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文斌有一瞬间的愣神,接着突然跪下了。
    万万不可啊老夫人。蒋文斌神色惭愧:是卑职失职,没有当好这个家,因此才导致安国公和穆经略在抗敌之时,还需分神操心军需钱粮。老夫人,这都是卑职的错。穆氏将军在前线出生入死,卑职就算再无能,也不能要将军夫人们捐钱粮抗敌。老夫人您放心,夫人们放心,办法总归会有,卑职已经想出了解决之道,您
    蒋大人。穆老夫人亲自上前两步,扶起了跪在地上的蒋文斌:你先别急,听我说。
    这些东西你不要推拒。,穆老夫人伸手指了指地上的箱笼:其一,我的儿孙们都在战场上,我身为母亲、祖母,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些,您就当全了我这一片慈母之心。其二,蒋大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您就算有心,也不能双手空空。你须明白,我安国公府的女眷带头捐了钱粮,旁人才不好意思不捐。这也是我身为将军母亲的自私,我要我的儿孙们在战场上得到最好的保障。
    蒋文斌一愣,接着苦笑起来:老夫人,我明白您的意思。您也一定清楚,眼下这局势,多少金银都不够填。靠京中贵胄捐,是撑不下这场战争的,他们肯捐一次,未必肯捐第二次。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顾不了这许多。穆老夫人答道:走一步算一步。我这次捐了这些御赐之物,下次还可以捐我的嫁妆,我儿媳们的嫁妆,把我们安国公府捐空了也不要紧。
    老夫人,我说了我有办法的!蒋文斌顾不得讲究,他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直接塞到了穆老夫人的手里:靠捐无法撑下去,但是靠征税可以。
    征税?安国公夫人皱起眉:大人可是要开征军赋?但是
    不是。蒋文斌摇摇头:军赋作为临时税赋,偶尔征收一次,百姓或可承受,但绝非长久之计。战争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总不能隔些日子就加军赋吧?长此以往,百姓不堪重负,必会激起民变。
    那大人的意思安国公夫人更是困惑的样子。
    征税,但不是从百姓身上征。蒋文斌答道:而是从贵胄公亲的手里征。
    第581章 税赋
    蒋文斌的主意其实没什么新鲜的。只是以前没人敢想,也没人愿意这样做而已。他打算,直接从大周财税体系下手。
    大周税法中所列税赋条目虽然繁杂多样,但其实眼下朝廷最主要的税收来源只有三个:田赋、丁赋,还有商税。其中田赋占了大头,因此国家最重的税赋负担,其实压在农民身上。
    大周税收分夏秋两季征收,夏税在八月末入库核算,而秋税则在来年二月前结算完毕。各地官衙收税后上缴户部,再由户部对照黄册和鱼鳞册一一核算入国库。
    占比最重的三税,按人头收丁赋、按土地收田赋,向商人征收市税、关税,乍一看没毛病,征收依据合理。六月时,各地夏税开征,蒋文斌缺钱缺到头发都白了的新户部尚书,原本成日里眼巴巴盼着税银入库,他立刻找了江南几个富庶州府的黄册和鱼鳞册过来,想要先核算这几个州府的赋税总额,只要税银一到,直接调度支应北境战事。
