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莫贺还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他曾经挂在嘴上嘲讽过的谢安,连魏琅都不知,魏琅亦同样以为,谢安这时候,该在大魏的牢狱中。
    莫贺的目光幽深下来。
    眼前的战俘便昏昏沉沉的往他怀里钻。
    莫贺挑起浓眉,粗鲁的拉着他的头发往外扯了扯,他皱了皱眉头,却死死的揽住了他的腰。拉拉扯扯之间,露出来一片乌发下雪白的脖颈,倒映着洁白的雪岭,难得一片好颜色。
    莫贺眼底的兴味浓烈了几分。
    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一行人已至雪山之顶,荒无人烟之处。
    莫贺打开了腰间挂着的烈酒,仰面咕咚咕咚的饮了几口,见他醒了过来,便不由分说将那酒瓠凑在他唇边给他灌了几口,谢安被呛住了。谢安不是没有喝过酒,只是中原的酒,终究不如这蛮夷族的来的更烈。只是这酒虽然烈,饮进去了腹内,却有滚烫的热气翻涌着,倒是驱散了一身的冰寒。想及此处,便不觉回头看了莫贺一眼。
    谢安心中清楚,如果不是莫贺把他当作保命符,只怕到了现在,他早就被当做俘虏为邑城的十几万士兵祭旗了。
    他狼狈的形貌取悦了一群士兵,莫贺似乎有些喝醉了,又似乎没有,只是眯着眼睛看他,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谢安终究有些忌惮他。
    这个人战功赫赫,能从突厥残忍血腥的争斗中成为新任的可汗,手中必然是尸骨无数。若这个人逃回了老巢,便如同猛虎入林,很难预测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只是如今他自己仍受制于人,又谈何家国大事。
    你跟着我罢。他听见莫贺道。
    谢安眨眨眼睛,仿佛自己听错了。
    莫贺呵呵笑了声,他笑声浑厚,带着轻狎:暖床。
    谢安冷笑如今你不过丧家之犬,是个什么东西。
    啧啧,说两句都不行了?莫贺平日里懒散的额模样不见了,而今一双眼睛盯着人来,就好像是鹰一样的锐利。
    他忽而站起了身子,巨大的阴影覆盖在了他的头顶: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自管去查去。谢安仰头道,想从我嘴里套着话出来,倒不如问个死人。
    莫贺掐紧了他的下巴。
    谢安倔强的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羽轻微的颤抖着,起先莫贺以为他是怕的,却不料他竟然是冻的,不觉嗤笑起来,兜着头肇下了外袍在他身上,黑暗里传来那位异国可汗的声音:你若是冻死了,本汗还真得问个死人了。
    第59章 抉择
    众人正往前行路,却听见前方雪岭有了异动。
    不多时便有一名士兵奔走过来,大声喊着:不好了,雪崩了。
    果真,便远远见着那远处的雪山,正呈现脆骨拉朽之势坍塌,眼见脚下的冰面都要裂开,莫贺等人都是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人,倒是不见得慌乱,唯独谢安,死死咬着嘴唇,小腿有些抖。
    终究是生活在富贵长安城的公子哥。雪崩这种事情,他之前大概只是在前人的野史杂录中看见过,却不料今日里竟然亲眼见上了。
    莫贺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拽起了他,扔下了马群往西面行去,谢安看着这位将军的目光便渐渐复杂了起来。
    到底,他没有扔下他。
    莫贺一路护着谢安是有理由的。这个来路不明的探子身上有太多谜团,更何况,这还是一张和谢锦有着瓜葛的护身符,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可惜。这倒是让谢安一路安全走到了现在。
    临近的雪坍塌下来的时候,谢安整个人都是懵的。莫贺的声音隔着风雪传了过来。
    不想死了就往西面跑!
    他不知道那声是喊给他,亦或是其他人的,只能闷着头往西跑,风雪巨大,夜空漆黑,冰凉的雪就像是暗夜里的兽,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倾塌,巨大的积雪覆盖下来的时候,谢安闭上的眼睛里,终于浮现上来绝望来。
    那许是大魏年历上规模最大的一次雪崩。
    所幸雪岭之上并无人居住,并未有什么伤亡。
    还在邑城里每一寸土地上寻找一个人下落的天子,忽而心脏处狠狠的痉挛了一下。
    谢安醒来的时候,雪原上并没有人影。他的半条腿都是麻的,眼前是一片白寥寥的天光,他短暂的一瞬间忘记了一切,又在很短的一瞬间记起来一切,踉踉跄跄在雪里往回走着,却又想到了什么,回过身子望去,在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几乎被掩埋在雪里的莫贺。
    虽然他有今日的劫难都是此人造成,但是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始终是这个人一路护着他,在最危险的时候都没有丢下过。
    然而实际上,他这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让这草原的王者就这样死在冰天雪地中,此后草原部落再难连成一气,便是魏琅那厮,也再难成气候。如此中原可安,方能告慰战争中死去的中原将士。
    他该拿着刀子再补这个人几刀。
    谢安走过去,额头汗津津的一片。
    等了良久,莫贺终于醒了过来,见是他,目光惊疑不定起来,他想动动自己的腿,却发现动弹不能,竟是被压断了。他刚醒来,元气还没有恢复,身体被压迫了五脏,受了重伤,便是没断的胳膊都抬不起来。
    谢安冷眼看着他。
    莫贺也不是孬种,坦荡荡道:我如今落在你手上,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
    谢安抿着唇,不说话。
    风雪漫山,两个人就这样僵硬的对峙着,没有人知道,谢安最后会做什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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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簌簌而落。
    容亁在密林中疾行,雪花落在了他厚厚的裘衣上。远处暴雪倾塌,堪堪盖住了一抹影子。
    容亁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谢安!
