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母站在门外听着渐弱的马蹄声,喃喃自语:要去京城了啊
    也不知那害了柳家的太后活得可安好?夜里会不会做噩梦?
    她握着翠玉杖,面容微冷。
    果然是荆河柳家的人。
    魏夫人放下奴仆递交的证据,抬眉看上窗外:平奚呢?
    李乐道:四小姐和郁姨娘刚从外面回来。
    又是去见那柳氏了?
    是。
    她倒是孝顺。魏夫人言语宠溺:上京的事准备好没有?信送去颜家了?
    备好了,信也送去了。
    平奚头回和我一起出门,务必都打点好了,一路经过的客栈派人提前订好上房,被褥碗筷带家里的,免得她不习惯。
    谨遵夫人吩咐。
    下去罢,我一个人静静。
    是李乐垂眸转身,迈开两步忽地回眸:夫人,既是荆河柳家的人,带去京城无妨吗?
    太后深恨荆河柳家,若教她老人家得知柳家的人还没死绝,恐怕不妙。
    要紧点还会给四小姐带来麻烦。
    那就销毁一切能指认她荆河柳的身份,手脚利索点。
    李乐恍然大悟:夫人高见。
    魏夫人独自看向窗外飘荡的雪,大雪茫茫,令人想起那一身白衣。
    舞佳人,舞佳人,佳人一舞动人心扉
    谁能拒绝那样的颜色?
    谁会忘记那样的颜色?
    白得艳丽。
    能将素净寡淡的白衣儒服穿出花团锦簇的美。
    颜晴一手扶额,沉浸在年少往事。
    魏家的人快马加鞭赶在前头为夫人、小姐一路出行做准备,书信连夜送到太师府。
    得知陵南府来信,颜太师与其夫人歇下了仍从床榻爬起来。
    颜家灯火通明。
    念!老夫要听听阿晴写了什么。
    近日京城到处都在传言陵南府魏家的乱事。
    魏大折辱孙家被孙景明当街断了命根子,魏二与孙氏私通被魏大逮个正着。
    兄弟相争,一死一废,满京城大街小巷都以此为谈资。
    作为姻亲,颜家也跟着丢尽脸。
    不过丢脸事小,死了一个外孙,废了一个外孙,也足够令太师府陷入连日来的阴霾。
    三个外孙颜太师一个也瞧不上,都不晓得魏汗青是怎么教的儿子,一个不如一个。
    瞧不上的原因有很多,然瞧不上是瞧不上,到底是亲外孙,魏家满府乱象,他听了怎能不心忧?
    不仅他心忧,颜家其他人也心忧。
    乱成这样,府里还能住人吗?
    念信的是颜太师嫡长子。
    信念到一半,他惊喜道:爹,娘,阿晴和奚奚要来京了!
    哎呦!颜太师和太师夫人同时惊呼,总算露出喜色:好事啊!
    不过魏府出了丧事,她们走得了吗?
    魏大死了,死得不光鲜,一身丑闻,魏府丧事办得低调,老爷子发话,连几家姻亲都没派人通知参加葬礼。
    他行事不讲究,颜家死了外孙也不稀罕去凑那个热闹,只在府里单独为魏大办了一场丧事。
    魏家现在正陷在窘境,姻亲之家颜家、孙家、李家。
    孙家咬死了魏二不做人欺辱长嫂,与魏家交恶,如今不是仇人也到了两两相对分外眼红的地步。
    李氏是魏二发妻,如今闹着与魏二和离,膝下一儿一女也想带回娘家,魏二废了,二房唯二的血脉魏老爷子哪能容许她带走?
    两家关系僵持,让众人看了诸多笑话。
    对上李家,魏家面临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魏大的丧礼来得人越少越好,家里快闹翻天了,哪有功夫招待来客?
    提到那不争气的大外孙,老夫人拄着拐杖怒道:还提那个做甚?这是他应得的报应,娶了人家不好好待人家,偏要作死。他若活着,老婆子一拐杖早瞧他脸上去了!
    归根到底,魏大若孙氏有半分好,哪会招来祸源?
    娘,娘您别恼!
    夫人,稍安勿躁
    祖母你快宽宽心,孙儿给您捶捶肩?
    颜家双璧颜如倾、颜如毓一左一右哄着老太太,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说一千道一万,魏大终归是死了,骂得再狠也活不过来。
    不管这些了,阿晴都来信了,都准备接待罢。
    太师发话,颜大公子看过信后面附着的单子,失笑:咱们奚奚还挺讲究。
    就这吃穿用度,诸般条例,都赶上公主了。
    废话。老夫人嗔他:讲究才是对的。
    老人家忽然想起一事,问:她那妾也来吗?
    先前光顾着生气了没仔细听。
    颜大公子道:来!与奚奚一起来!
    也是,可不得有人伺候着,日常暖床叠被,天也冷了,离不了人。
    老太太自言自语,身后的颜如倾、颜如毓快笑疯了怎么他们祖母这话说得好像表妹离不开女人?
