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成了临时的产房,褚匪让之后先进来的一批金銮卫和侍从将整个客堂围住,同赵凉越等在外面,京墨则与柚白带人去同刑朔里应外合。
    此时的褚匪,大半身衣袍都湿了,右肩处有血渗出染红了肩头,虽没有之前那般严重,但到底宁州之行伤筋动骨过,让人断然不能放心,但他自己并不在意,只是站在廊前看着潇潇风雨,眉头深锁,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旁的侍从拿来披风,并不敢上前,赵凉越接过来走到褚匪身后,掂了下脚,给他披上了。
    褚匪这才有了动作,侧头看向赵凉越,堪堪抬手拢了下披风,桃花眼里灰蒙蒙,像是久久不散的霾。
    一个时辰后,京墨来报,刑朔和北衙的三卫的人已经攻入庙中,柚白去追落败的王允明了,想必不多时这场便能结束。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儿刚松一半,随着一声婴儿啼哭,医僧从客堂里缓缓走出来,到褚匪面前跪下。
    贫僧有罪,但已经尽力了。
    褚匪脸上本就不多的笑意尽褪,问:什么意思?
    医僧叹了口气,双手合起置于胸口,道:小公子平安无碍,但夫人血崩,已是无力回天。
    褚匪一怔,随即推门而入。
    侧房内,碧儿正抱着自家小姐的手哭个不停,沈岭兰已经气若游丝,眼神涣散,闻声堪堪抬头看向褚匪,却是露出一个笑来。
    沈岭兰的嘴唇翕动一番,声音太小,根本听不见。
    但褚匪知道,她唤的是,元程。
    她把自己认成了邢朔。
    褚匪喉头抽紧,沉声道:你等着,我这就把他给你带过来!
    言罢,褚匪转身出了客堂,朝殿外而去。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嗳,怎么亲自过来了?
    山门处,刑朔正让人清点在场的骠骑营人马,转个身的功夫,就远远看到了赶来的褚匪。
    总算等到今天了,你们把我一个人仍在京都,跟那群老东西斗智斗勇快累死了都。刑朔活动了一下自己肩颈,边拾级朝上走,边笑道,你这刑部尚书还亲自来接,行啊,这去一次宁州有进步了,还知道你我兄弟该
    刑朔的话停在他看清褚匪脸上表情的那一刻。
    那双惯藏狡黠的桃花眼此刻是血色的,里面所有的东西仿佛都被掏空,只剩下空的壳。
    刑朔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褚匪了。
    褚匪道:她在客堂等你,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他?他是谁?
    刑朔不明所以,但心有不好的预感,立即将手上的名册扔给旁边的下属,往客堂赶去。
    从山门到大殿,再到客堂,其实也不过五百步,但这天的刑朔却感觉这条路格外长,自己走了很久很久。
    赶到客堂时,众人皆是面色凝重,门口京墨看到他后转身进去说了什么,然后堂里所有的人都退了出来。
    刑朔看到有侍从端出来好几盆血水,下意识去看门口众人,但赵凉越、柚白、京墨他们都好好的。
    直到刑朔看到哭得眼睛红肿的碧儿出来,他的心下一沉。
    赵凉越走过来,道:刑大人快进去吧,沈岭兰沈小姐还在里面等你。
    刑朔的脑中突然刹那空白,但本能已经让他踏进了堂内,走到了侧房门口。
    沈岭兰阖眼躺在榻上,穿着一身僧衣,整个人像是一张苍白的纸,又像是一朵即将枯萎的梨花,虚弱到好像现在轻轻挂起一阵风就能带走。
    离别总是太过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好好告别。
    刑朔停在侧房门口,将自己身上的盔甲脱下,然后轻手轻脚走进去。
    像是察觉到了来者,沈岭兰睁开了眼,急急望过来。
