褚匪在牢外看了眼,提了袍子走进去。
    王岘将头转向来者,缓缓睁开了眼,待混浊的视野清明了几分,能够看清来者脸庞时,他不禁淡淡笑了一声,道:老夫还以为,死前见不到褚大人了呢。
    褚匪没说什么,直接将手上的翠色佩子扔给了王岘。
    王岘那张无甚所谓的脸上,神情有了松动。
    褚匪语气冷冷的:这个佩子来自何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王岘半眯了眼,道:不可能,你们不可能找到他。
    你还是太愚蠢了。褚匪直直与王岘对视,道,无论是唐县铁矿牵出的私铸兵器案,还有卖官鬻爵案,最大的受益者都不是你,可如今,你不仅要用你的九族独自一并承担,还天真地以为你的二儿子能被安全送走,真的太愚蠢了。
    眼前茅草上的翠色佩子,正是王岘一脉祖传的宝件,之前放在祠堂焚香供养,直到一月前王岘单独送二子王允明离开时,才亲自交到他手里,有延续香火、继扬祖荣之意。
    如今却赫然出现在褚匪的手里。
    王岘默了默,捡起佩子比着牢房内微弱的光看着,道:一个佩子而已,老夫并不信你。
    褚匪也不急,负手站在那里,不再说什么。
    王岘并不喜欢仰视眼前的人,想要挪动一番起身,但浑身多处筋骨折断,最后只能依旧像块烂泥一样躬身歪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王岘最终还是低下头,拿着佩子的那只手不住颤抖着,叹出一口长气来,道:我该比你还了解韩闻蕴的,如今大案已定,他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怎么可能还善待我王家人。罢了,罢了,你要问什么便问吧。
    褚匪:十三年前那桩谋逆冤案里,你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岘笑着看向褚匪,道:果然还是那件案子啊。成王败寇,何必纠着不放呢?你如今贵为当朝刑部尚书,炙手可热,前途无量,你查那桩旧案无疑于要去触皇室的逆鳞,引火烧身罢了。王岘说着顿了下,摩挲着手中的佩子,问,你真的能保证程儿活着离开吗?毕竟你应该很恨我的。
    褚匪反问:看来你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
    是,我很清醒自己当年做了什么,但是我从来都不后悔。王岘道,当年如果不走出那一步,我至今都只会是兵部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吏,永远要看着别人脸色行事,永远被人踩在脚下,还要看着王讳受万人敬仰、高高在上的样子,那不是我想要的。
    所以你毁了他,同时种下恶果毁了自己。褚匪冷笑一声,道,收起你的那套,回答我的问题,保你儿子活着,其他的就不劳你操心了。
    王允程嘴唇翕动了几下,开了口:当年与屠原开战,我奉旨做粮草押运官,最初的时候,那些车马运送的确实是粮草,但是当从樊家军西出塍黔关的那一天起,所有的车马上再也没有了粮草的影子。
    褚大人知道是什么吗?你猜不出来的,那整整十二车都是真金白银,是韩闻蕴或从赈灾款中挪动,或从底下官吏和百姓手中巧取豪夺所得,却用以在边陲购买战马利兵,用来打自己临危出征的将士。
    此事动静如此之大,但并没有人知道,究其原因,除了京中有韩丞相掩盖朝中君臣耳目,湘源城有韩亭将边陲拱手献上,更关键的是一直有个叫夜渊的屠原组织,神出鬼没,深入大许内部,甚至樊家军内部都有他们的人。不过看褚大人的样子,应该是知道夜渊了。
    那我说点褚大人不知道吧,夜渊的操控者为前屠原王的私生子克里缇,他在中原还有个名字,洺埖,人称洺埖公子,此人狡诈非常,极善易容秘术。
    此外,他们布局远在此之前,久到比先帝亲赴苍稷山请王讳入仕还要久。王讳说到此处,悲哀地叹出一口气来,随即竟是讪笑道,先帝刚愎自用一辈子,但也并非庸君,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我如果是你,自己取而代之坐上丞相之位才是要紧,何必去翻皇室的旧账。
    褚匪没有回应他,旁边的京墨已经将王岘供词记册。
    还有别的要交代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褚匪才低头看向狼狈不堪的王岘,问出了这句话。
    王岘此番已经浑浑噩噩的,好似自己的人头已经落了地,过了会儿,摇了下头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但我知道的还没有告诉你。褚匪蹲下身来,强行让王岘与自己对视,道,当年你外出巡视,京都爆发瘟疫,你的长子王允明不幸染疫不起,是你的堂兄不顾旁人劝阻,衣不解带照顾了七天七夜,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事后还命人不得伸张。
    王岘的堂兄,正是王讳。
    王岘闻言愣了下,浑浊的眼中渐渐有了一丝清明,带上了些许迷茫。
    褚匪道:他之所以阻止吏部升你的官,是你品行不端,为人不正,而非所谓的要压你一头,他是在救你,他想保你这个心术不正的堂弟平安,而非像如今这般作茧自缚,九族尽诛!