    颜如毓憋不住笑出来:祖母,您还是担心担心表妹一来,能勾搭咱们京城多少世家的贵女罢。
    胡说。颜太师斥道:什么叫做勾搭?书怎么读的?
    就是!老夫人温声纠正:那是咱家奚奚魅力四射,桃花运挡也挡不住。
    他们一家子家风开明,对魏平奚纳妾一事持赞同态度,纳妾而已,又不是娶妻,有甚大不了的。
    外面那些人就是小题大做拿着鸡毛当令箭。
    纯粹吃饱了撑得!
    商议好接待之事,颜家人各自回房钻被窝,睡足觉明个才有精力忙。
    且说回陵南府,魏家,门前白灯笼高高挂,衬着漫天的风雪,气氛悲凉。
    大公子这一生活得尽是给别人看的,娶了妻子放在家中当摆设,自欺欺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二弟与妻私通,无他存了借种的算计,哪有的今日之困局?
    困来困去,没困住旁人,先把他自个困得身败名裂。
    陵南府有名的爱妻君子,到头来既不爱妻也非君子,来吊唁的人不多,闹了这一通魏大的名声算是臭了。
    有心疼孙氏者,更有咒骂孙氏者,孙氏为报复夫君与小叔子有染,孙家和魏家这笔乱账算不清。
    魏家门前哭者寥寥。
    死了一个嫡长孙,损了百年清名,老爷子人在家中火气一直居高不下。
    魏二被发疯的兄长伤了命根子,李氏闹着和离,李家有位做过当今陛下乳.娘的老夫人,轻易得罪不得。
    长孙死了,次孙废了,留下一堆麻烦事,硬着头皮办下这场丧事,老爷子为避风头跑去戏伶阁躲清闲,烂摊子交给儿子处理。
    办完丧事的第三天,魏夫人欲携女上京。
    管家前往戏伶阁报信,老爷子大为光火,披头散发赤脚地来到正堂,便见儿媳极尽端庄沉稳地捧茶而坐。
    他气极反笑:你儿子才死你就要上京,京城有哪里好,这般勾着你的心?
    京城天子脚下,我大炎朝泱泱帝都,自然哪里都好。
    这话藏着陷阱,若反驳可不就成了不满帝都繁华?往大里说便是不敬君王。
    老爷子官场战场横行多年,虽是放权给魏汗青,昔年气魄仍未改,他拱手抱拳朝着京城方向拜道:天子脚下,皇朝帝都,自是威震四方,老臣断无半分不敬。
    他慢慢放下手:但你要带平奚去京城,除非我死。
    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魏夫人柔声慢语,一心捻动她那串佛珠:府里生乱,不走难道还要留着过年吗?
    可不是!
    再待下去真要过年了。
    老爷子从来不喜欢这个儿媳,魏汗青都不敢这样顶撞他,一个女人,哪怕她姓颜,是太师之女,皇后嫡妹,这家里总还是有家法的!
    你敢!
    魏夫人看着外面尚未除下的白幡,白幡在风雪里飘摇。
    想到她失去的长子,她叹口气:此事侯爷已经同意了,老爷子不满大可找他去说,没必要和我吹胡子瞪眼。
    她笑:家里死了人还不准人出去透透风了?什么道理?
    说完起身出门,李乐贴心地搀扶着她。
    出了门,地面铺着层层来不及打扫的雪,天地银装素裹,且听着身后老爷子砸杯子的声音,魏夫人淡笑:人老了,脾气就冲。
    李乐不敢接这话,头压得更低。
    走罢。
    魏老爷子瘫坐在椅,颜晴那句讽刺他老了的话他听见了,他沉沉问道:侯爷呢?那个不孝子呢?
    管家战战兢兢:回、回主子,侯爷、侯爷他去见李家人了
    半晌,老爷子声音疲惫:下去罢。
    是
    下人倒退着出去,空气满了孤寂苍凉的味道。
    老爷子无数次后悔年轻时为何不多卖把力气,生他三四五六个儿子,哪还轮得到颜晴和他放肆?
    仗着他就这一个儿子,仗着他的儿子甘心做她的奴,无法无天,虔心礼佛?礼他娘狗屁的佛!
    祖父同意了?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魏夫人身在惊蛰院旁观女儿收拾贴身的物件,惑声道:翡翠玛瑙呢?怎么不叫她们收拾?
    她们收拾能动的那部分,不能动的还得孩儿还收拾。
    魏平奚收好那枚白玉印章,匆匆一瞥魏夫人只看见印章上面刻着漂亮的花纹。
    她这女儿素来与旁的女子不同,她没多问。
    不过想也知道不能动的物什多是与那妾同房欢愉的小玩意。
    近来她伺候你伺候的可舒心?
    还成,到了床榻惯爱哭哭啼啼的。魏平奚没拿这话当回事,随口对答。
    倒是前来回禀的郁枝陡然隔着帘子听到这话,腿一软,又羞又气。
    羞四小姐说她爱哭哭啼啼,气四小姐怎么什么话也和她母亲说!
