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笑了,陛下,我是边关的将士,不是长安城那一堆绣花枕头,大丈夫当立不世功,若困于他人口舌中,便枉顾我父亲多年教导了。
    次日,谢锦修书一封,遣使发于突厥王城。
    帝王军帐中发生的一切谢安一无所知。
    直到五日之后,突厥十五万大军入边城,谢锦大开城门,将其迎接入城内,大军长驱直入,仅仅用了四五天的时间,便得了边境三座城池。
    战报发回京城,谢锦前线倒戈的消息便传了出来,举国震动。
    突厥带兵入城的人,是突厥的可汗莫贺,他初步进了城时候还小心翼翼,到后来却并未遇到阻挠,便放下心来。他想到谢锦降书中陈辞,又思及调查到的谢家同中原皇帝的事几乎同谢锦所言吻合,暗道中原的皇帝对谢家干了不少恶事,谢锦有了反心也说得过去。莫贺也不蠢,他身边留着容宴和魏琅这么两个人在,自然对谢家的情况是清楚的。
    他还记得魏琅在看到谢锦在信中写辱我兄长时候,握的生紧的拳头。
    魏琅当初,就是被谢锦一箭射入江中的,然而男人的事,在战场上,绝对的利益面前,那点旧日仇怨,若真站在了一个阵营,又哪里算是事。
    这个时候的谢安在城破之后,随着魏军退守到了临城,谢锦反了的消息满城都在奔走,传至他耳内,简直如同噩耗一般,谢锦怎么能反?
    莫不是,还因为谢家的事情,对陛下有嫌隙?
    想了想觉得不该,可又觉得这样满城风雨不似作伪,便去皇帝的王帐中去了,被两名黑衣骑兵挡在了外面。
    便是我也见不得陛下?
    陛下吩咐了,谁也不见。
    谢安咬牙,便转而去寻谢锦,这厮既然造了反,人定然在邑城。
    一人一马,便往邑城方向而去。
    风沙迷眼,谢安足足行了一日夜,才至邑城,全凭着一腔孤勇和执拗。
    还未进城内,乌云一般黑压压的兵马,踏破黄沙,朝自己所在位置,集中而来。到了面前,骑在马上的将领绕着谢安转圈。套着铠甲的马匹踢动黄沙,刺眼的阳光下,只看到一个个黑巾蒙面的异族士兵,一双双嗜血又凶恶的眼。
    那将领跳下马背,在他周身上下摸了一遍,忽然轻佻的笑了,将他束着头发的发带扯了下来,一头乌发便披散在了苍白的脸颊上,中原的探子,一天可以多抓几个。
    他那话语里的侮辱之色不言而喻,周围的士兵便哄笑出声。
    他钳制着谢安的胳膊,将人同扔口袋似的往马背上一丢,另一些则牵着他的马匹离开了视野。
    邑城军帐中。
    谢锦与诸位将军,看着沙盘上的地图。
    报有士兵跑到门前跪下,可汗,抓了一个探子。
    莫贺抬头,带进来。言语毕瞧了眼谢锦。
    谢锦只是淡淡扫了眼谢安,便没有多看一眼。
    这时候的谢安发丝凌乱,蓬头垢面,就是熟悉的人也不一定能认出他来,谢安却知道,谢锦认出来他了。
    谢锦掉了地图上面插着的小旗,漫不经心道这种货色,还用拉到帐中惊扰了可汗?
    莫贺随意撇了眼这蓬头垢面的探子。
    探子缩成一摊,头低低垂着,看不清楚长相。
    那依照你的意思?
    拖下去打,打不出来有用的,就打死吧。
    谢锦手从沙盘上离开,脸上一片冷漠。
    谢安被一盆迎面的水泼的唤醒了神智,睁开眼睛时,全身的衣裳都已经湿了,下摆滴滴答答流着水珠,地上也晕开了一片水渍痕迹。
    邑城一群身穿铠甲的异族将军,站在一个青年的身后嘻嘻的笑。这探子洗干净了倒是生的好。
    谢安感觉头晕目眩,抬眼一瞧,便对上了谢锦冰冷的眼睛,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锦的目光仍然有些沉,但是他还是斜睨了眼身边看热闹的将领们,我要收拾人,你们要在这里看着?
