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嗒。
    棋子再次稳稳当当落下。
    郁枝满是崇拜地望着她。
    下了几回,赢了几回,魏平奚终于认清她的妾是个臭棋篓子的事实。
    偏她不认命,怀着我的妾怎能如此废物的心拉着郁枝再起一局。
    金石银锭侍候在侧,不懂四小姐为何要自寻烦恼,姨娘的乐趣可不在下棋,而在于看四小姐皱着眉头破解她自个设下的困局。
    不对,不对,你是要气死我!
    郁枝心虚道:我又、我又自寻死路了?
    魏平奚不想理人。
    可一开始是她拉着人下棋。
    她叹道:过来,我教你。
    郁枝提着裙角坐在她身侧。
    四小姐博学多识,竟不是说说而已。
    倘她好好走嫁人生子的道路,必会成为大炎朝人人称赞的才女,如今名声有瑕,落了个性怪恶劣的污名。
    越靠近,郁枝越喜欢她。
    金乌西沉,金石银锭纷纷识趣看向窗外。
    魏平奚旁若无人揽着美人腰身亲吻。
    画面美好,赋予了落日的温暖。
    陵南府,白虎街三号宅院。
    得知女儿去了京城一切都好,她心里畅快,哪怕这封家书早已倒背如流,仍然喜欢婢子念给她听。
    颜府的气派,颜家人的热情,冰境的飞跃刺激,狗拉雪橇的好玩新鲜,还有火焰山输得只剩下一两,郁母笑容满面。
    随着一字一句细细道来,她仿佛看到如今帝都的繁华景象,不由心神驰往。
    有奚奚护着,我就万事不愁了。
    四小姐待枝枝体贴备至,郁母悬着的心在收到这封信后放下大半。
    夫人,该喝药了。
    婢女端来药汤。
    好。
    汤药温热,现在喝正合宜。
    郁母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女儿得一良人,如今女儿和女婿情深意笃,她也想多活几十年陪陪她们。
    有个好身体,才不会成为小辈的负担。怀着如此心思,她仰头喝下苦涩的汤汁,面不改色。
    真是物是人非了。
    曾几何时她最怕的就是喝药,郁母笑了笑,举手投足颇有世家贵女的雅致风范。
    身边的婢女是亲眼目睹她从流水巷瞎眼婆子到贵气夫人的惊人转变,打心眼里拿她当主子。
    有母如此,也难怪姨娘能得四小姐喜欢。
    来到白虎街这座宅院,她们为了郁姨娘的一片孝心守着同一个秘密,但要说现在,她们守着这秘密,纯粹是不忍。
    不忍一个母亲得知真相后的痛苦崩溃。
    辛苦药神医了,帮我谢谢他。
    是,夫人。
    婢女端着药碗退下去,另一婢女为郁母按揉发酸的肩膀。
    玛瑙策马冲入陵南府,熟门熟路地朝白虎街行去。
    长公主想为她家小姐使绊子,那也得跑得比她快才行。
    奴婢玛瑙见过夫人!
    玛瑙?郁母惊喜道:难道是枝枝和奚奚回来了?
    回夫人,少夫人和小姐仍在京城,小姐派奴为夫人送一封信。
    送信?
    奴这就念给夫人听。
    郁母按捺着喜色:好好好,你念,我听。
    玛瑙清了清喉咙:岳母大人亲启
    这是一封酣畅淋漓的告状信。
    以春秋笔法写了一对鸳鸯在京城是如何受到太后母女欺凌。
    我不过是疼爱枝枝了些,哪成想那云章长公主竟威胁我活不到明日,我若活不到明日,枝枝岂不是要成寡妇?
    纵使她是皇族,说话也太过分。一个外人,管起我和枝枝房里的事。岳母都不曾干涉我们恩爱
    玛瑙小脸微红,暗道小姐这封信写得实在直白。
    她偷偷看了眼坐在上位的妇人,却见郁夫人神态与往日大不相同,沉静地很。
    听说岳母与长公主乃旧相识,要我说,这旧相识不要也罢!
    管她什么旧相识,欺负我就是欺负枝枝,欺负枝枝就是欺负岳母。她无情来我无义,她们皇族,就爱仗着权势压人,动不动要死要活。
    当然,此处仅指太后和她的宝贝女儿,与我姨母断无半分干系。
    岳母啊,您可得给女婿做主!京城一行,都被欺负惨了,回到陵南约莫要瘦三五斤,想念岳母这里的饭菜,也想念岳母。
    我与枝枝向您问安,盼岳母爱惜身子,早日康复。
    平奚拜上。
    信念完,玛瑙恭恭敬敬站到一旁,不打扰郁夫人思忆旧人旧事。
    柳薄烟没敢想,女婿寄来的是这样一封信。
    她面容凝重。
    想到当年的柳家是如何在太后的打击下分崩离析,举族覆灭,尘封心底的恨意慢悠悠荡起。
    盘桓不息。
    太后是柳家的仇人,平奚和枝枝去了京城竟也遭到她们母女的刁难,柳薄烟牙关紧咬,一时不知该如何心疼势弱的两人。
    夫人
    无碍,你和我细说一说,太后,是怎么为难枝枝的?