    元程。
    沈岭兰的声音很小,气若游丝。
    我在。刑朔再也顾不上那些所谓的礼法,直接到塌旁握住沈岭兰堪堪抬起的手。
    沈岭兰的手很薄,很小,也很冷,刑朔用双手紧紧捂住。
    沈岭兰又唤了一声:元程。
    我在,我在,我在
    刑朔一遍遍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渐渐嘶哑。
    沈岭兰安静地看着他,感受着捂住她手的人掌心的温暖,嘴角带着恬静安适的笑。
    刑朔在等,等他的小师妹等他留下什么话,或是说出藏了很多年的遗憾。
    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他也没能捂暖她的手。
    沈岭兰就像是一朵晚春的小白花,在山岚处被罡风折下,然后看完自己的最后一点执念,就安心地离开了。
    师妹?刑朔看着沈岭兰阖上了眼,以为只是睡着了,轻轻地唤了好几句,并没有得到回应。
    刑朔颤抖地伸出手,检查了沈岭兰的鼻息和颈脉,
    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刑朔像是要挽留什么一样,伸手抚上沈岭兰的眉眼,轻轻描摹了一遍,然后将他散乱的几根青丝拨到耳后。
    突然,刑朔的手顿住了,随后,一滴滚烫的泪落下,滴在沈岭兰光洁如雪的额头上。
    沈岭兰的头盘上有一根小簪,这是一根样式极为简单的银簪,没有繁琐的花饰,平日戴在一堆珠翠里并不显眼,年代有些旧了,但被它的主人保存的极好。
    这根小银簪,是沈岭兰第一次带邢朔去赶京都城南春集买的。
    那个时候,邢朔既不是扬名京都的武状元,也不是金銮卫杀人不眨眼的指挥使,还是个天天被褚匪嫌弃的二愣子,但凡师父池听雨布置什么任务,褚匪和沈岭兰都知道躲懒,就他实诚,一定要认真地一点点做完,那怕是在院子练武折腾到半夜。
    他所有的聪明劲儿,大概都用在对小师妹好了。
    池听雨在京的那几年,只是领了个闲职,俸禄少得可怜,连着院里三个跟他学武的孩子都过得清贫。偶尔时候,池听雨会想到给他们改善生活,但大概池将军自己没养过孩子,所谓的改善就是去城东买点肥肉打打牙祭,或是去城南买三个橘子带回来。
    也不知橘子是不是跟池将军故意作对,无论他怎么挑,每次总能带回来一个酸得牙疼的橘子,有次沈岭兰吃到了,不高兴了好几天,然后刑朔便每次提前剥开三橘子的一角,各取一点尝尝,把最甜的给最心爱的小师妹,最酸的给某个姓褚的大师兄。
    类似的双标行为实在数不胜数,褚匪一开始会发火揍他,但后来褚匪入王讳门下,一心专修治国谋道,练武反成了防身健体所用,日日苦练的刑朔迅速和他在武功上拉开差距,这才终于不会被追着揍了。
    那次赶春集是在建宁五十二年的上元节后。
    其实春集年年都有,但是刑朔从来不逛,因为在他印象里,所谓的春集就是卖些花花草草和胭脂首饰类,都是女孩子相约一起玩的。
    所以,沈岭兰拉他去的时候,他有些意外,但还是跟着去了。
    等到了春集,也确实多是女孩,她们还总爱朝邢朔瞅,瞅得邢朔羞赧不已,在脂粉味中整个人扭扭捏捏的,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用个箱子装起来,最后已经开始和沈岭兰商量着离开。
    沈岭兰坚持:那可不行,不能走!
    邢朔试着再商量:师妹,你要是喜欢什么,我可以把我攒的银子给你的,但我真的待不下去了。
    沈岭兰闻言却没像平日一样蛮不讲理,竟是道了句:哦,那你走吧。
    邢朔于是开心地拿出自己的钱袋给沈岭兰,但沈岭兰并不接,一张精致的小脸突然变得委屈巴巴的,带着哭腔大声道:明明都已经答应我了的,到头来还不是不愿陪我。
    旁边路过的人见了,帮着劝道:这位小哥,追人家姑娘就要有诚意嘛,把人家仍在这里算什么?
