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一桩,不过长沙王那边的。严祺道,他处死了世子身边的一个随从。
    容氏道:哦?为何?
    面上的由头是偷窃,严祺道,不过我听说,其实是为那日猎场中的事。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那日世子听到猎鹿的号角,故而急着去追。鼓动世子的,就是此人。
    容氏了然,心照不宣。
    严祺猜得不错,廷尉的行动确是迅速。不到一个月,廷尉就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查清,向皇帝复命。
    照廷尉的说法,那疯豹确实是有人故意放入猎苑之中。廷尉按着长沙王的线索,顺藤摸瓜,揪出了一个人。
    此人名叫梁五,本是市井无赖,曾私设斗兽场,开赌局敛财,被官府查封之后,怀恨在心。就在长沙王将去游猎的消息传出之时,一个在京中做生意的突厥人找到梁五,拿出三百两黄金,请他潜入猎苑之中,对太子下手。除此之外,那突厥人还许诺,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梁五债务缠身,见到这么大笔钱财,自是动心。加上对朝廷和官府心怀不满,他一口应下,随即从别处斗兽场里弄来一头豹子,饿了三日,又喂药激发凶性,将其放到了那猎苑之中,设下圈套,等太子过来。然而事不凑巧,严祺的女儿严漪如竟是无意间闯入此处,被疯豹袭击,幸而长沙王世子出手,将她救下。
    此案的过程,与严祺猜想的大致不差。不过重点并不在阐述各处细节上,而在破案。廷尉大张旗鼓地四处拿人,最后一共有十三人被判了死罪,都是市井中的流氓,以谋逆大罪凌迟处死。除此之外,还有上百人连坐,不是下狱就是流放。
    这事,又让京城上下轰动一时。
    不过,议论的风向变了些。
    那些嚼舌根的人惊讶地发现,严漪如在此事之中,并非是那惹祸的人。相反,那原来要用来暗算太子的豹子,因为她的贸然闯入,冲着她去了。换而言之,她竟是替太子挡下了一场灾祸。
    于是结合着严漪如先前那中邪疯癫的传闻,街头巷尾又有了另一般说法。这严漪如是得了些神通,看似疯癫荒唐,其实都是天意。
    这等传言,让整件事平添了一股玄乎的意味,却让好事者们愈加感兴趣,故而传得比先前更加凶狠。
    漪如再度从小娟嘴里听到的时候,啼笑皆非。
    这虽听着像胡诌,却最是接近真相。只不过主角变了,若是将太子换成长沙王世子,便算得全对。
    对于廷尉的破案,长沙王表示欣然接受,而皇帝也为了表示兄弟之谊,在宫中设宴,请长沙王一家入宫共膳。
    而因为漪如,严家也得了宣召。
    漪如想,长沙王世子没有死,长沙王也就不必急着回岭南去,遇不到黄河涨水舟楫翻覆,他的性命大概也就能保下来了。
    有他这个心腹大患在,皇帝自不敢对朝中的长王党下手,
    严祺便也没有了大展宏图的地方。附带的,皇帝大约也就没有了正式将漪如和太子的婚约定下来的心情。
    当然,她知道,皇帝必然是很不高兴,尤其是对于自己这个坏了他好事的罪魁祸首。
    严祺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宫中的人来告知的时候,他看着漪如,长长叹一口气。
    你啊。他摸摸漪如的头,净给我出难题。
    漪如忙赔笑,心想,你该谢我。
    漪如从前很喜欢入宫。在她眼里,宫中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天下人想要的所有东西,都能在宫中得到。
    从小到大,她出入宫中,就像家中一样随意。只是她做梦也没想到,那样一个温良无害的地方,有一天会把她全家都吞掉。
    回到九岁之后,漪如对这个地方有深深的恐惧,自从那日端午之后,她各种推脱,一次也没再去过。
    但这次宫宴,是皇帝召见,漪如无论如何也推拖不得。
    为何穿这一身旧衣?入宫前,容氏来到漪如房里,看着她身上的衣裙,讶然问道,端午节时,中宫赐下的新衣呢?