    是。
    玛瑙将打好的腹稿一一道出。
    马蹄声在门口响起,云章长公主翻身.下马。
    来者何人?
    放肆!此乃长公主殿下!
    闭嘴!季容呵斥随从。
    听到长公主三字,守门的下人脸色惊变。
    禀告你家夫人,就说故人登门,烦请一见。
    下人转身便去回禀。
    季容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到了陵南府人生地不熟费了些时间打听白虎街,好不容易站在这道门外,她紧张地手心冒冷汗。
    本宫如此,可妥帖?
    殿下天姿国色,甚为妥帖。
    她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季容不信:拿铜镜来。
    那随从当真从袖带摸出一方袖珍小圆镜。
    对镜而观,季容眉头微蹙:头发乱了些,肤色白了些,身上的衣衫太华丽了些。
    当年她与烟儿结识用的是化名,一则担心长公主的身份吓到她,二则实在不愿受母后影响,免得烟儿知道她是太后亲女,心生忌惮。
    如今她要以故人的身份重新回到她面前,便不可再用化名。
    二十多年的等待,足够使她有勇气面对这一日。
    故人?她是这样说的?
    是,夫人,听那人的随从喊她长公主殿下,不知
    长公主殿下。
    放眼大炎朝只有一位长公主。
    便是威胁了她家女婿的人。
    可真是凑巧,平奚刚与她诉苦,这人就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来此。
    柳薄烟不是蠢人,她猜到一种荒诞的可能。
    故人。
    她心猝然生疼。
    她长得如何?
    门子张口道:风华绝代,衣衫华贵,气质不凡。
    不见。
    是,夫人。
    夫人说了,不见,你们快走罢。
    怎能不见?我们千里迢迢日夜兼程赶来
    白鹿,住口!
    一声呵斥,名为白鹿的年轻随从噤声不言。
    季容感慨地望着这道门:曾经约好谷雨那日去西山放风筝,我带风筝来了,不知还算不算?
    陈旧的风筝被门子献到夫人面前,瞎眼的妇人看不见,只听婢子在旁形容了一番,蓦的眼眶含泪:是她
    殿下,天快黑了。
    等。
    季容坐在青石阶闭目养神。
    随从守在她左右,眼看着天幕一点点暗沉下去。
    她们还没走吗?
    没走,在外面呢。
    郁母嗯了一声不再问。
    陵南的冬天入夜很冷,寒气往骨缝里钻。
    你再念一遍奚奚写的信。
    玛瑙听命。
    随从为长公主殿下系好挡风御寒的大氅,季容唇瓣冻得发紫,她这些年保养极好,身子养得娇贵,寒风肆虐,是她从没吃过的苦。
    左右看不下去,急着要去敲门,被她一声喝止。
    不想等,你们就滚回京城。
    殿下
    季容不耐烦地睁开眼,怒气方要发作,身后的门缓缓打开。
    夫人请殿下进去。
    堪比一阵及时雨浇灭季云章心头的火气。
    她整敛衣衫,拍拍冻得发僵的脸,鼓起勇气迈进这道门。
    柳薄烟纠结地坐在正堂,听着脚步声逼近,心跳到嗓子眼,对心上人的思念、爱慕,对仇人的记恨恼怒,一并涌上来,她庆幸自己看不见。
    也感伤自己看不见。
    不过是个瞎子。
    她自嘲一笑。
    烟儿!
    季容喊了一嗓子,才发现喉咙干涩。
    她呆呆地立在几步外,不敢上前,无颜上前。
    容姐姐。
    烟儿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声轻唤,柳薄烟心中撕扯地厉害: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药,顺便,问问你还想不想和我放风筝?
    眼睛瞎了,人老了,放不动了。
    季容笑看她:不,你一点也不老。
    她眼眶掉下泪来,不敢哭出声。
    可惜我看不到容姐姐,不知你如今如何。
    没关系,看不见,可以摸嘛。
    她颤抖地迈开步子,每一步都像在踏过二十多年不曾相见的漫长河流。
    终于走到柳薄烟面前,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摸一摸,是不是和记忆里的没怎么变?
    是没怎么变。
    她细心地摸了个大概,脑海浮现一张极具美感的脸。
    怪不得风华绝代,怪不得一腔豪迈。
    原是大炎朝最金贵的长公主殿下。
    她面带笑容,收回手,心底荡起的波澜悉心掩藏好,观她如此,季容忽的患得患失:烟儿?
