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杯摔在地上碎了个彻彻底底。
    清清脆脆的声音荡开,翡翠玛瑙跟在小姐身边久了,眼都不带眨的。
    往细里说她们家四小姐本就不是慈悲之人。
    煊赫之家养出来的嫡女,在极端的宠爱和极端漠视下成长起来的性情,恶劣一点,古怪一点,才正常。
    魏平奚摔了杯子,心尖扑腾的火气还没消下去,拧着眉,两腿交叠看起来漫不经心:她在做什么?卖花?
    翡翠点点头。
    四小姐轻呵一声,长身而起。
    天光明媚,云淡风轻。
    郁枝背着竹篓认认真真推售她采摘来的鲜花。
    今天生意比昨日好。
    昨夜她窝在阿娘怀里哭得昏天暗地,醒来眼睛都是肿的。
    家里没脂粉,草草做了些掩饰仍没遮住一双我见犹怜的柳叶眼。
    柳叶眼也被世人称为媚丝眼,取的是媚眼如丝之意。
    融合了桃花眼的潋滟、丹凤眼的惑人,放在女子身上是要用浓郁的清然正气才压得住的媚。
    郁枝是穷秀才家的女儿,自幼读书,气质里有文文弱弱的柔美,两者兼备,使得她看起来不像祸国殃民的千年妖精,更像一不小心栽进红尘梦里跌跌撞撞想爬起来的纯情小狐狸。
    美人腰身如柳,眼睛红肿,偏偏眼尾挑着一丝击中人心脏的浅笑,一条街来来往往的书生见了她走不动道,可不得使了劲往外掏银子?
    魏平奚去时,她看中的美人正被书生小姐们围着。
    郁枝左支右绌打起精神应付这些人,哪成想不知情的时候把四小姐气得牙痒痒。
    难为本小姐为她抱打不平生了一路的气,她倒好,笑得这些男人见了她腿都软了。
    翡翠指尖轻挠下巴,有心说句公道话:郁姑娘也不是故意那么笑的。
    哦?魏平奚似笑非笑:你又懂了?
    她一副说不出门道你以后也跟着郁姑娘卖花的恶劣情态,翡翠暗道自己多嘴,支棱起来认真道:都是为了讨生活。
    一句讨生活,引得魏平奚重新看向长街那道风景。
    书生们付了银钱不好围着姑娘转,及至有后来人过来买花,这才不甘心的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娇小姐们各自矜持地站在那,以魏平奚的视角看去好似众星拱卫月亮。
    想到这她没来由的一喜,胸腔生出一种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人的骄傲。
    讨生活?来我这讨生活岂不更容易?
    翡翠玛瑙面面相觑,顾自腹诽:来您这讨生活,以郁姑娘娇弱可怜的性子,可不得被别院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们磋磨死?
    她们话没说出口,但想说的话都摆在脸上,魏平奚不服气地沉了眉:有我在,谁敢欺负她?
    她说风就是雨,翡翠玛瑙不敢仗着多年的主仆情谊在老虎头上撒野,纷纷噤声作乖顺状。
    这头郁枝卖出去花,被娇小姐们缠着询问眼妆。
    她哭笑不得。
    她只是哭了哭,算什么眼妆?
    实话说出去仍有人不信,不仅不信,还得了好几道白眼,认为她藏私,不肯将这变美的法子倾囊相授。
    费了些心神请走这群任性娇贵的小姐。
    郁枝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混着花香,出奇好闻。
    她回头往身后望去,并未见有熟悉的身影,眨眨眼,寻思一会背着空竹篓离开。
    还得想办法再见四小姐一面呢。
    小姐不上去说句话?
    看她走远,魏平奚现出窈窕妙曼的身形。
    象牙色的圆领绣花长衫,衣襟缀着银线描绘的单支白玉兰,依旧是男子轻便的装束,美成一幅画。
    不急。
    瑞凤眼扬起,四小姐缓缓打开玉扇:有求才有得。
    四天后。
    郁枝反复纠结地徘徊在别院门口。
    翡翠双脚踩着风笑吟吟进门:小姐,郁姑娘来求您了!