    王岘攥紧了自己满是血污的袖子,双目圆瞪,突然大吼道:不!我我不后悔,他就是那般高高在上的人,他根本不可能懂我的痛楚!
    褚匪起身,看了眼发疯的王岘,脸上无甚表情,转身对京墨点了下头,京墨随即出去将行刑的人叫进来,为首的人手中正是凌迟刀。
    王岘看着那锋利如雪的利刃,笑了声,追问:你会保程儿平安离开的,对吧?
    我不是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褚匪说罢离开牢房,身后传来铁链将人绑上刑架的声响,一刻后,王岘将被施以凌迟,总共千刀,极端痛苦且漫长煎熬,直到最后一刀方可咽气,生不如死,亦是罪有应得。
    褚匪走出刑部府衙时,日头已经落了,余下红霞半边天,夜幕边半天,赵凉越就抱着一摞文书站在其间,身上是前不久领得的户部右侍郎的云雁绯袍,衬得赵凉越更为肤白胜雪。
    京墨朝两人各行一礼,便离开了。
    赵凉越看着褚匪脸上波澜不惊的神色,并没有觉得松了口气,而反观褚匪,却是照旧桃花眼一弯,又是那幅风流随性的模样。
    赵凉越并不挑明,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说什么,最后默了片刻,上前道:近些日子一直没个闲下来的时候,现今得了空,不如一同去逛逛?
    褚匪闻言噗嗤一笑,道:溪鳞啊,你这是要带我去散心吧,不过,褚匪指了指被黑幕逐渐蚕食的红霞和天光,道,今日天色有些晚了,先回去歇着,等后日休沐再说吧。
    赵凉越疑惑地看向褚匪,心想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倒也没多说别的,将手中文书掂掂,与褚匪上了马车。
    马车先是往城南平宣巷走,一路上褚匪却是难得安静,赵凉越先是担忧地看了眼,但见他悠闲捻起一块梅花糕吃,心想应是无甚大事,悬起来的一颗心落了回去。
    今日的马车比往日行得慢些,又不赶急路走得主街,四平八稳得很,赵凉越往软枕上歪了歪,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待到了小院前,褚匪掀开帘子朝门口等候的柚白招招手,柚白会意,轻手轻脚过来抱起赵凉越进去了,然后车夫立即一挥鞭子,将马车朝城东赶。
    褚匪看了眼车里的安神香,还有那摞赵凉越准备挑灯通宵处理的户部文书,唇角不禁呡了个得逞的笑来。
    不多时,褚匪挑开了车帘,修指间夹着一封刚写好的信函,旁的侍从忙双手接过。
    褚匪吩咐:交给雪枋院的瑢歌,待他看过,再带着他要的价格回来。
    侍从领命,一跃下了马车,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赵凉越的这一觉睡得很足,足足睡到了第二日的午时末,醒来时朝会和户部议事都早已经过了。
    赵凉越看着端饭菜进来的柚白,问:怎么不叫我?
