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说内院差人去请大夫。另一名幕僚回答,大家站在院子里议论纷纷,只有陈先生和孙先生脸色寒凉,沉默不语地望着通往内院的月亮门。
    穆红裳很快出现在了月亮门附近。她独自一个人,并没有丫鬟陪着,手里拎着一盏小小的风灯。
    大姑娘家半夜里突然独自出现在外院先生们的院子,换做旁人家里,这姑娘的名声怕是要毁尽了。然而安国公府里没人计较这个,满院子的学究先生们其实压根都没想到礼仪规矩的问题,大家都被穆红裳惨白的脸色吓到了。
    已经五十几岁的陈先生最先迈步迎了上去,他匆匆被菱角叫起来,头发都没梳整齐,对穆红裳说话的态度,也不像平时一样严谨礼貌,反而又急又快,像是质问一般: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500章 血书
    穆红裳没有回答。她直接将手中那块破碎的残布递了出去,陈先生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迅速伸手将那块残布接了过去,急不可耐地展开来。
    鸭卵青的细棉布,原本就已经脏污不堪,在穆红裳那盏小小风灯的光线下,显得尤为晦暗,上面一团一团的血渍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乌黑。但陈先生还是一眼认出,那是血迹写成的字。
    这些字虽然凌乱难认,但是手把手教锦衣习字的陈先生还是一眼看出来了,这是锦衣的字。
    锦衣用血写成的字。陈先生呆滞地望着那片碎布,脑中像是糟了雷击一样一片空白,这些字很大,光线虽暗,但也能看清楚,虽然凌乱不堪,却也能辨认出写的是什么。
    只是陈先生突然有些发懵,这些字单独分开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他却怎么都无法理解这其中的意思。
    圈套不是戎狄
    抱歉
    这到底是什么?陈先生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穆红裳透着浓重悲伤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这是谁给你的?
    陈先生还报有一线希望。他希望这是个可恶的骗局,兴许是什么人,出于一些恶劣的目的,才将这片残布交到穆大小姐手里。穆家的两位公子押运军资去了北境,这事满京里无人不知,兴许有人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做文章呢!
    毕竟,无论怎样,也不该是大小姐最先收到消息。若是锦衣他们真出了事,应当是北境或者朝廷先得了信不是吗?但朝廷这几日风平浪静,且北境若有书信过来,也应当是他们这些外院先生们先知道才对啊!
    所以不一定是真的!一定不会是真的。
    穆红裳望着陈先生的眼睛,她看到了陈先生眸光中的怀疑和希冀,她也知道陈先生不愿意死心,就像她也不愿意死心一样。但穆红裳还是勇敢地开了口,一句话就解释了所有的一切:碧影回来了,浑身都是伤,大部分都是刀伤,这是它带回来的。
    陈先生像是一下子被掐住了脖子,他望着穆红裳,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而一旁的孙先生则一把抢过了陈先生手里的残布,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几个字之后,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眼泪一下子从孙先生的眼角沁出,在幽暗的灯光下,竟也反射出灿亮的水光。同样是看着穆家孩子们长大的先生,孙先生虽然也心痛难忍,但他很显然比陈先生有更强的情绪控制力。
    孙先生知道这块碎布意味着什么,眼下不是悲伤的时候,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要快,必须尽快警告朝廷和北境。
    孙先生使劲推了陈先生一把,接着又迅速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率先迈步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快点,我们没太多时间,大小姐也跟上。
    被孙先生一提醒,陈先生也迅速反应了过来。的确,眼下并不是个能够放肆悲伤的好时机,他迅速整理了自己濒临失控的情绪,转身跟在了孙先生身后。
    院子里其余几位幕僚先生也都一个个面露悲戚之色,他们默默无语,甚至也没有人开口安慰穆红裳,就这样低着头跟在孙先生身后,一起往外书房的方向走。
    事实上,穆红裳十分感激先生们此时的沉默。她真的不需要旁人来安慰她。对于眼下的穆红裳而言,旁人的安慰,就像是在反复提醒她,五哥和锦衣都出了意外这个事实,这无异于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反复撒盐,这会让她更难以忍受心中的痛苦和悔恨。
    陈先生走在穆红裳身旁,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几不可闻,但其中饱含悲伤和遗憾。穆红裳听到之后,默默地垂下了头。
    小心看路。经过石阶时,陈先生突然开口提醒了穆红裳一句,他的声音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显得苍凉而又疲惫不堪:你得好好的