    然而刚刚核算了一个州府的税额,蒋文斌就发现往年实际税收,与他按照黄册和鱼鳞册计算的税额有巨大出入,差异大到已经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这巨大的差额当然不是因为各级官员贪污税款、吞吃钱粮造成的,任谁也没这么大的胆子贪墨这样巨额国家税款。恰恰相反,税额损失的原因是合法的,正是由于大周税法规定的各项减税优免政策。
    按照大周税法规定,大部分在职官员都能享受到税赋减免,京官一品免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二品免粮二十四石,人丁二十四丁。以下每降一品,免粮额减二石,人丁减二丁。降至九品免粮六石,人丁六丁。
    而有爵位的贵族,则享受更加优厚的减税待遇。例如皇族还有安国公这样的超品公,从来都不需要考虑税赋问题。
    大周朝的官员俸禄不算太高,这样的减税政策,原本属于官员待遇补贴的一种,最初执行时,也没太大毛病,但时间长了,政策上的漏洞开始渐渐凸显。
    就以田赋为例,官员有税率减免,他们可以免税或者少交税款,因此开始大量购买田土,置办田庄,又将田土租给失去田地的农户耕种。这些集中在贵族手中的田土对于国家税率没有任何贡献,反而是少地或者无地的农民,在承担着国家大部分的税赋负担。
    时至今日,鱼鳞册登记的田土虽多,但大部分都记在官绅名下,能收税的土地不过十之三四,国家财政负担极重,农户们的负担也不轻,许多官绅世族倒是富得流油。
    就拿晚辈来说,蒋文斌毫不客气地将自己拎出来当例子:晚辈在朝为官,家中三个田庄,与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员相比,已经算是清贫。这三个田庄是卑职为官这些年,陆续购置的。位置算不上好,并非优质良田,每年产出一般,却也足够让晚辈一家生活得极舒适,养得起宅子和仆役,穿得起绫罗绸缎,拙荆和小女隔些日子就可以去玲珑阁添置些新首饰,犬子在书院,吃穿用度也不比世家大族的公子们差。
    前几日,拙荆还在念叨,说家里这些年也存下不少银子,再过两年要聘儿媳进门,家里的宅子有些窄了,想要换个大些的宅子住的宽敞些。晚辈俸禄不高,但家中一切,靠着晚辈名下的三个田庄的进项就够支应。老夫人和夫人们想想若卑职像是普通农户一般足额缴纳税款,区区三个田庄,又怎能维持的了现如今的日子?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穆老夫人合上手中的奏疏,朝蒋文斌点点头:我家世袭超品公,又是功臣之家,自然也是不用缴税的,每年仅田赋一项,节省下来的银子就不少。
    在老夫人面前,晚辈一向有话直说,从不遮掩,因此还请老夫人和夫人们见谅,蒋文斌朝穆老夫人拱了拱手:若论晚辈家里,吃穿用度大半靠着那三个田庄。但府上因税得利却远不止田赋一项。
    是了。穆老夫人点点头,倒是很坦然的模样:丁赋一年下来也不少。
    还有商税,蒋文斌答道:贵府商铺大多免税。
    并非大多,而是全免。穆老夫人承认得大方:我们府上的铺子,无论记在谁的名下都免税,这是成祖爷下的旨意。包括多年前我两个女儿出嫁时,我陪嫁的几间铺子都是免税的。
    这就是晚辈要说的另一项。蒋文斌朝穆老夫人竖起手掌微微一晃:恩赏。咱们安国公府原本就不用缴税,因此这一项,老夫人可能未觉察有太大区别。但大周税法规定,恩赏无需缴税。您可知,咱们大周开国以来,皇上赏过臣子嫔妃多少田土?多少仆役?多少庭院别庄?