    四下无人,谢锦终于伸手扯下来还被捆着的谢安,垂眸道:你来做什么?
    我本意是来找你,被那几人掳去。谢安苦笑。
    谢锦简直想抽死谢安。
    你落在这些人手里,还以为自己能活?
    谢安没有回答,千里奔波,也不过是为了问一句,为何叛国?
    同你有何干系?
    谢安垂下的左手紧握成拳。
    谢家的门楣,决不容卖国贼。
    他虽然纨绔不知事,他虽然怨憎容亁,但是大是大非上,到底是谢家的孩子。
    他抬起眼睛看了眼他,一字一句:为何叛国?这几日里发生的一切便像是一个惊天的阴谋,她生在局中,迷雾重重看不清楚前路。
    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你所见,为我谢家报仇。
    谢锦说完,便瞟见窗前有道影子,消失了。
    啪的一声,谢安给了他一巴掌。谢锦推了他一把,将他扔在了床上,眼睛像是负伤的兽: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谢安被谢锦软禁了起来。
    入夜之后,子时。
    城内忽而火光突起。容亁的军队分散入户,同百姓一同躲避起来,片刻之后,便有火箭如雨般射入城内,大火冲天而起。
    莫贺望着这冲天火光,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他是什么人,立刻反应过来,怒喝道:抓住谢锦这小子!
    无数突厥士兵扑将过来,然而魏军早已疏散,只有谢锦和谢安两个人,城门落了锁,浓烟滚滚,韩肖早已命人锁死了城门,一但有人突围,立刻乱箭射回。
    谢安头发太长,长发被火烧了大半,相比之下谢晋还算是整齐,见他跑不动路了,皱着眉头却没有说二话的将人背上了背。
    十几万大军便在城内四处疯窜,若是不小心遇见了,只怕他兄弟二人死无全尸。
    谢锦颇觉无奈,倒是没想到最后,倒是和谢安要死在一处了。他背着谢安一路奔逃,逃到了江边上,再无退路。事已至此,谢安便是个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安伸手想碰碰谢锦,却发现自己没了力气。
    谢锦将他扔在了地上,这才看见了谢安背上血淋淋的插着两枝羽箭。他竟然硬生生的帮他挡下了两支箭簇,强自忍到现在。
    谢锦一一
    谢安还想说什么,他唇角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 红的就像是背后漫天的火海。
    你原谅谢家,好不好?
    谢安清楚,谢家,是薄待了这个庶出的弟弟的。
    他觉得他要死了。人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谢安嘲讽的笑了笑。他嘴硬了这么多年,到底,临死的时候,想和谢锦,讲几句真心话。
    嘴唇动了动,颤抖着手将怀里的平安符递在了谢锦的手里,声音依然是淡淡的:这次给你,别再扔了。
    谢安太怕疼了。
    那羽箭插在背上,钻心一样,他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又如何能受得了。
    谢锦愣怔的看着谢安,一双手下意识的接住了那个,谢安送了许多年都没送出去的平安符。
    谢锦如同魔怔了一般盯着谢安。
    谢安这个人,从来都是嘴硬心软的性子,到了这一步,终于拔掉了他身上的刺,只是,却可能命不久矣。
    他心脏如同擂鼓般跳动着,耳畔的杀声漫天,眼前尸山血海。渐渐的,眼底染上了几分癫狂之色。
    谢安!