    柚白低下头,保持沉默,显然是没找到借口的表现。
    赵凉越抬手揉了揉眉心,又问了一遍:怎么不叫我?
    柚白这才哆嗦哆嗦道:叫不醒。
    叫不醒?你公子我是猪啊,睡得有这么死?赵凉越气不打一处出,倏地愣了下,想起什么来,道,难不成是马车上的那香?
    赵凉越并不喜欢香料这种东西,甚至是讨厌,所以自己平日里并不焚熏,也没兴趣去了解,偶尔见褚匪点香,也就是因着关系比别人亲厚,点的香又很淡,就由着他了倒是昨日时候,褚匪马车上那香却是淡淡茶花的香味儿,连不喜香的赵凉越也不禁多嗅了些,只是他没想到,会因这一时不察,就被某人摆了一道。
    赵凉越:
    不过既然如此,想必自己不上朝的由头褚匪都替自己找好了。
    罢了。
    赵凉越简单用了些饭菜,就起身要往书房去,柚白却在这个时候拦了过来。
    赵凉越疑惑:怎么了?
    公子,明日韩二公子离京,我们还得一大早就去送呢。
    韩亭因擅自动用驿站的朝廷密件,之前被关进大理寺死牢,后褚匪和赵凉越带头求情,平崇帝有些意外,没有立即放人,又关了半月,才念事出有因,最后功过相抵免了罪。
    赵凉越更疑惑了:明日休沐,不必上朝,不是刚好吗?
    柚白吞吞吐吐道:公子,那个,这一个月来啊,为了宁州和兵部的事,你忙得太过了,这人也瘦了,黑眼圈也出来了,实在是那个有损心什么脾来着,不如今天好好休息,明天赶早才不会累啊。
    赵凉越半眯了眼看向柚白,问:谁教你这么说的?
    余光中,院中洒扫的宋叔不停地朝柚白使眼色。
    赵凉越轻叹一气,换了个问题:昨日我拿回来的文书呢?
    柚白干脆闭了嘴,趁赵凉越不备直接开溜了。
    赵凉越:
    赵凉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想着反正已经迟了,不如就待家里当一天闲散人。
    既然是当闲散人,当然是吃着糕点,品着清茗,再逗弄一番阿白了。
    不过赵凉越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并没看到阿白。
    一旁宋叔见了,上前道:公子是在找阿白吧?它在隔壁萧公子那里呢。
    又过去了?
    当时回京的时候,赵凉越就从宋叔嘴里知晓,自己不在的时候,那小东西机灵得很,经常翻墙去隔壁讨吃的玩的,时间一长,那怕自己回来了,阿白也时常往隔壁跑,五天有三天看不到猫影,就差把窝也挪过去了。
    赵凉越叹了口气,道:哎,一整院子啊,都开始胳膊往外拐了。
    房顶上,胳膊往外拐之一的柚白心虚地从往下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心里纠结了一番,还是悉数交代了:公子,其实是褚大人让我骗你的,但他是为了你好,我就没拒绝
    赵凉越抬头看了眼挂在房檐的柚白,一张脸上全是委屈和悔意,他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敲了敲一旁桌子,道:前日有从城西带回的糕点,放你房间了。说罢,转身回房间拿了个东西装进袖袋,然后提步往门外走。
    檐上的柚白眼睛一亮,喜滋滋乐道:有糕点吃,公子最好了等等,公子你出门去哪里?