    就是,我前日答应我家娘子来春集,说来就来,有老爷定大单子都不接的!
    还是年轻啊,不懂得珍惜眼前人,以后有后悔的时候。
    行人你一言,我一言的,可把刑朔急坏了,倒不是急行人说自己,他只是怕沈岭兰误会自己不重视她,忙追上沈岭兰开始哄。
    师妹,我错了,我没那个意思,我没有,我只是
    刑朔结结巴巴的,到头来一句好听的话也没说出来,倒是耳朵急得都红了,惹得旁的行人发笑,最后沈岭兰也不禁笑了。
    沈岭兰轻叹一气: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逼你了,二愣子。
    看到沈岭兰不再生他气,他便也跟着舒然笑了。
    沈岭兰看着傻笑的刑朔,突然想到什么,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沈岭兰就像平日一样,拉住刑朔的袖子跑起来,穿过周围锦绣簇拥的卖花姑娘,穿过烟火缭缭的小食铺子,穿过圆月清辉下的半条长街。
    最后,沈岭兰带刑朔到了一处卖珠花簪子的铺子,老板是一个个子不高的白发小老头,慈眉善目,总是笑吟吟的,让人感到格外亲切。
    两人同老板问了好,邢朔侧身看向沈岭兰,问:师妹,你是要买头饰吗?要不,我给你挑?
    平日大大咧咧的沈岭兰闻言却突然愣了下,脸上泛起一层薄红。
    刑朔忙问:师妹,你是不是不舒服?
    沈岭兰白了眼眼前的这根木头,问:你知道亲自挑选首饰送给女孩子,是什么意思吗?
    对面的木头摇了摇脑袋。
    沈岭兰再次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让刑朔给自己挑根簪子。
    老板笑道:公子,真不好意思,这摊子就属簪子卖得好,你们来晚了,好的都被挑走了。说着,指了指角落几根卖相不太好的簪子示意。
    刑朔看向沈岭兰,提议:那就下次吧,有好看的再买。
    不,今天就要,难看的也要。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今天的日子很不一般,反正你赶紧给我挑一个!
    刑朔无法,只能从那几根不怎么样的簪子里,犹豫着挑选了一根小银簪。
    刑朔将小银簪递给沈岭兰,道:等以后看到更好看的,我在给你买。
    沈岭兰笑着接过,说了句:傻子。
    刑朔不明所以,但沈岭兰笑,他就跟着笑了。
    沈岭兰小心翼翼将小银簪收好,抬头看着刑朔,眼睛完成两弯月牙,问:你送了我东西,那我也得送你一件,你想要什么?
    刑朔摇头,笑道:不用,我送师妹就好。
    沈岭兰哼了声,道:你必须要!
    刑朔道:好好好,那让我想想要什么。
    但想了半天刑朔什么也没想到。
    刑朔一直是一个很满足的人他曾经是孤儿,先是有好心的书院先生捡了他,后来又有既为师又为父的池听雨收养并教授武功,还能遇到一同长大的褚匪和沈岭兰,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有,自己什么都不缺。
    面前的沈岭兰却是等得快冒火,就差把这根木头一脚踢到旁边河水里。
    终于,木头冥思苦想老半天后,开了口:那要不,师妹给我取个表字吧。
    沈岭兰一愣,道:干嘛让我给你取字啊?有师父呢,有帝师呢。
    刑朔笑了笑,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我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一直陪着我,但是表字可以啊,以后每当有人唤我的字,我就能想起师妹。
    沈岭兰闻言噗嗤一笑,道:那,我给你取一个?
    好!
    可是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啊。
    没事,师妹什么想好了再告诉就行,我离及冠还早着呢。
    沈岭兰闻言却立即道:不行,必须是今天!