    他颤抖着手一捧一捧的,从冰凉的雪中,终于把那被暴雪淹没的人搂在了怀里。
    身后是簇簇箭雨。
    谢安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喊了声赵戎。
    而后,再度闭上了眼睛。
    此后任由容亁再怎么叫他,都不曾醒来。
    梦中惊坐而起,怀中冰凉的尸体触感犹在,容亁眼前一片红雾。
    他是赵戎的时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容亁抬眼望向军帐之外,邑城的风雪,同那年大关山的风雪,又有何不同?
    他这一生跌宕起伏,呆过恶鬼地狱,如今九五至尊。他以为他把所有的一切都能握在手中,而事实上,他想要的,一个个都失去了。
    谢安一一是他带来的。
    为什么带来?
    容亁做事向来给自己留着后路。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连累的就是背后整个中原大地。
    万一呢?
    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必然是亡国之灾。
    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容亁也必须考虑到发生之后的对策。
    谢安落在那些人手里一一凶残的异族,虎视眈眈的魏琅,还有一一也许重新夺回一切的容宴。而刚刚登基,形同傀儡的容宴,又如何能从这些人手中,护住谢安?更何况容宴心性大变,只怕早已不把谢安当做自己人了。
    他那样的性子,只怕到时候生不如死。
    而到最后,到底还是没有护住。
    第60章 邑城
    他那样的性子,只怕到时候生不如死。
    而到最后,到底还是没有护住。
    邑城的土地被他一寸一寸的翻过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踪迹。而就连突厥可汗这个人都仿佛消失了一样。
    韩肖进帐的时候,就看见年轻的天子望着天边的风雪出神,眼底布满了红丝。
    这一场仗大获全胜,普天同庆,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帝,丢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陛下,您该休息了。
    韩肖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向来运筹帷幄的帝王如此失态的模样。
    他还记得救回来谢锦后从谢锦那得到谢安消息的时候,陛下只是冷看了谢锦一眼,却没有人注意到,皇帝的手握成了拳头,几乎无知无觉的,生生出了血,回到自己的帐中,砸了所有的东西。
    韩肖,把谢安,给朕找回来。
    此后许多年韩肖都忘不了陛下当年说那话时候的神情。眼神茫然的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那不是皇帝对臣子的命令,那是容亁对韩肖的,甚至可以说,连皇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祈求。
    这样的容亁,自从登基以来,仿佛消失了一样,而在谢安出事的时候,又出现了,同数年前的孱弱少年重叠。
    韩肖眼中带着悲悯。
    这世上,他贵为帝王,幼不得宠,生母被生父活活掐死,冷宫中受尽欺凌,便是后来成了容王,身边的刺客,居心叵测的宫人,每走出一步,哪一步不是命填出来的。
    韩肖的父亲是旧日容王府邸的门客,韩肖跟着父亲进了容王府,那时候的容亁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年少之时,虽有主仆之分,也是有过交心的时候的。只是后来,眼看着他一步步从尘泥淤灰中爬至高位,脚下踩着的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若不是生在皇家,也许
    韩肖怔然。
    陛下永远是他的主子。
    只要韩肖活着一日,便要为他守出一个太平盛世。
    朕睡不着。
    容亁苦笑着摇了摇头。
    谢安那么怕疼的一个人。
    在大关山上,雪花呼啸的时候直往他怀里钻,从来不曾真正受过什么苦,如今却不知道在哪里,也许埋在了冰冷的雪花下,也许还活着,在哪一个地方苦苦挣扎,而他一一
    遍寻不到!
    陛下一一万一,谢公子当真
    没有可能。
    容亁语速极快的打断了韩肖。
    陛下,你在逃避什么呢?
    韩肖低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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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救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莫贺挑眉:什么条件?他受了重伤,五官都纠结在一起,却无损于脸上的英气。
    他只有些好奇。
    而且他确实还不想死。
    把魏琅和容宴交出来,在位期间,永不犯边境。
    你也可以不答应,就在这躺着等死。
    莫贺盯着谢安看了半晌,见他神色肃穆,无半分玩笑之色,心间数念杂涌。
    谢安看了莫贺一眼,:
    可汗,我问你个问题。
    你的命和你的野心,究竟那个重要?
