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出来,不禁容氏和李霁,就连躲在屏风后面的漪如也一并愣住。
    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只觉周身轻飘飘的,似乎连心跳都不是自己的了
    容氏也不曾料到严祺会如此干脆地说出这般话来,看了看李霁,又看了看严祺,低声道:你莫不是酒喝多了?
    严祺却不理他,只盯着李霁:不是说来提亲么?聘礼在何处?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夜风(上)
    严府里的仆婢们,都觉得今日奇事一桩接一桩,快得让他们反应不过来。
    早晨,他们送主人一家出门,为二公子严楷立功受赏而高兴,并在私下里议论,北宁侯九成九也会到那宫宴上去,不知道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双喜临门。
    不料,果然双喜临门。皇帝不但嘉奖了严楷,还当众给女君严漪如赐婚了。
    只不过那夫婿并不是北宁侯,竟然是长沙王世子。
    对于长沙王世子,严府的仆婢们可谓感情复杂。此人才貌无双,天下景仰,无论何时何地被人提起,皆是赞誉之词。严府众人也不例外。每每听到长沙王世子的名号,也无人不识赞叹之色。可与此同时,众人也知道自家主公和长沙王的关系,以及他对那所谓的义亲的态度,故而在家中,众人从来不敢堂而皇之地提起长沙王父子。
    但世事偏偏如此弄人。就在今日,两家竟然从义亲变成了真亲家。
    严祺一家从宫里回来之后,众人得知此事,皆错愕不已。
    看到严祺那阴沉的神色,众人大气不敢出,又担心不已。甚至有人推测,严祺那样的讨厌长沙王,会不会为了这个闹出什么事来?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突然,长沙王世子竟登门求婚而来。
    那些偷听到他说话的小婢们,个个羞红了脸,激动不已,仿佛被长沙王世子提亲的是她们一样。
    我一直以为长沙王世子那般高高在上的人,天下之事,只有他想,岂有别人说不的?得了圣上赐婚,他已是女君那名正言顺的夫婿,可他竟还关照起主人的意愿,亲自登门提亲。
    就是,他还说,他一直对女君有意
    小婢们皆痴笑沉醉,捧心感慨。
    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面对这王世子的提亲,严祺一反常态,不但没有拒绝,还当日就把王世子留在家中共宴,和他饮酒。
    过去,因为容氏盯着,严祺饮酒最多只是小酌,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喝得酩酊大醉。
    长沙王世子倒也有耐心,一直陪在严祺身边,听着严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醉话。严祺让他喝酒,无论倒多少,他都毫不犹豫地接了。严祺对此似乎颇为满意,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
    要不是容氏赶来,强令人把酒拿走,恐怕严祺会一直留他喝到天明。
    严祺已经是烂醉如泥,被仆人们扶走的时候,嘴里仍嘟嘟囔囔地嚷着他没醉。与他相反,李霁的脸上却仍旧白净,似毫无醉意。
    容氏看向李霁,颇是歉疚,道:我家君侯不胜酒力,实叨扰了世子,还望世子莫怪。
    李霁道:君侯高兴,在下自当陪着,夫人不必客气。
    容氏露出微笑,望了望外头天色:时辰不早,只怕路上漆黑难行。世子不若在寒舍住一宿,明日再回王府去?
    李霁道:夫人不必劳烦,在下王府之中还有些事务,须得回去处置。今日府上设宴款待,已是叨扰,改日君侯若还想饮酒,在下定当作陪。
    容氏颔首:如此,世子走好。
    说罢,她让人唤来严楷,让他送李霁出门。
    严楷颇是高兴,引着李霁往外头走去。
    阿霁你真厉害。他忍不住夸奖道,我还以为父亲那执拗性子,定要生气一阵子,不想他见了你,竟然就好了,还愿意与你畅谈饮酒。
    李霁道:我与府上本无许多恩怨,高陵侯亦是直爽之人,话说开了便也好了。
    说着话,忽然,严楷轻咳一声,从引路的仆人手中接过灯笼来。
    你们回去吧,我自己送世子出去便是。他说。
    仆人们应下,行礼告退。
    李霁有些诧异,正要问话,却见前方的花树后面走出来一个人。
    竟是漪如。
    严楷笑嘻嘻道:我在前面等着。说罢,提着灯笼自顾而去。
    月光下,漪如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似泛着淡淡的光。
    四目相对,李霁没说话,走到她跟前。
    你喝了许多酒么?她问。
    不曾。李霁道。
    话虽这么说,漪如却嗅到了他呼吸里的酒气。
    她皱皱眉,诧异道:你怎喝这么多也不醉
    话没说完,突然,李霁伸出手来。
    下一瞬,漪如落到了他的怀抱里。
    温热的衣料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伴着夜风沁入呼吸,漪如只觉耳根灼热。
    会被人看到她小声道,想挣脱。
    李霁却全然没有放开的意思。
    片刻便好。他的声音在耳畔低低道,只是片刻
    他的身体向前倾着,有些重。
    当他的头靠在漪如肩上的时候,漪如忽而明白过来,他并非不会醉,只是擅长让人看不出来。
    漪如没有再动。
    头晕么?她轻声问道。
    有些李霁道,声音里有些低沉的呢喃,漪如只觉心头痒了一下。
    傻瓜。她觉得好笑,你觉得喝不下了,不喝便是,为何还要强撑?你不是说,无人能逼迫你做不想做的事么?