    画室横着一道宽大的刺绣山水屏风,外面的人望不到里头,里头的人托着乖巧的乳儿摆好姿势供四小姐落笔。
    笔尖一点石榴色沉下去,圆润里冒出殷红的尖,魏平奚心情顿好,唇畔生笑:请她进来。
    是!
    翡翠快步跑开。
    四小姐
    生着一对妙乳的艳姬柔着嗓子喊人。
    魏四小姐恍若未闻依旧沉迷画自个的画。
    画未成,艳姬大着胆子动起来,妩媚招摇,素手揉搓,直将那石榴色揉成石子的硬。
    魏平奚缓了声色,画兴未消:听话,别闹。
    四小姐
    艳姬少见地受她一句哄,胆子迎风长:望四小姐垂怜。
    魏平奚柔和的眉目转瞬沉沉要落下一场雨,至于是春雨还是暴雨,又未可知。
    翡翠在此时赶回来,没留意当下气氛,脸色怪异:回小姐,郁姑娘她,她又走了!
    走了?
    玉笔倏尔断折,上好的一幅画终是有了瑕疵。
    四小姐被美人气得笑出来,须臾,仙人般的容貌染了势在必得的狠:走就走了,早晚要她求我。
    艳姬眉梢一动,身子跪移,脸色羞红:奴家,奴家来求四小姐
    魏平奚冷淡地看她一眼,未置一词。
    别院的门才有敞开的迹象,郁枝吓得扭头跑走,呼吸尚未平复,一颗心在身体里扑通乱跳。
    她真的想好要做四小姐的妾么?
    郁枝沮丧地垂着眉,叹了又叹。
    在大炎,妾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讲究些的人家若宠妾灭妻必要受人诟病,若在朝为官,还得被御史弹劾。
    说来也怪,男人纳妾常被文人引为风流美谈,女子倘豢养面首,要承受卫道士口诛笔伐。
    遑论四小姐是女子。
    四小姐许她为妾是真心还是假意,若是随便说说又该如何是好?
    何况四小姐桃花满天飞,多少人盼星星盼月亮想爬上她的床,何必冒着被千夫所指的风险有名有实地纳一个妾?
    那岂非想不开往火海里跳?
    郁枝越想越觉得自己痴心妄想,给人当妾都没资格。
    阿娘毕生最大的愿望不是眼睛复明,是要她嫁个好人,生儿育女,掌一家之权,不再被坏人欺凌。
    嫁人,嫁个好人,对她而言太难了。
    前世今生唯一对她好的除了阿娘就是四小姐。
    郁枝难过地往家走,脑子里想着四小姐,想来想去脸皮臊得慌。
    上辈子没听说四小姐纳了谁为妾。
    她心事重重,难与外人道。
    午后,郁枝捧着阿娘编好的竹篮送到店里。
    得了店家五十文钱,不放心阿娘一人在家,急着往回赶。
    小院,刁婆子和刁铁柱争先抢着瞎眼妇人怀里的包袱。
    包袱被抖开掉出两锭银子,刁婆子见钱眼开红了眼:我就说罢,我就说郁枝是狐媚子,不然银子哪来的?
    银子,还我银子,那是枝枝的嫁妆钱!
    妇人扑上去抢,奈何目盲,被刁铁柱蒲扇般的大手推在地上。
    阿娘!
    人到家门口,郁枝脸色煞白。
    刁铁柱这一推没想过会将妇人的头磕在石阶。
    血水流出来,这对破门明抢的母子终于晓得怕,急慌慌拿了银子就要走。
    别让他们走郁母颤声道:银子银子
    阿娘,阿娘你的头
    这一刻,郁枝气狠了自己的无能。
    流水巷阴暗狭窄,轿子都抬不进来。
    矜贵的四小姐默然无声地走在小巷,走了片刻,不确定道:这是她住的地方?