    漪如道:我让小娟放回了府库里。
    为何?容氏问。
    漪如自是纯粹的不想碰,不过这话,在容氏面前说不得。
    那可是中宫赐下的,宫宴上我难免碰盘翻杯,若沾了污渍,岂非不敬。她振振有词地答道,这身虽是旧衣,可只穿过一回,崭新得很,再穿无妨。
    第三十九章 家宴(一)
    陈氏在一旁听了,只觉好笑,忍不住道:你何时有了这般计较?从前宫中赐下之物,你拿到就迫不及待要用,仿佛怕人不知似的,如今竟也知道了不敬二字。
    这确实漪如从前的做派。
    至于道理,也简单得很。从小到大,漪如的玩伴就是一群高门闺秀。这些人与漪如差不多年纪,当下,在大人们眼中也不过是一群孩童。但孩童也有孩童的世界,虽然玩在一处,但在大人们的耳濡目染之下,到了九岁的年纪,也知道了何谓门第。
    严氏跟皇家走得近,却只能说是显贵,在那些世代居住在京城之中的高门大族眼中,不过是个暴发户。漪如自然知道,这些玩伴之中,不少人其实看不起她,背地里坏话不少。
    可她自有傲气,并不是那等会被人随意欺负的人。她们说严家不过是仗着皇家的恩宠,漪如就索性每次都将御赐之物带在身上,让那些自诩为金枝玉叶,却八百年也进不了一次宫的闺秀们看看什么叫皇家恩宠。
    每当看到她们露出不屑又嫉妒的神色,漪如都觉得有趣得很。
    而现在,漪如觉得自己当初也傻得跟那些闺秀们不遑多让。皇家的恩宠,再浩荡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想要依靠它永远笑下去,不过是妄想。
    从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漪如不以为然,母亲不是要我见贤思齐,让我像阿妘那样知书达理么?
    陈氏道:那也不该穿一身旧衣,主公若是见了,只怕要有话说。
    容氏看着漪如,目光动了动,微笑:罢了,此言亦是有理。你父亲在堂上等着,出去吧。
    到了堂上,严祺看到漪如的打扮,果然问起。
    容氏答了之后,他不满地挥挥手:我们家是穷到要让女儿穿旧衣了么?阿姆,到府库里将中宫赐下的衣裳取来,给漪如换上。
    漪如看着严祺身上的装束,从头上戴的到脚上穿的,无一不是宫中御赐。
    心下腹诽,这果然是亲的
    换什么,容氏道,当下是何时辰了?再晚些,长沙王、崇宁侯、汝南侯他们都到了,岂非显得你失礼。
    她不提别人还好,提到汝南侯韦襄,严祺随即警醒起来,吩咐仆人准备车马。
    到达宫中之时,已是黄昏。
    先帝的子嗣不多,除了皇帝和长沙王,还有三个儿子,都在封地里。
    故而为了让家宴热闹些,除了长沙王一家和严家,皇帝还召来了崇宁侯王承业一家和汝南侯韦襄一家。
    都是熟人,到了殿上,众人纷纷见礼。
    长沙王见到漪如,倒是随和,微笑道:女君那日受惊,不知别来无恙?
    漪如行礼,答道:漪如无恙,多谢大王关怀。
    严祺也看着长沙王世子,道:世子那日摔得比小女重多了,这些日子,某一直担心,不知可好?