    一群人跟着孙先生一齐进了安国公的书房,好几位先生,再加上穆红裳,将书房挤得满满的。孙先生和陈先生两位也没去让别人,直接面对面坐在了安国公的书桌旁,两人一个铺纸,一个磨墨,一边忙,一边简短地商量了几句,接着陈先生回过头,朝身后的一群人说道:军资出事,凌衣和锦衣生死未卜,得有人立刻去兵部递消息,兵部孙尚书和蒋侍郎家里也得有人去。
    我去。穆红裳立刻答道:先生,我去兵部。
    不。坐在书桌前的孙先生一摆手:兵部谁去都可以,大小姐,我现在就写封信给蒋侍郎,蒋府你亲自跑一趟,务必将信亲手交到蒋侍郎手里,跟他说明今日的事。兵部尚书家里,我与陈先生亲自去。
    好!穆红裳没有争辩,她立刻点点头:先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孙先生点点头,一点没耽搁,低头开始写信,而陈先生则对着穆红裳叮嘱道:你务必快去快回,尽量在五更前赶回来。锦衣拼命捎回来的这封血书,我们必须保证明日一早能送到皇上的御案上,锦衣的血书上说这是圈套,因此咱们家里得有人一大早进宫,请
    我进宫。书房的猛地被推开了,安国公夫人披着斗篷站在门外,也不知已经在门口听了多久。她脸色惨白,但是目光坚定:明日一大早,我进宫,需要我做什么,先生们直接交代就好。等不得请旨了,我明日一早就跪在宫门口,为凌衣和锦衣鸣冤。
    穆红裳回过头望着安国公夫人的脸,她什么都没说,但安国公夫人透过女儿悲伤的眼瞳,已经明晰了一切。她迈步踏入书房,朝陈先生伸出了手:锦衣捎回来的信呢?我要看看。
    夫人陈先生咬了咬牙,还是将身后那条残破的布巾交到了安国公夫人手上。
    安国公夫人接过残布时,手都在抖,她的脸色青白可怕,但还是勇敢地直接展开了那块布,看到了上面凌乱的血字。
    第501章 夜行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安国公夫人还是差一点就崩溃,她站都站不稳了,踉踉跄跄地跌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却依旧努力忍住眼泪,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凌衣呢?凌衣没有消息吗?
    陈先生脸色晦暗的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安国公夫人其实在路上就知道了穆碧影重伤归来的消息,她也清楚这条碎布是女儿的苍豹带回来的。
    只是她依旧不愿意相信,这么好的两个孩子,十几日前还在家里,大着嗓门说说笑笑,怎地只是出趟门,就再也回不来了呢?怎么会?怎么会!
    安国公夫人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一阵胸闷,她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努力想要平复自己的情绪。
    深更半夜,大家匆匆聚在书房,仆从们甚至都来不及端茶送水,安国公夫人悲痛之下,面白气短一副透不过气的模样,然而眼前却连杯热茶都没有,一位幕僚先生见状立刻推开了窗户,让夜风进来,缓解安国公夫人的胸闷。
    而平日里细心又懂事的穆红裳,却让人意外地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很快靠过去关心自己的母亲,她站在原地没动,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低头写信的孙先生。
    穆红裳不是不想安慰安国公夫人,而是她已经没有能力去安慰别人了。连她自己都沉浸在深重的痛苦中,如溺水一般无法挣脱,又哪里来的力气去安慰旁人,她明白安国公夫人的感受,然而这却让她更加沉浸在绝望和愤怒中无法自拔。
    幸好穆红裳并没有完全被痛苦控制,她还有理智,她知道自己眼下最该做的就是冷静下来,听孙先生的指挥,处理好眼前的事,不要白白浪费让锦衣拼死传回来的消息。
    因此她希望自己的注意力能够尽量集中在眼前的事上,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安国公夫人的脸,所以她强迫自己紧盯着写信的孙先生,力求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封信上。
    这才是最紧急的事,她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痛苦中。要警告北境的爹爹和叔父们,要让皇上彻查五哥和锦衣的事,为他们伸冤
    要做的事太多了,她必须撑住,哥哥们都在北境,而五哥和锦衣
    不管怎样,眼下家中的小辈只剩下了她和大嫂,她得立得住,成为祖母、母亲还有叔母们的依靠和指望才行。她不能让悲痛的长辈们继续背负更多的负担,因此所有的事都由她来做,这是她应尽的责任。
    要挺直脊梁站稳,做家里人的主心骨!就像是祖母一直在做的一样。
    能行的,一定可以撑得住!穆红裳像是自我催眠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
    孙先生很快写好了信,他匆匆吹了吹信纸,甚至都来不及等墨迹干透,就十分凑合地直接在信上另外盖了张纸,将信折起来塞进了信封,交给了等在一旁的穆红裳:眼下套车也来不及,让吴先生陪你去。见到蒋大人后,将信交给他,再将家里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听,记住,务必要大小姐你亲口说给蒋大人。大小姐,我知道你难过,让亲自开口是难为你了,但是
    先生们请放心。穆红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一脸郑重地向屋内的先生们点了点头:我会做到,我能做到。