    是的,小姐。
    魏平奚一阵沉默。
    惊讶腐朽里开出一朵美艳娇柔的花,又不免为这朵娇花活到如今感到佩服。
    安静的流水巷渐渐有了嘈杂声,凝着眸子听了会,她步子忽然加快。
    用来打人的细竹竿脱手,郁枝被推搡倒地,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裙沾了泥土。
    动静闹得大,这么久了都没人出来制止,显然没人在意这对母女的死活。
    刁婆子从最初做坏事被发现的心虚中缓过来,她胳膊挨了狐媚子一下,眼珠子转着,恶向胆边生。
    刁铁柱早馋郁枝的美色,得到亲娘的默许,朝郁枝步步逼近。
    小院的门被刁婆子拴好,郁枝见势不妙身子不住往后缩:你别过来!
    听到这话,魏平奚心一颤,一脚踹断挡在门内的木栓。
    砰的一声。
    木屑飞扬。
    这个节骨眼刁婆子没想到会有人来,当场吓白了脸。
    刁铁柱裤腰带解到一半,闻声骤然回头。
    小院一片狼藉。
    翡翠玛瑙看得暗自心惊,再去看小脸雪白满眼惶惶落泪不止的郁姑娘,怜惜顿起。
    郁枝以为自己还得死一回,看见魏平奚的第一眼她浑身发颤:四小姐,四小姐救救我们!
    那声四小姐流入耳,魏平奚滔天的怒火有一瞬停滞。
    薄唇微抿,她指着吓软了的刁铁柱,俯下.身来柔声问道:莫慌,他碰你哪了?
    郁枝看了眼晕死过去的阿娘,有心要刁家母子得到应有的教训,又怕说错话惹得四小姐误会她身子脏,到底选择实话实说。
    她摇摇头:他没碰着我,可他想,他想欺负我
    魏平奚深吸一口气:废了他!
    哀嚎声起。
    刁家母子踢到铁板,叫苦不迭。
    郁枝垂泪欲泣,手轻扯四小姐衣袖: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阿娘。
    魏平奚本想问她何以晓得自己是四小姐,陵南府知道她名头的多,见过她的人少。
    对上美人哀求信任的目光,她将玉扇收到腰侧,纡尊降贵背了瞎眼的妇人前往就近医馆。
    跟上。
    魏四小姐声如玉碎。
    死里逃生猛地被这音色一激,郁枝耳朵激起细微酥麻。
    怔然看着背着阿娘走在前头的四小姐,她抹了把泪,又哭又笑。
    第6章 受得了吗
    悬壶医馆。
    老大夫为瞎眼妇人处理好额头伤口,郁枝不放心守在阿娘身边。
    别担心。
    谢谢你。
    呆在房间的二人不分先后开口,魏平奚轻笑,语气颇为无奈:你怎么又哭了?
    郁枝天生爱哭,水做的骨肉,此番绝处逢生,她对四小姐有着满满的感激。
    前世得她一饭之恩,今生无她来得及时,她与阿娘少不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欺负死都没人来收尸。
    刁家母子的专横,流水巷街坊四邻的漠视,无一不警醒着郁枝敏感的心。
    想找靠山的念头愈发强烈。
    她没好意思去看四小姐望来的眼神,兴许那眼神是罕见的温柔,她稳住心神,抽噎一小会,想掏帕子掏了个空。
    用我的罢。
    金线锁边玉兰花图案的锦帕递到眼前来,郁枝睫毛浸泪,啪嗒,泪珠坠落在地。
    惊人的柔弱美艳。
    魏平奚倒吸一口凉气,上前替她抹去眼角泪渍。
    从小到大,她真没见过这么爱哭的女人,一时觉得新鲜极了,不顾郁母还在床榻昏迷,轻声问道:你阿娘知道你是小哭包转世么?