    长沙王道:亦无大碍。文吉实在客气,孤还未道谢。
    这话,说的是严祺送去长沙王府的谢礼。他出手甚为阔绰,珠玉金银,各色珍玩,以及一匹价值万金的西域名驹。除此之外,严祺还花重金从太医署请了一名精通治疗跌打疼痛的名医,天天上门为世子嘘寒问暖。
    严祺微笑:世子救了小女一命,区区心意何足挂齿。若还有什么短了的,告知一声,某定当办到。
    二人寒暄着一番,各是客气非常。
    漪如看着他们,只觉严祺的语气虽热络,却莫名地各透着一股防备。他看着长沙王,眼睛笑得弯起,却实则皮笑肉不笑,假惺惺的。
    幸好没多久,王承业和韦襄等人也来到,又是一番见礼。
    漪如这件事,韦襄自是将始末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看上去颇是幸灾乐祸,笑得阴阳怪气。
    我原以为端午之后无甚大事,不得机会入宫来向圣上请安,心中正是惆怅,不想圣上这家宴的宣召就到了。韦襄感慨,当真是托了文吉府上的福。
    严祺自不在他面前吃亏,也笑了笑:伯赞当真客气,你我何等关系,我家的福气自当有伯赞一份,断不会漏了。
    二人每逢见面,一向如此,旁人皆见怪不怪,各自见礼。
    漪如百无聊赖,正在心里估算着这宴席何时能结束,忽然发现长沙王世子在看着自己。
    见漪如瞥过去,他的目光随即移开,看向别处,一脸淡漠。
    没多久,皇帝来到,皇后和太子跟随在侧。殿上众人随即行礼,山呼万岁。
    皇帝一身燕居常服,看上去颇是随和。
    众卿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他说,朕久不曾设家宴,如今二弟难得回京,乃是真好。聚首不易,都且坐下。
    众人应下,这才纷纷落座。
    宫中的乐师敲钟击磬,丝竹悠扬。内侍宫人捧着各色珍馐,鱼贯呈上。
    宴上的气氛确是家宴一般,众人觥筹交错,先是祝皇帝安泰,而后,便说起些家常来。
    皇后看了看长沙王世子,微笑道:妾听闻了世子那日在猎苑中救下漪如之事,虽不曾亲眼所见,也甚觉惊险。世子英雄少年,果然名不虚传。
    长沙王妃谦道:分内之事罢了,中宫谬赞。
    今日这宫宴既是为这事而来,严祺难免要当众自省。他倒是全然无所畏惧,早已准备得妥当,见时机到了,他向容氏使了个眼神,容氏带上漪如,随他一道离席。
    三人走到殿上正中,向皇帝跪下。
    猎苑之事,是臣教女不严,实惭愧不已。严祺一脸痛定思痛,日后,臣定当深以为戒,对小女严加管教。
    说罢,他和容氏向皇帝郑重一拜。
    漪如跪在容氏旁边,也连忙跟着伏下身体。
    皇帝淡淡道:此事,也并非全然坏事。若非漪如,这桩阴谋无以为人知晓。卿等无罪,起来吧。
    这话,自是给一切定了音。严祺全然在意料之中,露出感激之色,再拜道:谢陛下。
    待他们回到席上,坐在皇帝身旁的王皇后也道:陛下所言甚是,此事虽出了一番波折,却也是好事。说罢,她看着漪如,正色道,可尽管如此,漪如也当好好自省。大家闺秀,自当贞静守礼,岂可贪玩胡为。此番若非长沙王世子救助,一旦出了性命之忧,家人又当何其伤心?日后切不可再重蹈覆辙,你当谨记才是。
    漪如听了,觉得有趣。
    皇帝口口声声说她救了他儿子,却只说无罪,毫无谢意。而王皇后则跟着话锋一转,说她不该乱闯。
    二人夫唱妇随,似乎一点也不希望这桩谋害太子的阴谋被及早发现。
    她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老实,在席上向皇后一礼:漪如谨记中宫教诲。
    一番表态,该说的场面话都说了,众人继续宴饮,气氛和乐。
    严祺端起酒杯,正要向帝后敬祝,忽而听汝南侯韦襄对长沙王道:那日之事,某还听得了一桩传闻,未知其实,想向长沙王求证。
    长沙王道:何事?
    韦襄不紧不慢道:某听闻,世子救下严女君之后,大王有意将女君认为义女,不知可有其事?