    嫣红的血仿佛不曾停歇的从他的唇间往出溢来。
    谢锦木然的想拿着袍摆给他擦干净那浓重的血,却越擦越多。
    谢安眼前渐渐混沌起来。他已经说不了太多话了。
    人们说人之将死总会看到自己一生中重要的人和事,他看到了他的父亲,看到了皇后,看到了容宴,看到了谢锦,看到了远嫁守寡的妹妹,看到了宁荷。
    最后,他看到了容亁。
    那年轻的皇帝气急败坏的,掐着他的脖子,咬牙切齿的谢安,你怎么敢死?
    竟然恍惚笑了声。
    谢家,交给你了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谢锦眼睛都红了,他揪着谢安的衣服领子你若是敢死,谢家,就是毁在了你手里。
    自从父亲去世后,他许久都没有了眼泪,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来,原来这个人,和他是这样血脉相连。他将瘦弱的谢安紧紧抱在怀里,脚步都乱了:我带你去看大夫一一
    谢安却推开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将谢锦推入了身后那波涛汹涌的江水中。
    而后,谢锦昏迷前最后的记忆,便是谢安倒在火海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身狼狈的莫贺,举起了他手里的刀。
    作者回来了~~学业上的事忙了几个月,谢谢大家的耐心等待,为爱发电的作者和大家~~
    其实几个月不更有点想弃了,一度不敢上来看评论,但是真正看了评论后真的很感谢大家包容这个并不勤快的作者,想到坑底的大家决定认真把文更完。
    不会再出现这样长时间断更的状态了,再一次感谢宝宝们的包容~~
    很抱歉因为作者的原因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阅读体验。
    第58章 被俘
    魏琅不是没有怀疑过谢锦诈降。
    从谢锦投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是这一场战争中最不确定的因素。
    兵者,诡道,亦是险道。
    容亁在赌谢锦的忠心,兵行险招。
    魏琅向莫贺可汗提议用了谢锦,也是兵行险招。
    魏琅用谢锦的原因很简单一一事半功倍。
    若是谢锦是真降,也许要打十年八年的仗几日便能结束,数年靡战,便是身强体壮的突厥士兵,也撑不住的,更何况突厥内部纷争颇多,粮草又不如大魏充裕,联合的草原部落人心不稳,这场仗打的太久就是拖累,而谢锦把一个速战速决的机会送上了门。
    邑城乃兵家要道,若是拿在手里,中原便再无屏障。中原的皇帝不至于傻到一一拿中原屏障来冒险。
    魏琅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只是每当目光落在谢锦那封信上,落在刺眼的辱我兄长那四个字上,眼前便红雾弥漫,想把容亁碎尸万段。
    如果是这样的理由
    谢锦有了反心,未必不可信。
    更何况谢家同皇帝中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又加谢安这一遭。
    魏琅是派人盯着谢锦的,只是谢锦没有露出来半分破绽,便渐渐放了心。
    从魏琅知道容亁对谢安的心思以来,便知道谢安性命无虞,邑城一役,莫贺带人马先行。果真谢锦大开城门,一路毫无波折。
    魏琅心里却莫名不安。
    这份不安来的毫无征兆,且在收到邑城战报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容宴低垂着眉目,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轻声一笑瓮中捉鳖。
    电光火石之间,魏琅忽然明白了可能发生的事情,愕然看向容宴。
    容宴一子落下,眉目沉然谢锦有投降的理由,也确实让出了城池。
    但是一一万一呢?