    这一个妾,够用吗?
    够用,孩儿说不够用母亲难不成还要给我送几个美妾?
    魏夫人沉吟一霎:也未尝不成。
    母亲,哪有你这样惯孩子的。她笑得灿烂。
    你开心就好。魏夫人到底不方便看她摆弄那些玩意,慢悠悠移开视线。
    去了京城好好陪你外祖外祖母聊聊天,别总想着进宫,省得宫里花花绿绿迷了眼。
    这话说的。魏平奚收好那只有妙用的玉笔:花花绿绿和我有何干系?我是去看望姨父姨母,又不是去惹是生非。
    她摸着自己那张着实能唬人的脸:母亲是看我生得还不够美吗?我这样的仙女,看谁一眼都是她的福分。
    魏夫人宠溺笑起来:你啊。
    快进来,又杵在外面偷听。
    四小姐发话,郁枝气哼哼地掀开帘子。
    当着魏夫人的面不好和魏平奚逞娇,行礼后她放下装着糕点的碟子:你要的核桃酥。
    没规矩,喂我。
    她张开嘴。
    女儿与妾室调.情魏夫人不好直接看着,挥袖迈出门。
    去京城一事至此算是定了。
    你说我究竟是不是魏家的种?
    什么种不种的,难听。
    四小姐有美妾在侧,喝杯茶都要人喂,被说言辞难听,她咽下茶水:你说我究竟是不是魏家的女儿?
    应该是罢。不是的话,侯爷哪能容你在府里蹦跶这些年?
    这也不见得,十八年来我有父亲和没父亲一个样,他活着死了与我干系不大。
    四小姐眉眼弯弯:你胆子不小,我问这话你也敢答。
    郁枝嗔她:是你先问我的,你问了不要我答,那你问这做甚?闲着无聊吗?
    魏平奚喜欢她身上的这股劲,穿着衣服恃宠而骄,脱光了又很是知情识趣。
    来一粒蜜饯。
    她好似没手,郁枝无奈地从碟子拈了一粒酸梅蜜饯喂到她嘴边。
    酸酸甜甜,魏平奚腮帮子一边鼓着:这话我问翡翠玛瑙,反正她们是不敢答。
    你敢答,所以你才是本小姐的妾。魏家水深,我左瞧右瞧都瞧不出魏汗青哪来的能耐福分生出我这般的仙女。
    她口称仙女,郁枝不自觉看向她那张脸,四小姐若不开口说话,那是真的仙。
    一大家子,满满的俗气味。也真难为我。她半真半假地发出感慨:你还记得大哥去势那日祖父与我的那番谈话吗?
    郁枝想了想:记得。
    你就不觉得哪里奇怪?
    你们祖孙关系本就奇怪。
    魏平奚微怔:不错,你说的对。从我很小的时候祖父就不喜欢我。他看着我,像在看他宿世的仇人。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她眯着眼,歪头果核吐在雕花玉盘:大哥被废,祖父质问我,我问他我到底是不是魏家血脉,他的反应不对劲。
    有何不对劲?
    她伸手搂了郁枝入怀,细长的手臂环着那截柳腰,郁枝被她抱得俏脸生热,努力支棱着耳朵去听。
    他迟疑了。魏平奚寒了声:他不该迟疑,迟疑了一瞬,这就是破绽。
    我猜他肯定知道点什么,纵使不知实情,心底约莫也有猜疑。堂堂老侯爷,年轻时叱咤疆场,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样的人物,怎么我问他显而易见最是寻常的事情,他不是臭骂我一顿,而是最先迟疑呢?
    这问题我想了很久。
    她轻捏郁枝挺翘的乳:你还不知道罢,我母亲心头挚爱不是父亲,而是另有其人。我在想,我是不是那人的孩子。
    那人啊,那人,是、是谁?
    美人一副春.情萌动不堪承受的媚态,魏平奚沉郁的心情缓和过来,贴近她唇瓣:想知道?
    惊蛰院的猫儿叫了三两声,惊起树上飞鸟。
    鸟儿扑棱翅膀从这树飞到那树,飞出惊蛰院,飞到幽静沉默的流岚院。
    魏夫人抚摸画上之人的眉眼:你的女儿,她长大了。
    内室静悄悄,画卷上的人雅致绝艳,有高山玉树之姿容,清月之皎洁。
    沉默对应着沉默。
    颜晴笑得很温柔:她没选择寻常女子的活法,大着胆子纳妾,那妾生得娇媚,是荆河柳家的人。
    荆河柳家你知道的,每隔几代都会出现水媚勾人的后人,媚到骨子里,一道眼波过去多少人愿意为她生为她死。
    她胆子小了些,媚气还算收敛,仔细养一养未尝不能重现荆河柳家的风光。
    女儿得了她至今还没玩腻。我倒是想送平奚十个八个美人,可惜,眷心别院的艳姬她一个也不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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