    这话出来,众人露出讶色。
    严祺的面色则微微一变。
    此言不假。只听长沙王答道,孤正是有意将女君认为义女。
    这话出来,众人露出讶色。
    严祺的面色则微微一变。
    正是。只听长沙王答道,以当日只情
    形,若无女君,吾儿或为那凶兽所袭。女君恰恰赶到,岂非天意?孤见女君聪明伶俐,甚为投缘。故而有意将女君认为义女。
    这话出来,堂上一阵安静,目光再度汇聚到了严氏一家的身上。
    韦襄提起这话头,自是不怀好意。
    他自恃家世出众,又得皇帝青睐,其实也一直打着太子妃那位置的主意。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八岁,虽比漪如年纪小些,但与太子配对却也正好。
    严家有文德皇后生前作保,许多人都不敢肖想替代之事,但韦襄并不这么以为。在他看来,只要不曾定亲,一切就都有转机。故而皇帝登基,韦氏被立为贵妃之后,韦襄便频频弄出些事来,又是让女儿入侍宫中陪伴公主,又是暗地让帝师等人劝导皇帝,在韦氏这般德高望重的世家大族之中挑选太子妃。
    而与此同时,所有能让严家在皇帝面前丢脸的事,他任何一件也不会放过。
    比如现在。
    第四十章 家宴(二)
    严祺岂不知道韦襄的心思,随即道:大王实过誉。小女卤莽,闯入猎苑,能得世子救命,乃是她的福气,岂敢反而居功?至于认作义女之事,实不敢高攀,还请大王见谅。
    高阳侯又来自谦,严氏乃南阳望族,又是文德皇后血脉所系,何言不敢高攀。韦襄却笑了笑,向皇帝道,陛下,臣以为长沙王所言有理,女君以一己之力,为太子和世子挡下一场灾祸,无论如何也该有个奖赏。且除此之外,臣还想起了一人,思忖亦暗合其中道理。
    皇帝看了看他:哦?卿想起何人?
    便是前太史令余峙,韦襄道,不知圣上可还记得他留下的千字书?
    皇帝的目光定了定,其余人,包括严祺在内,皆面面相觑,不知他意欲何为。
    说到余峙,自是无人不知。
    他通晓天文地理,尤其擅长观测星象,活了百岁,须发皆白,无病无灾而亡,在朝野之中被传为神仙一般的奇人。
    据说,当年先帝曾经为立储之事,向余峙问计,希望他观测星象以窥天意。无人知道余峙对先帝说了什么,不过先帝从太史局出来之后的第二日,就把当年的皇帝立为了太子。
    而更让人传得玄乎的,则是另一件事。余峙在临终之前,曾经留下一篇千字谶言,便是韦襄所说的千字书。
    只听韦襄道:那千字书中,有一句,曰紫微七子,朱雀成双,琴瑟和鸣,国寿永昌。臣当年看到时,百般琢磨,不得其解。而那日闻得长沙王要将严女君认为义女之事,忽觉茅塞顿开。
    皇帝露出些感兴趣的神色,问道:怎讲?
    紫微,乃天帝居所,正应陛下。陛下如今共有皇子公主共计七人,正合紫微七子。至于朱雀,其乃南方之意,以地理论,正应长沙王。以前文推论,长沙王当有二子。可如今长沙王只有世子一位,还缺一子。他说着,看了看严祺,微笑,若严女君成为长沙王义女,岂非就合了这谶言?如此以来,后文那琴瑟和鸣,国寿永昌亦为大吉之兆,岂非祥瑞?
    漪如听着他这些话,知道他此番是有备而来。
    这番鬼扯,想必花了不少功夫,连余峙那去世多年的人都被扯了出来。
    皇帝当年因为余峙的一席话而坐稳了太子之位,自然对余峙的话推崇有加,继位之后,还特地下旨翻修了余峙的坟墓。韦襄显然是考虑了这一层,没有提到长沙王那便的什么高人谶言,而是直接搬出了这尊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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