    万一他反将一军一一
    十五万大军,皆瓮中捉鳖!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若是当真,容亁这一局,便使的分外精妙了。
    魏琅派人立刻传信,在听闻传信人半路被劫杀之后,便知道,一切都晚了。
    中原的皇帝,当真是走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这是心战,谁都没想到中原的皇帝会拿兵家要塞做饵,这也是邑城一役,后来名扬天下的原因。
    魏琅不得不服。
    邑城一战尸骨遍地,血流成河,容亁请君入瓮,突厥十几万大军尽数歼灭,只突厥可汗莫贺率不到两万兵马杀出一条血路,逃窜出城,此后突厥及其草原联合部落大伤元气。
    前线大捷传回关内,谢锦一时间从人人喊打的反贼变成了英雄,甚至前线诈降那一段在民间广为流传,一度让谢锦这位年轻的副将,有了如同韩肖裴玉这样的大将的声誉。
    大魏天子英明,君威昌盛,邑城一战,成为魏武帝尽收民心的一战。
    退了兵的邑城伏尸百万,满目疮痍。
    皇帝坑杀了所有的战俘,自那以后,邑城多了鬼城一说,邑城的每一块砖瓦墙缝里都滴着士兵的血。
    同时,韩肖带着人马,从汹涌的江水里捞出了奄奄一息的谢锦。
    谢锦的手里死死抓着一道平安符,旁人用了很大的力气,都没人从这个气息奄奄的人的手中将平安符抢走。
    谢锦会水,谢安知道,所以他将谢锦推到了江水里,反而救了他一命。
    谢锦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那个人就这样死死抓着他的手,一字一句说,谢锦,谢家,交给你了。
    谢锦醒来的时候,年轻的皇帝对上他一双悲怆的眼瞳:谢安呢?
    谢锦仿佛累极了,他苦笑道:大概是死了吧。我也不知道。
    他眼底有泪,却颓自忍着,没有夺眶而出。
    容亁冷然盯着他许久,:不可能。
    谢锦没有说话。
    朝廷的人马在江水两岸彻夜搜了许多天。都没有见到谢安的人。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此时的谢安却被人捆绑着手,如同扛着口袋一样扔在马背上。
    正是侥幸逃脱的莫贺。
    莫贺身边还有十几名乔装打扮的士兵。这位突厥英明一世的新可汗一个轻敌的跟头栽下去,折了十几万大军。这十几万大军中有六万多都是突厥的精锐,其余皆是草原部落的联军。他从邑城冲杀出来,身边的军队七零八落,竟是最后,只剩下了这十几人。
    谢安身上的伤口还没有被好好处理,便被莫贺一袋子盐兜着头浇了下来,浑身都在颤抖。
    当下虽然疼,却也止住了伤口。莫贺身形高大,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却有些散漫。大多时候都在打马赶路,行为颇是粗暴。
    你他妈不放了我倒是杀了我。
    你这探子同谢锦关系非常,有你这保命符,为何要杀。莫贺冷笑,别想逃跑。
    谢安如今是个俘虏,随着这群亡命之徒奔走,哪里有挑挑拣拣的余地。
    此时正是秋冬交接的时日,邑城边界便是常年冰雪巍峨的雪岭,城中早已戒严,莫贺想逃回后方突厥的地盘,便只能翻过这磅礴雪山。
    一行人一路往雪山上行去。越是靠近雪山,温度便越发的低,直到行到了山脚下,那碎骨的冰寒便扑面而来,仿佛到了隆冬腊月,滴水成冰。当地有传言道,冰雪岭,埋骨山。
    谢安本便穿的单薄,风雪甚大,便有些吃不消了,山路难行,莫贺已经下了马,拖着马一步步向上行去,谢安被驮在马上,如同一件死物。
    他的手很僵。又冰冷,瑟瑟发抖,连睫毛上都含着雪花。
    几次昏昏沉沉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不知多久以前,长身玉立的执剑青年,一双明艳有光的凤眼。
    眼前的风雪似乎同大关山上的风雪那一幕重叠了,同样的大雪,同样的饥寒交迫,而这个时候,却再也没有一个人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了。
    谢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来那么久远的事,哪怕是连将死之前,他也不曾想起过这个人。这个人仿佛在他的生命中随着越来越多的伤口而褪色了,可这一场风雪,却又让那个模糊的影子清晰可辨起来。
    赵戎
    恍惚间有个温暖的身子袭上来,他本能的靠近那副身子,长睫上的雪花,终于消融了。
    莫贺面色不善的看着怀里的人,那日他眼看着这人将谢锦推进了江水中,实在是气的狠了。他这一生都没有如此耻辱过,而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探子,分明又救了他的仇人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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