    你为何要欺负我家女婿?
    什么?
    玛瑙,递给殿下。
    玛瑙暗暗哦豁一声:这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心疼谁。
    长长的一封信交到云章长公主手中。
    白纸黑字一目十行看下去,季容面色顿变:烟儿,你听我解释!
    第44章 吃吃吃
    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你阿娘那么疼你,她疼你就是疼我,是要女儿女婿还是要老情人,这还用说吗?
    什么老情人,不准你污蔑我阿娘。
    魏平奚搂着她腰站在窗前欣赏外面的风雪:哪里是污蔑了,你阿娘恋慕季云章,这不是你亲口承认的嘛。
    那也不要说老情人。
    好,那就小情人。
    郁枝气得想咬她。
    想想牙口没四小姐好,咬了人再被咬回来,不合算。
    她按下这心思。
    北风飘飘雪靡靡,这冷日子适合吃烫锅。
    确实。
    郁枝生在南方,少见厚重冬雪,两人跟没见识的小姑娘一样趴在窗前看雪,也不嫌冷。
    风吹过她们嫩白的脸蛋儿,她道:你说云章长公主是怎样的人?她会不会让阿娘平白伤心?
    季云章嘛,姨母和她是挚友,提到这位长公主,她只说了至情至性四字,能被姨母如此夸赞的人,世间不多。
    魏平奚笑道:姨母本身就是深情之人,能和她做朋友想必云章长公主坏不到哪去。你忘了,上次还是她和姨母一起出现救了咱们。
    我以为你忘了。
    救命之恩,怎能忘?
    没忘你和阿娘写信告状?
    一码归一码。她威胁我,我给她找找麻烦,很合理。
    四小姐笑得狡猾:再者说了,我是在帮她。
    帮她?帮她添麻烦?
    麻烦算什么,人活着哪能没麻烦?怕的不是麻烦,是相逢陌路。于故交而言,见面吵一架都比两相沉默要好。你阿娘,嗯天然有点呆
    郁枝拿胳膊肘捅她。
    魏平奚不和她一般见识:这是送上门助两人促膝长谈的好机会。
    她感慨自己是个心胸宽广的好人。
    若非她生得实在好,郁枝都要没脸看。
    其实顺着她的思路想是有道理的,阿娘在情爱一途不够敏感,否则哪会爹爹死了她才想明白心中所爱。
    她扬起笑:你很懂嘛。
    一般般懂。
    魏四小姐洋洋得意,牵着宠妾的手出门去吃烫锅。
    冬天吃烫锅,要去人多的地方,在家吃没意思,少了市井人间的朴实味道。
    她们要出门,颜家四兄弟也想去凑热闹,被老夫人以一句难怪到现在都找不到媳妇教训一顿,纷纷偃旗息鼓,躲房间痛哭。
    京城的冬天大雪纷飞,冷中自带冰雪气息,天地广袤,银装素裹,而后从高处降下来,脱离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才是热热闹闹甚为喧嚣的市井人间。
    百姓安居乐业,风霜再冷都挡不住他们居家过日子的热情。
    陵南府有白虎街,京城也有扫雪街。
    扫雪街出自各人自扫门前雪,讲的是众人明哲保身不管他人闲事。
    但显然大炎朝的皇帝陛下不这样想的。
    陛下派官员修建扫雪街,为的正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他人之事难保有一天不会成为自己之事,他人之门前雪难保有一天不会成为自己门前雪。
    所以有雪一起扫,有难一起扛,才是炎朝百姓的温情风骨,智慧远见。
    魏平奚接过路边的大娘好心递来的扫帚,朝郁枝扬了扬手,发自肺腑地感慨:陛下是位好陛下。
    京城自打多了这一条条的扫雪街,每到积雪厚重需要扫清时,都能看到陛下以身作则握着铁锹走在最前方。若他有事来不了,也会派皇后或者太子前来。
    皇室以宽广的胸襟、温暖人心的善意被万民自发捧到高处,年复一年有了如今的国富民强,万众一心。
    若姣容公主见识过今日扫雪的情景,或许会懂得皇后娘娘那番话。
    皇室子弟与普通百姓真正的区别在哪。
    不是靠着权势凌驾万民,智慧者从不凌驾,而是万民心甘情愿看他稳坐高处。
    雪还在下。
    很难想象,只是一条随处可见的扫雪街,使得街坊四邻有矛盾的化干戈为玉帛,使得京城的气氛真正有了天子都城的卓然气度。
    郁枝也被好心人递了把扫帚,好笑她们出来吃烫锅,却赶上做苦力。
    不过这苦力她干得开心,干得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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