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葛生特意挑了一条人少的路走,如果是幻境,最好少与境中人接触,否则很容易迷失其中。
    此时蓬莱似乎有什么盛事,山阶上人来人往,还有不少人在云间御剑穿梭,远处剑气连啸而起。柴束薪听了片刻,道:这是蓬莱的试剑大会。
    木葛生听过这个名字,这是蓬莱十年一度的盛会,诸子七家都会受邀观礼,可惜他始终没赶上。一开始是由于外出留学,后来是因为死的早。
    童子何知,躬逢胜饯。木葛生眯着眼眺望山巅,三九天你是怎么听出来的?你来过?
    柴束薪沉默点头。
    两人一路上山,不远处是蓬莱金顶,大殿前人山人海,一名手执锦书的礼官从殿中走出,声音传遍群山
    本次试剑大会甲等优胜莫倾杯!
    人群爆发一阵欢呼,数道剑光乍起,冲上半空,只见半空中站着几名御剑而行的弟子,七手八脚地拖着一人,众人大笑作一团,将对方从半空扔了下去。
    被扔下去的人手里还拎着一只酒壶,在半空施施然喝了几口,接着打个响指,御剑腾空而起,身形潇洒卓然。
    我就说今年的优胜肯定是莫师兄!人群中众声喧哗,有弟子兴奋道:莫师兄入门十二载,今年刚刚及冠便取得优胜,真是天降英才!
    还是门主座下,说不定下一任掌门就是他了!
    木葛生完全忽略了耳畔的议论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半空饮酒御剑的青年,神色震惊:三九天,我是不是眼花了?
    柴束薪向来风云不惊的眼底也浮现一丝波动。
    不必再思考这是幻境还是真实了,他们两人如今处于多年以前的过去。
    至于这过去有多久远,谁也无法确定。
    但必然是很多很多年以前,那还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时代。
    半空中的青年满把乌发,落拓地挽在肩头,但无论是木葛生还是柴束薪,谁也不会认错那张脸。
    虽然气质尚且清狂,但毫无疑问那是年轻时的银杏斋主。
    莫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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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清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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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神色里读出了震惊。
    让我捋捋。木葛生抬起手,打断了柴束薪未出口的话,我们到蜃楼取盘庚甲骨,进入顶层的方法是老二告诉你的,开门的办法也是老二给你说的结果进来之后看到的是师父的记忆。
    那么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巧合的可能性不大。木葛生自顾自说了下去,多半是老二故意为之,但他为什么会有师父的记忆?
    显而易见,是银杏斋主让他这么做的。
    那么这份记忆,老二很可能也看过。木葛生喃喃道。
    以松问童的性格,即使银杏斋主交代他不可查看,他也必然会刨根问底而他看过之后,选择将这份记忆封存在盘庚甲骨的传承之地。
    仿佛就是为了多年后,他们二人前来,再度将其打开。
    在木葛生的印象中,松问童是银杏书斋最洒脱的人,任世事天翻地覆,这人依然活得寿比南山,最后痛快撒手人寰,拍屁股走人毫不留情,还得麻烦人去给他扫坟。
    难以想象对方在多年以前,曾在这里留下一份记忆,直到去世前都噤声不语。
    这显然不是松问童的性格,如果只是一份单纯的记忆,对方肯定早就兴冲冲拿出来众人有福同享,一同看看尊师当年的黑料。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郑重地将其封存在传承之地,还告诉了柴束薪开门的方法,又翻修蜃楼,替他们的到来铺好了路。
    这显然是一个局很多很多年以前由银杏斋主设下,松问童代为传递,最后隔世经年,递到他们手中。
    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木葛生揉了揉鼻骨,通常师父都是有话直说,像这样兜个大圈子把消息递给我们,都不会有好事。
    柴束薪嗯了一声,你还要继续看么?不想看的话,我可以打破这个幻境。
    当然要看。木葛生打起精神,来都来了。
    虽然朝夕相处,但他们确实对银杏斋主的过往一无所知。
    更想不到他竟然出自蓬莱。
    诸子七家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木葛生摇摇头,又笑道:不过我倒是对师父的真实年龄好奇很久了。
    得此良机,必要好好看看他是不是个倚老装嫩的老头子。
    柴束薪:如今你也是了。
    木葛生:彼此彼此。
    莫倾杯,八岁入蓬莱,二十岁取得试剑大会甲等优胜。
    当代蓬莱门主提起自己的这名弟子,淡淡道了一句:惊才绝艳。
    根据蓬莱门规,历代试剑大会甲等优胜者,都破例准许进入藏经阁一夜。
    蓬莱藏书浩如烟海,揽尽天下绝学,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术真传,以及深埋于历史中的千古真相。五个时辰内,入阁者可任意读取,换言之,在这五个时辰里,他坐拥整个人间。
    藏经阁十年一开,但凡入阁者,皆为倾世之杰。
    而莫倾杯是唯一的例外。
    当日这位天才拎着酒壶,大摇大摆进了藏经阁,不到五个时辰,就连人带壶被扔了出来,酩酊大醉,躺在青石阶上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后酒意未消的青年抹抹嘴,将酒壶灌满,骑着青牛扬长而去。
    就此下山。
    当日正午蓬莱传出消息,门主座下弟子莫倾杯,就此逐出师门。
    修为尽去,入世历练。
    倏忽数载,冬去春来,那之后又是许多岁月。
    青年风华未逝,几度改头换面,在江湖闯荡,也起兴拜过朝堂。三教九流,士农工商,他叼着稻草躺在牛车上晒太阳,也曾一蓑烟雨与人论剑,烟花巷陌把栏杆拍遍,指点江山、语惊王侯,自是白衣卿相。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不似谪仙人,倒像红尘客。
    木葛生坐在酒楼上嗑瓜子,边看边问:这是师父的第几个相好了?