    孙先生没再继续嘱咐什么,他望着穆红裳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哽地开口说了一句:好。一切就拜托大小姐了,快去快回。
    穆红裳点点头,拎起桌上的风灯,转身朝外跑去,吴先生也快步跟在了她身后。
    这一日是新月,光线很暗,夜间骑马出门其实不太安全,骑士和马唯一能依仗的照明工具就是昏暗的马灯。因此不是万不得已,没人会大半夜的骑马赶路。
    然而眼下谁还顾得了那些,大半夜的,安国公府的大小姐和先生们全都出门了,外院的下人们当然都被惊动了,虽然谁都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仆役们免不了有些惊惶,但一个个的却还算是沉稳。
    外院当值的仆役和婆子一个个的都已经穿好了衣裳,由管事带着,整整齐齐地站在了书房院子外,等着听吩咐,没有人议论喧哗,大家都按照安国公夫人的吩咐,尽量保持安静,避免惊动内院的老夫人和夫人们。
    除了安国公府的内部人员之外,最先发现穆家异常的,是在附近执勤的宵金卫军官。
    因为安国公府之前将家里的护卫全都派去押运军资,皇上知道穆老夫人这样做,实际上是为了争取京中军将们的同情,以求在增兵一事上,获得更加强力的支持。
    皇上其实挺乐意配合穆老夫人的表演的,因此穆家派人出去的第二日,皇上就在朝上装模作样的感慨了一番穆家不易,穆老夫人深明大义,又调拨了一组宵金卫军官日日去穆家附近轮值。
    这一唱一搭的演出其实是有些用处的,至少凌衣和锦衣随着金翎卫甲士们一同离京之后,朝中的舆论风向已然悄悄发生改变,之前怨气很大的金翎卫将军们,态度开始有所软化,一切看起来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若是穆凌衣和穆锦衣路上没出事的话,原本一切都应该很完美。
    宵金卫统领俞诚期是皇上的亲信,自然很了解主子的意图,因此很积极地选了一群机灵的侍卫过去,还嘱咐他们,一定要小心当值,要比在其他地方当值时更勤谨些。
    这些侍卫一个个都是人精,俞诚期的意思他们当然很明白,因此在安国公府当值这些日子,宵金卫的那些侍卫们巡守特别积极,不管是喧闹的白日,还是夜深人静时分,从不偷懒。
    这些宵金卫侍卫其实都心里有数,就算穆老夫人将护院们都派了出去,这安国公府也安全得很,没哪个小贼这么想不开,非得上大周第一将门偷鸡摸狗。这一日日的巡守,其实就是做给朝臣们看的。
    但正因为是做戏,他们的表演格外十分认真,因此大半夜了,宵金卫的当值的侍卫还都精神着呢。
    第502章 关窍
    正值午夜,街上的更夫刚刚经过,路上一片安静。但这条街却不算十分幽暗。
    安国公府古朴雄伟,整整占了半条街,大门和侧门都挂了灯笼,灯光投射在街面上,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暖光。这样的深夜,自然不会有行人,偶尔又一只野猫悄悄从灯下经过。当值的宵金卫年轻侍卫换了个姿势,佩刀碰到了旁边同伴的刀柄,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累了吧?略年长的同伴问道。
    不累。年轻侍卫笑着摇摇头:在这里当值可比在宫里轻松多了,累什么。站一夜回去交差回家而已。
    也是。略年长的同伴点点头:做个样子而已,也不需要像在宫里时一样,须得时时刻刻注意周边动静,保持戒备。
    可惜这样轻省的好差事也没几天。年轻侍卫笑道:往北境一来一回也不需多久,皇上明旨不许耽搁,金翎卫押运一定走得很快,我猜最多二十日就能赶到,就算回来路上走得慢些,这一来一回,至多不过两个月,这安国公府的护院们就都回来了。咱还得老老实实地回宫去当差。
    那不一定,年长的侍卫笑着答道:兴许那些金翎卫
    他话没说完,突然顿住了,两个侍卫一起转头望向安国公府侧门的方向。黑漆木门大半夜的突然被打开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静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怎么回事。两名侍卫顿时警觉起来,他们刚刚迈步想过去看看呢,却听到马蹄声响起,好几匹快马陆续从安国侧门出来,一个个挂着马灯,沿着街奔向了不同的方向。
    这是出什么事了。两名侍卫立刻沿街朝着安国公府侧门的方向奔去,想去看看这到底怎么回事。
    跑在前面的年轻侍卫突然脚步一顿,他走到大门处的时候,刚好赶上穆红裳和吴先生骑马出来。事出紧急,穆红裳深夜出门也并不想平时一样打扮整齐,她就穿着之前匆匆换上的家常胡裙,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梳成辫子,簪环首饰一概皆无,也没穿兜帽斗篷,这身打扮在昏暗的灯下看,其实有点像男孩子。
    但宵金卫的年轻侍卫还是不会将这张年轻又明艳的脸认作男人。年轻侍卫吃惊地望着一阵风一样跑过的穆红裳,转头扯了一把自己的同伴:你看!女的!那是不是安国公府大小姐。
    肯定是,这还用问吗?略年长的侍卫立刻答道:能半夜骑马飞奔,骑术这样好的女人,也只有安国公府那一位了。她可是从小跟着兄弟们一起练习驭马的。
    国公府大小姐怎么半夜出门了,也没带丫鬟,还是骑马。年轻的侍卫顿时有些慌张,立刻又飞奔起来: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两名宵金卫军官急急忙忙地跑到安国公府侧门前,刚好看到穆家总管亲自站在门边上,手里拎着灯笼,为相继出门的骑士们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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