    旁人不说,魏皇后家里就不少。穆老夫人淡淡答道:老身记得,魏皇后封后之后,皇上给她父亲封了爵,但不是世袭罔替。
    是。蒋文斌点点头:魏皇后封后之前,她父亲就已经去世。这个追封的爵位,又不能世袭,其实没什么太大意义。她那两个兄弟没什么大出息,混个低阶闲职,领一份闲散禄米。但老夫人,您可知,魏家的田庄和商铺,绝大部分都不交税。
    这却是笑话。安国公夫人突然插话:皇上疼爱魏皇后,对魏家也多有赏赐,这都正常。但我却是知道的,魏家在京畿附近的几个小田庄的确是皇上恩赏,但他们家在江南那些田土可都是买来的。还有南市如意街那些商铺,以前还是我们家里的呢,与皇上有什么干系。
    可不是。穆二夫人立刻点点头:如意街那几间铺子原本是我的陪嫁。征衣娶妻前,我想卖了,在文兴街换两间更好的铺子送给儿媳妇,就是魏家从我手里买了去。
    第582章 家眷
    魏家以恩赏的名义逃税暂且不说,蒋文斌摇摇头,继续说道:再怎样都是一家而已。若仅有魏氏一家如此偷逃税款,倒是好办了。卑职拼着脑袋不要,将他参下来就好。但前几日,我查了金部旧档,老夫人可知,从高祖到当今圣上,历代君王赏赐积攒下来有多么庞大的数目?先帝仁宗曾赏过宠妃高氏家里一座矿山,现在矿山还在高氏一族手中,顶着御赐的名号,从不用缴纳税银。
    老夫人想想,这样毫无节制的恩赏,一代代累积下来,到了今日是多大的窟窿?这才是真正的积重难返,沉疴难愈。所以当今圣上如此勤政,国库依旧不够充盈。所以之前几年连年风调雨顺,我们还是打不起仗!
    蒋文斌声音不大,但这几句话说得,颇有些振聋发聩的意味,让整个屋子随之一静。穆老夫人沉默了片刻之后,慢腾腾地将手中奏疏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她抬头往门外望了一眼,接着吩咐道:翠云,到前院去请孙先生和陈先生。
    翠云答应着跑开了,穆老夫人站起身,朝蒋文斌做了个手势:蒋大人,天晚了,已经是晚膳时辰。有天大的事,也不能空着肚子,先用膳,我叫先生们过来陪您。
    老夫人,晚辈因为没想到穆老夫人突然转移了话题,因此蒋文斌的反应慢了半拍。他刚想张口推辞,却见穆老夫人摆了摆手:蒋大人,有事等会儿再说。先用膳。都是自家人,也别虚讲究了,家里的男人都在北境,我让儿媳妇们和孙女都留下来一起用膳,失礼了,你别介意。
    男人们都不在家,老太太带着儿媳和孙女陪外男吃饭,这的确不合规矩。蒋文斌直觉就想拒绝。但穆老夫人态度坚持,他也只好妥协。
    参加这样的饭局,一肚子道德规矩的蒋文斌自然是有些别扭的,不过他也没纠结太久,毕竟安国公府的男丁都征战在外,一直以来都是女人当家,蒋文斌常来常往,也有些习惯了这府上的氛围。
    尤其是经过前一段穆锦衣的事,大小姐穆红裳日日留在外书房跟着议事、听吩咐、出门跑腿传递消息,蒋文斌看着看着,其实都有点见惯不怪了。
    穆老夫人请户部尚书吃饭,筵席上的菜其实很简单,但这晚宴的规格却很高。全家人几乎到齐,只有年轻媳妇顾仪兰避开了。蒋文斌依旧觉得有点不自在,因为桌上一共三个男人,他还有陪客的孙先生和陈先生。
    而孙先生和陈先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穆老夫人开席前将蒋文斌带来的奏疏给先生们看了,他们看过奏疏之后,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开席之前,穆老夫人看了蒋文斌一眼,举起了手边的酒杯。蒋文斌赶忙站起来拿起自己身边的杯子,但穆老夫人却向他摆了摆手:蒋大人,先不忙举杯。在此之前,老身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老夫人请说。蒋文斌立刻将酒杯放下,恭恭敬敬地弯下身子,一副晚辈听训的模样。
    蒋大人,我想问问,穆老夫人指了指放在一旁小几上的奏疏:你写这封奏疏的时候,可想到了后果?
    蒋文斌没有开口,他沉默着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却显得越发坚毅。
    蒋大人,那你一定也想到了,你的这封奏疏若是见了光,会在朝中掀起多大波澜。穆老夫人也不拐弯抹角,很直接地继续开口问道:你可知,你触及了多少人的利益?先不说皇上的态度如何,你想想看,朝中群臣、皇族贵胄,有谁会站在你这一边?他们能否容下你将手伸进他们的饭碗?