    那是你父亲李霁继续喃喃道。
    心底倏而一软,漪如停顿片刻,也将手臂环在他身上,没说话。
    春夏之交,暑气初起,园子里虫鸣阵阵。月光洒下,二人的影子浅淡,叠在一处,与花荫相融。
    好一会,李霁才抬起头来。
    好些了么?漪如问道。
    李霁嗯了一声。
    他注视着她,忽然,唇角弯了起来。
    那笑容映着月光,莫名的温柔,很是好看。漪如望着,心又被触了一下。
    笑什么?她嗫嚅道。
    笑今日之事。李霁道,我到现在仍觉得似在做梦。
    漪如没说话,少顷,李霁的手臂突然被她拧了一把。
    嘶他哼出声来,瞪她一眼,掐我做甚?
    自是让你看看是不是真做梦。漪如道,有一件事,你还不曾与我交代清楚。
    何事?李霁问道。
    我们这义亲结了这么些年,从来无人理会。漪如道,怎么恰恰是今日,那余谓突然跳出来解那什么谶?
    第三百章 夜风(下)
    月光下,李霁的双眸似闪了闪。
    我若说,陇南那祖庙配殿倒塌之事,与我有些干系,你信么?他说。
    漪如吃了一惊。
    那配殿是你派人弄塌的?她问。
    也不能这么说。李霁道,陇南前阵子确实下起了暴雨,还有龙卷风。不过这两样并不曾波及许多,那配殿倒塌,其实是年久失修之故。管祖庙的人,是我父亲当年的旧属,我不过是托他在呈往京中的奏报之中大力渲染天灾毁庙。
    漪如皱了皱眉,仍是不解。
    那又如何?她问,这跟余谓何干?
    余谓与韦襄有隙,一直伺机报复。当年你我结为义亲之后,他就曾上书朝廷,指责韦襄胡言乱语,只不过当时韦襄大权在握,将这奏章扣下了。我手上恰好有他为那千字谶写的笺注,知道他的道理,也知道他憋着一口气。李霁道,他是太史令,宗庙倒塌,定然要到他那里去测凶吉。他得知之后,自然不会放过出气的机会。
    漪如睁大眼睛,明白过来。
    你居然连余谓和韦襄这等鸡毛蒜皮的恩怨也打探得清楚。她说。
    李霁不以为然:只要有心,什么查不到。
    漪如想,父亲说得没有错。长沙王自己就是个诡计多端的,李霁由他悉心教导出来,不会逊色到哪里去。
    那赐婚又是怎讲?漪如道。
    不知。李霁道,我做下此事,只是为了解除那义亲。不过圣上动了什么额外的心思,那便不得而知了。
    漪如明白过来。
    还能是动什么额外的心思。严家在皇帝眼中已是弃子,这边解除义亲,再顺水推舟赐婚,一来可美其名曰成全缘分,二来能给李霁和长沙王加一道牵绊,可谓一石二鸟。
    漪如在心底叹口气,正如容氏所言,皇帝对严家当真无情。
    漪如,李霁忽而道,我明日就给父亲去信,禀明此事。那成婚所需的一应礼节,我也会一样不少地筹措起来。
    漪如望着他,月色浅淡,那双眸却让她觉得灼灼生光,触人心魄。
    为何要与我说这个?她问,你难道以为有了圣上赐婚便可以不做这些?