    郁枝满心的筹谋算计被她一句哭包弄得羞窘无措:谁、谁是小哭包了?
    若她记得不错,四小姐三月份的生辰,眼下四月,才满十八岁不久。
    算年龄她足足比四小姐大了五岁,差了五岁,寻常人家早就相夫教子的年纪,郁枝被她羞得俏脸通红,很不禁逗弄。
    人对有趣好玩的事物总会多匀出几分耐心,魏平奚看她几眼,又看她几眼,锦帕塞到美人掌心,修长的指一并裹住那只玉手:想清楚了?
    郁枝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想清楚跟我了?
    魏四小姐瞥了眼病榻方向,压低嗓子说话。
    她嗓音轻柔,刻意压低了无意撩得人耳朵发痒,心尖起了颤。
    郁枝心潮暗涌,红着一双柳叶眼看着对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郁母挣扎着醒来。
    魏平奚不紧不慢松了手,含笑的眸子不时看向郁枝,郁枝被她看得脸热,忙坐到床沿:阿娘,阿娘你还好罢?
    郁母遭此一劫,醒来意识恍惚,问候了几句才记起先前发生之事。
    得知人在医馆,刁家母子受到了应有的教训,又得知是被枝枝的朋友好心送来此地,起身就要对人道谢。
    伯母慢些。
    四小姐举止有度,端的是大家闺秀气派,亲自搀扶郁母躺回床榻,她笑:我与枝枝一见如故,她的阿娘即为我的阿娘,帮您便是帮我,我所为算不得什么,真教不长眼的折辱你们,才是我的不是。
    这话听起来委实真挚热情,热情地过了头,郁母心肝惊颤一下,藏在薄被的手攥紧,不自在道:还是,还是多谢你了。
    郁枝只当阿娘听得云里雾里,暗嗔四小姐多嘴,万一被阿娘听出来
    她小脸烧得红扑扑的。
    魏平奚真心认为她这样子好看面若桃花,万分娇柔,看一眼想欺负,看两眼,想剥了衣服欺负。
    今日,今日就多谢四小姐了!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说了没几句话她开始赶人,魏平奚介意被她赶,斜睨她,郁枝面红耳赤地把锦帕塞回她掌心,反被人扣住手腕。
    呼吸可闻的距离,阿娘还在这!
    郁枝急得想挣脱她。
    四小姐四肢纤长,不动内力只凭这一身的好气力稳稳当当禁锢美人,瑞凤眼睥睨霸道,妙手握着锦帕不动声色地塞入美人衣领。
    瞧着郁枝倏然睁圆的眼,她曼笑出声,赶在郁母惊疑发问之前,退开一步,微微颔首:伯母,晚辈先走了,改日再来看望您。
    她悠然转身,大有做了坏事全身而退的嚣张。
    门吱呀一声关好。
    房间静默半晌。
    确定人走了,郁母坐不住:枝枝,枝枝,她是谁?她怎么你了?
    郁枝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不知是被阿娘骤然刨根问底,还是被四小姐那一举闹得。
    指尖拈着锦帕从领口出来,她揉揉脸:是、就是我之前和阿娘提起过的朋友,她没怎么我,和我闹着玩呢。
    郁母眼瞎心不瞎,急着招了她往床沿坐:枝枝,她她是不是对你
    她怎么了?郁枝佯作无辜。
    没怎么
    瞎眼的妇人记起很久以前的旧事,长声一叹。
    摸索着捉了女儿的手,她语重心长:枝枝,娘忘记提醒你了,这世道不仅男人能欺负女人,女人也能欺负女人,出门在外,要小心啊。
    郁枝乖乖应下,末了柔声道:阿娘,四小姐是好人。
    哪怕她不是大多数人心中的好人,可前后两辈子,都是她们的大恩人呀。
    魏平奚兴致满满出了医馆,走前留下一锭金子给老大夫,嘱咐他好生照料这对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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