    你的野心,和你的百姓,又哪个重要。
    真是有意思的问题,莫贺心道。
    大魏内斗,魏琅投靠可汗,不过是为了利用草原势力对抗中原朝廷,杀了皇帝扶持新帝,独揽大权。容宴对草原许了什么?几百万担粮食?还是几十万土地?
    谢安看莫贺的神情,便心知猜对了,他虽不太钻营这些,到底出身不凡,世家子弟耳濡目染之下,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如今情势不同了。邑城一战草原兵败,精锐尽去,你不看看你草原的百姓战火下的惨况吗?
    突厥若是交出魏琅和容宴,便是撇清了自己和大魏的关系,大魏军队,只要草原收了手,是不会穷兵黩武,让百姓流离失所的。
    莫贺是草原的雄鹰,一代豪杰。
    此战已败,诚然如谢安所说,精锐尽去,拿何同大魏抗衡。勉强起兵,便是真正把草原的百姓再度往死路上逼了。
    可汗不是迂腐的人,如果谈和,数年安定,万民富足,通商贸易,草原部落连年征战,为的不就是粮食和财宝?
    莫贺咬牙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谢安道。
    莫贺的心里一动。这对他算不得好事,倒也不是坏事。
    邑城一战若是赢了,自然轮不到眼前的探子这里说三道四,但是他输了。
    既然输了,一切当另当别论,包括他同魏琅和容宴的结盟。容宴当不了皇帝,自然之前的许诺就是空纸一张。这世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是没有道理。莫贺要最大限度的保证草原的利益,而这些,魏琅不会在乎的。
    这样一场大仗,只怕大魏的皇帝也胜的艰难,再不结束,大魏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能代表大魏皇帝?莫贺问。
    能。
    谢安斩钉截铁。莫贺犹疑不定的看着他。
    谢安扬唇提醒,可汗,你的性命都在我手里。
    莫贺点头的时候,谢安松了一口气。
    谢安只是纨绔,却并不蠢,魏琅利用他到如此地步,他再看不清楚魏琅的打算,便当真对不起他的出身。
    而容宴一一
    容宴也骗了他吗。
    一桩桩一件件,当真只有魏琅在搅弄风云?
    谢安茫然一笑,只周身泛着凉意。
    第61章 莫贺
    顺子家住在雪岭山脚下。
    翻过雪岭,便是大魏的领土。
    他们这个边界的小村庄的人,都是靠着常年打猎雪山上珍稀的雪狐为生。
    前几日山上雪崩,他好几日没去,好在平时他也是个勤快的,这才不至于让家中的妻子饿着肚子。
    这一日他看天气尚好,便收拾了家伙,同妻子告别,往山上行去,想着再猎两张生狐皮卖了,便能给自己的娘子多买几身好看的衣裳。
    女人家么,都爱这些。
    他往山上行去,行在半山腰时候便追着一条雪狐,莹白的毛发在雪地里一闪便不见了踪影,顺子是个手艺还不赖的猎户,循着那雪狐的脚印一路过去,一箭便逮住了那挣扎的狐狸。
    他将狐狸装进了自己的背篓中,往过又走了几步,却闻到了一阵子血腥味道。他本以为这血味是狐狸的,便没注意,又往过走了走,这次,血腥味更加浓烈了。
    长久的猎户生涯告诉他,是人血的味道。莫不是那日雪崩,山中竟有人?
    他循着味道过去,却见雪地里躺着两个人。
    依稀能看的清楚是两个年轻人。
    其中一人突厥打扮,身上受了重伤,满身的血迹压在那略显瘦弱的中原打扮的人身上,早已昏迷不醒。那中原人脚上带伤,估计也是雪崩的时候伤的。
    看这样子,倒是像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原人,一路一瘸一拐的将那男子从山里背下来的。前些日子边境交战,附近的百姓搬的搬散的散,只顺子家老弱妇孺多,便留了下来,战火隔着雪山,倒是尚未波及过来。
    顺子上山的时候还带了一辆手推的木头制的小车,平日里用来托运那些狐狸皮的,这当儿便也不顾狐狸了,将二人背在了车里的稻草上,摸一摸,倒是都有气,便宽了心,从那男子腰间扯下了玉佩,想了想便揣进了怀里,想着之后看大夫肯定需要银两的,便将这两人带回了家。
    顺子媳妇倒是个良善的妇道人,也不曾说什么,夫妻两个带着那块玉佩到城里当了,换了好些银两,顺便又请了个大夫,剩下的银两齐齐整整的摆在了床头。
    莫贺醒来的时候,听见一对夫妻在那里轻声说着话。
    我看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什么关系,你看那男人生的就是我们这边人的相貌,那中原的小郎君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打仗打得这么凶,要是被别的人看见了,少不得把他扔石头砸死。
    中原人和我们不一样都是人,要是对我们有敌意,怎么会背着一个重伤的人的在山路里走那么久?我看那腿上的伤口,怎么说也该是在风雪里走了个四五天。
    要是我,自己逃命都来不及,倒是是个好孩子。顺子媳妇叹口气。
    现在这个伤倒是好的差不多了,那个还在那边躺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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