    自然不是。李霁认真道,此事,真正关乎的并非圣上,也并非别人,而是你我。我要做什么,自然也要跟你说清。
    漪如的唇角动了动,不由地弯了起来。
    知道了。她小声道。
    我回去了。李霁道。
    嗯。漪如应一声。
    忽然,李霁低下头来。
    漪如猝不及防,嘴上印下一片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片刻之后,李霁放开她,对她笑了笑,转身而去。
    漪如站在原地,瞪着眼睛。
    又是这样,这任性又无礼的
    漪如想生气,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却一点也气不起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热热的。尤其是嘴唇,方才的触感似乎还在。
    风中似乎仍带着淡淡的酒酣味道,让人神魂恍惚。
    皇帝为长沙王世子赐婚的事,在第二日就已经轰动京城,人尽皆知。
    无论贵胄之家还是街头巷尾,无处不在议论此事。
    长沙王世子在人们心目中如高山仰止,自不待言;皇帝为他赐婚,也自是无上尊荣。
    他风姿绝世,一直以来霸占了无数怀春女子的美梦。如今这些美梦,随着这赐婚的消息,稀碎一地。
    而比美梦稀碎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要嫁给他的人,竟是严祺的女儿严漪如。
    漪如在京中名声赫赫,人人都知道她原本是内定的太子妃,后来落了选,一家人就此离开京城。
    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严家会从此没落。可万万没想到,八年之后,严祺重新回到京城,儿子立下大功,女儿嫁给了长沙王世子。
    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严漪如和长沙王世子曾是义兄妹的事。
    当年,此事就曾被热议一阵,如今再度被扒了出来,且因为有了那千字谶云里雾里的一番解释,变得玄乎起来。
    不少人感慨,这严家的人,当真是生来就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命,什么事情都少不得他们。
    京中闺秀多得数不胜数,家世好、样貌好、年纪小的都不少,圣上偏偏挑了漪如。东宫里,曹氏对温妘感慨道,当年她落选太子妃之后,京中人人视为笑柄,无人问津,以致十八也嫁不出去。我前番还想着,高陵侯要么低就,要么找人入赘,再不行,漪如就该在家做一辈子老闺秀了。可是不料,竟有这般其实,让她捡了个长沙王世子。
    温妘看她一眼,道:母亲这话不对,漪如再有不好,家世样貌也是出色的,配个长沙王世子也没什么不好。再说了,长沙王世子虽出色,却并非常人,母亲怎知嫁给了他就是好事?
    曹氏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不过感慨罢了。长沙王世子毕竟是神仙般的人品,京中再不喜欢长沙王的人,也没有说这王世子不好的。
    二人正说着话,温妘的侍婢怡香走进来,向温妘行个礼。
    太子妃,她说,我方才去玉梅院,宫人说,江良娣又在乱发脾气了。
    哦?温妘道,她又怎么了?
    自是太子总不理她,她说生病了,太子也不过去。怡香叹口气,道,可是苦了她宫里伺候的人,全都被责骂过,又不敢惹她,生怕坏了胎气。
    曹氏对温妘道:这江良娣,可是快要临盆了?
    快了,温妘道,就在下月。
    说罢,她想了想,对怡香道:拿些赏钱过去,分给玉梅院里的宫人。就说江良娣怀的是皇嗣,不可怠慢了。有不好的地方,且忍耐些,太子不会亏待了她们。
    怡香应下,感慨道:太子妃真是仁善。
    正要离开,温妘又将她叫住。
    再备一份贺礼,用我的名义送到高陵侯府上去。她说,圣上为漪如赐婚,乃是喜事。我与漪如曾情同姊妹,不可不贺。
    第三百零一章 议婚(上)
    李霁办事,确实迅速。
    第二日,他就请了一位宗室里的长辈到严府来,和严祺商议婚期。
    这位长辈,名叫李荣,从前做过宗正寺卿。当年严祺还在京中的时候,跟他交情算得不错。
    严祺也不含糊,两边商议之下,将婚期定在了三个月后。
    世子成婚,终是大事。容氏在一旁问道,不知长沙王可会过来?
    李荣道:京城到广州何止千里,单单从这里送信过一趟,便要不少日子。长沙王如今身体又不好,要他长途跋涉,只怕是不行的。这婚事是圣上赐下,便是由圣上主婚,长沙王来不来倒也无妨。
    容氏颔首,与严祺觑了一眼。
    将李荣送走之后,夫妻二人在一处说话,容氏叹口气,有些难过。
    说是圣上主婚,可终究不过是个名头。她说,成婚这般要紧的事,对面竟是连个像样的长辈也没有,像什么话
    她说着,眼圈一红,垂下泪来。
    严祺正喝茶,看着她,啧一声,道:这有什么。你看那些状元、探花,凡是没有成婚的,哪个不是放榜之后就被京中的高门招了去?这些人,家但凡远些的,都是在京中成亲拜堂,日后再回家去见父母,不也都是和和乐乐的?你就当我们家一样招了婿,别的不说,这上门的女婿还是个王世子,不比别人家风光?
    容氏听了,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倒是想得开,当初也不知是谁提到他们家就变色。
    此一时彼一时。严祺叹口气,道,谁让漪如这小冤孽谁也看不上,竟是看上了长沙王世子?你女儿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她真心想要的,她就算嘴上应了也会千方百计推脱。她先前不是总说,这辈子不嫁人,要留在家里么?她为何这么说?可不就是心里有这王世子,又觉得成不了,故而说出这等话来。现在呢?这赐婚下来,她是什么也不提了。我听阿陈说,她昨晚睡下之后,梦里都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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