    赵凉越:去隔壁逮猫。
    赵凉越在萧宅找到萧瑢时,萧瑢正在用一根狗尾草逗着阿白,阿白则很卖力地追逐扑抓着,虽然从来没有抓到过,但显然乐此不疲。
    你来了。萧瑢挥手让仆从看茶,手里逗猫的动作却是未停,还特意引着阿白做了个空中翻给赵凉越看。
    赵凉越坐到一旁,轻咳了一声示意,阿白却相当没眼色地直接忽略,猫眼里只有那根随处可摘的狗尾草,与离京前那只粘着自己的雪球判若两猫。
    萧瑢噗嗤一笑,将狗尾草往赵凉越这边一扔,阿白一跃跳到赵凉越膝上,随后好似才发现自家原配主子的存在,喵呜了几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赵凉越。
    等赵凉越同逆子一样的阿白温存了一会儿,萧瑢才开口:昨日褚大人来了信函,让雪枋院调察一个唤作洺埖公子的人,说是与夜渊有关。
    其实不知不觉间,尤其是经过宁州一事,雪枋院和褚匪早就已经站到了同一线上,但不知为何,两方还是保持着这种买卖关系。赵凉越曾经拿这事问过褚匪,但对方面色严肃,却是说了句不着四六的话来:
    府上金银珠宝多的用不完,爱花钱罢了。
    赵凉越自然不信这鬼话,但也没多问。一是问了褚匪也不会说,他很多事自有打算,赵凉越也并没有逼迫他人开口的习惯。二是问着问着,就更容易勾他犯病,又说出些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浑话来。
    洺埖公子,这我倒是没有听说过。赵凉越问,他在夜渊是什么分量?
    褚大人说,他就是克里缇。萧瑢晃了晃手上的牡丹绫绢扇,轻敲一下桌沿,道,我之前也没听说过,这人看来是个不好对付的棘手人物,而且我估摸着,雪枋院之前莫名消失的一些眼线,就是同他有关。
    赵凉越想了想,道:应该是王岘死前交代的,错不了。
    说起来,现任兵部尚书郑修前日倒是暗中给我递了个消息,是有关柚白的。萧瑢说着将一封带血的私信递给赵凉越,道,这是在从王岘以前手下那里截取的。
    赵凉越打开看了一遍,又看了眼落款时间,皱眉道:看来远在去宁州之前,就有人开始怀疑柚白的身份了,那时王韩应该还没完全决裂,如此,便不知是王韩怀疑柚白身份,还是夜渊那边怀疑了。
    无论是哪边,都要提早做准备了,只要旧案一天不曾昭雪,柚白的身世就会成为对方握在手里的一个重大把柄,还有,萧瑢看向赵凉越,问,你想好怎么告诉柚白了吗?
    赵凉越的眉头皱得很深,那双素来清澈坚定的眼中此番多了些许迷茫和犹豫意味。
    半晌,赵凉越道:实不相瞒,我原本想的是一辈子瞒着他,让他一辈子平安快乐就好。
    柚白那般高的武功,不引人注目太难了。萧瑢起身,看着天际飞鸟掠过,道,而且你可能不知道,褚大人也在背着你调查柚白的事。
    师兄他?
    你们瞒着他有什么用,怕他知道后愧疚和痛苦吗?你们太小看他了,当年的京都比如今更像地狱,一个从地狱出来的人,无论现在发生什么,有多痛彻心扉,他都会朝前看的。
    萧瑢默了默,收回目光看向赵凉越,道,柚白其实长得并不像武安侯,这于他是好事,但他的眉眼实在是像极了武安侯夫人,虽当年武安侯夫人多病,不常见客,可到底还是有人见过的,其中便有褚大人和韩闻蕴。
    赵凉越回想了一番,道:所以,师兄他在很久以前就开始怀疑柚白身世了?
    正是,但他不确定,我当时用假的消息回他了。萧瑢说到这里,啧了一声,道,哎呀,那次我还收了不少钱财呢,也是我第一次卖假消息,这要是有朝一日被褚大人发现了,赵大人可得替我美言几句,难得他砸了我这雪枋院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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