    为什么是今天呢?
    沈岭兰没有说,刑朔也不多问。
    那天,刑朔陪着沈岭在石桥上来来回回地走,等着她想出一个表字来。
    要不,就叫元程吧。
    沈岭兰看着空中的圆月,倏地回头看向刑朔,笑得很甜。
    刑朔这才注意到,沈岭兰不知何时已经把那根小银簪簪到了自己的发髻上。
    刑朔突然觉得,那根不起眼的小银簪戴在沈岭兰的头上就格外好看。
    好,就叫元程。
    元程。
    师妹,我在。
    元程!
    我在!
    少年和少女的欢笑声飘出石桥,银铃儿一般悦耳,久久不散,连河里的鱼儿们听了都忍不住从水面探出头来看上一眼。
    在很久以后,褚匪才知道,男子送女子簪子是为定情信物,而他的小师妹之所以选择建宁五十二年的春集,是因为那一天是她阿娘嫁给阿爹的日子。
    可是后来,谋逆案发,沈明尉毅然决然站队了王韩世家,沈夫人是池家远戚,苦劝夫君无果,落了个郁郁而终,而沈岭兰也被嫁给了王岘长子以作联姻。
    青梅竹马,幸得一场两小无猜。
    沧海桑田,终换一场情深缘浅。
    对不起。
    客堂外,雨终于停了,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却恍若昨日才发生。
    对不起
    刑朔又道了一声,然后缓缓俯身,将一吻轻轻落在沈岭兰的额头上。
    他对不起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或许是城西海棠林里藏着的那坛女儿红,本是只属于小师妹的,但她却不知道,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回不去了。
    客堂外,赵凉越看着背对自己久久站在的褚匪,看着天光在他脚边拉出的长长影子。
    赵凉越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两个字,孤寂。
    赵凉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褚匪,或者说,他曾经见过褚匪眼中露出类似的悲伤,但那只是一瞬,是类似于风过无痕的刻意隐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久长过,长到就像这盛夏的雨,淅淅沥沥没个完,将所有的一切毫无遮掩的展露出来,浇得旧院荒草幽深,浇得老门藤蔓疯长。
    溪鳞。
    不知过了多久,褚匪回头,语气低沉地唤了赵凉越一声,赵凉越上前和他肩并肩站立,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褚匪一把将赵凉越揽如怀中,就像那当日户部府衙前那样,紧紧抱着他,像是湍流中抓住了浮木一般。
    这一次,赵凉越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淡淡墨香,没有想过再推开他。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后世许书上记,平崇七年夏,时任刑部尚书的褚匪和度支郎中赵凉越南巡宁州归朝,携有宁州赈灾贪墨案、兵部卖官鬻爵案、铁矿私采私铸案等数案证据,所犯皆是罄竹难书、为祸万民的重罪,举朝哗然,平崇帝大怒,命三司和金銮卫共审。
    同月,平崇帝取褚匪谏言,暗中送密函至漠北,项昌即刻奉命率北营半数人马南撤,直至京畿五十里处安营扎寨,名为剿灭后方漠北部落潜入的游骑,实则护驾以防镇南军突生变故。
    经长达一月的会审,共计牵涉宁州与京中大小官吏千余人,涉案人数五万余。三司的折子递到暖阁时,平崇帝拖着病体写了一个杀字,随即下旨以谋不轨、擅权枉法罪下旨诛杀兵部尚书王岘九族,王皇后特赦废为庶人居冷宫,其他涉案官吏皆处以腰砍示众,任何人不得求情。
    青史一页薄如蝉翼,血染京都人心惶惶。
    褚匪见王岘的最后一面,是在刑部死牢。
    褪去了一身绯色官袍的王岘,此前在酷刑下用血染红了一身白囚衣,阖眼靠坐在墙壁上,神色并无不常,依旧泰然自若,似乎还是那个身居高位手握重拳的兵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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