    人病了,就该看大夫治疗,国家病了,就该从根子上下手整治。蒋文斌的语气强硬地答道:晚辈不觉得自己有错。既然话说到此处,老夫人,晚辈想问您一句,晚辈也将手伸到你安国公府的饭碗里了,您是否容得下?
    尚书大人,您这是做什么。一旁的陈先生赶紧站起来,伸手扯着蒋文斌的袖子:老夫人是好心提醒您一句,您不必如此反应过度。
    然而陈先生努力了半天,也没拉动蒋文斌。他就这样直直站着,目光灼灼地望着穆老夫人,神情十分执着,似乎非要当场要穆老夫人一个答案才肯罢休。
    气氛有些僵硬,但穆老夫人神色如常,似乎完全没受任何影响。她继续开口问道:蒋大人,你可曾想过,你这奏疏呈到皇上面前之后,有多少人会视你为仇敌,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想过。蒋文斌木然答道。
    你可曾想过你的妻儿?穆老夫人又问道:他们可会因为你,收到牵累和威胁?
    蒋文斌又沉默了,但沉默过后,他依旧固执地摇了摇头:顾不了许多了。用不着想那么细,思虑太多,也别做事了。老夫人,您不用问了,晚辈已经下定了决心。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还有什么商量的余地。穆老夫人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但穆红裳却一把将奏疏扯了过来握在手里,闪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蒋文斌:蒋大人,您打算何时上奏?
    明日。蒋文斌答道:越快越好。
    上奏之前,您没想过将家眷送出京城吗?穆红裳又开口问道。
    被穆红裳一问,蒋文斌先是微微一愣,接着摇了摇头,苦笑起来:眼下说这些也迟了。罢了,就这样吧,一家人,本就该生死在一处。
    不对。穆红裳一脸认真地摇摇头:大人说的不对。明明就不晚。连夜离京为什么不可以?既然有机会能护住他们,为什么不试一试?况且,大人不怕奏疏公开之后,有人会以大人的家人做要挟吗?
    安国公夫人此时也站了起来:蒋大人,您若是放心,此事就交由我来安排吧。
    第583章 立场
    女人和男人看问题的角度大约真是不一样。蒋文斌以前是真的没想过要先把家人送走,而安国公府的老老小小,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都是送蒋家家眷离京。
    已经是晚上了,临时安排蒋府家眷离京的确也不现实,不过找个地方把他们保护起来,安国公夫人还是能够轻松做到的。就某些角度来说,蒋文斌这个新任二品大员,还真的不如安国公府的夫人们,他手里没有控制那么多的资源,想要在京中藏着一家老小,其实很不容易。
    而这事儿若换做安国公夫人来做,不过是几句吩咐而已,十分容易。
    安国公府肯帮着蒋文斌护佑家眷,也足以证明了穆家的态度。他们是肯支持蒋文斌的。
    这让蒋文斌松了一口气,脸色终于也轻松了几分。但与他相反,吩咐了人去安排蒋文斌家眷之后,穆老夫人的脸色反倒更凝重了。
    穆红裳回头看了看祖母的脸色,又看了看蒋文斌,又忍不住开口问道:蒋大人,您的这封奏疏,没给旁人看过吧?小谢大人应当不知情,对吗?
    蒋文斌知道穆红裳想问什么,他微微苦笑起来。这个问题,他真的没办法回答。谢常静当然不知情,若是知情,他必会极力阻止这封奏疏面圣。
    这封奏疏,打击面极广,几乎牵涉所有大周官员、公亲显贵,寒门仕子出身的官员当然也会受影响,但对谢常静这一类世家出身的官员来说,利益伤害会更加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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