    柴束薪倒了杯茶,记不清了。
    没想到连你都记不清了。木葛生连连摇头,拍净手上渣滓,师父这下山走一遭,不说别的,就光是这红颜知己的数量,顶得上别人几辈子。
    怪不得他老人家在银杏书斋活得那么清心寡欲,我这师娘们要是都搬进来,白水寺怕是要成了女儿国。
    柴束薪冷静地心算了一下数量,道:住不下。
    木葛生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好家伙,怕是得有三宫六院才行。
    红颜易老,不过一晌贪欢罢了。柴束薪给他重新倒了杯茶,先生前几天刚去扫过墓。
    不是祭奠他几十年前一起华山论武的那个兄弟?
    那是其一,还有祭拜他当年刚下山时救过的药娘。
    木葛生想起来了,莫倾杯初入世时救过一名医女,两人结为好友,后来医女名满江湖,成为一代圣手。
    说是好友,但对方终身未嫁。
    一见误终身,红颜白发,对方却依旧风华。
    木葛生道:我都没法说师父是有良心还是绝情了。
    柴束薪淡淡道:不是同路人罢了。
    也是。木葛生喝了一口茶,同路知己,一生不过寥寥。
    说着看向窗外,今日是大寒。
    莫倾杯入世百年,名义上虽然被蓬莱除名,但护山大阵拦不住他,他自有办法。
    每年大寒,他都会回一趟蓬莱。
    去瑶台边钓几条鱼打个牙祭,看看矮个师弟有没有长高,松竹枫林里遛个弯,最后再去一趟库房,偷点东西做明年的盘缠,就当师父给的压岁钱。
    以及,见一个人。
    湖面上一叶扁舟,莫倾杯撑着长蒿,头上一顶斗笠,青衣木屐,腰间挂着酒壶。
    塞北出了个才子,满京城都在传他的诗,金陵的新花魁弹得一手好琵琶,蜀绣又出了新花样,原来和我同侪的王大人退休了,在家带孙子,看身体还有十几年好活。哦对了,今年洞庭湖的青蟹长得好,我给你带了点回来。
    他踢了踢脚边木篓,传来蟹脚抓爬的沙沙声,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一路养到现在还是活的。
    扁舟上架着一只红炉,铜铫里煮着鱼汤,一人拿着蒲扇吹火,笑道:你这一年倒是过得热闹。
    热闹归热闹,爆竹似的嘭地一声,一炸就完了,好景难留。莫倾杯扔开竹蒿,提起鱼线,钓起一尾鲑鱼,还是你这儿好,什么鱼都钓的到,我原来听说这湖底下睡着一只鲲,真的假的?
    是真的,若是晴天来,或许能钓到文鳐。对方说着掀开铜盖,汤好了。
    莫倾杯凑过去,这清汤寡水的,我一年就回来一次,你就拿这个招待?
    莫说你,我一年也就出一次剑阁。
    你又不是大姑娘,还出阁,准备嫁人吗?
    不吃我就倒了。
    慢着慢着
    和莫倾杯同坐泛舟的青年穿着清水布衣,沉稳尔雅,风骨温柔。
    他们垂钓的湖泊位于山巅云海之上,终年落雪不歇,寒意彻骨,两人都是一袭单衣,却没有人觉得冷。
    莫倾杯尝了一口鱼汤,你手艺还是这么糟。
    一年只做一顿饭,难免粗陋。
    我们都认识一百多年了,我下山百年,你至少也做了一百顿饭了,怎么还是不精进?
    不服吃完来比剑,我教你什么叫精进。
    别了,还是我教你怎么煮汤吧。
    莫倾杯是多年前和对方认识的,称得上百年之交那时他还是刚入门不久的新弟子,看起来多少岁就是多少岁。平时众门生都在金顶练剑,休息时他听师兄们闲聊,讲到蓬莱有十景八胜,其中最年长的师兄说自己已经看遍了九景,只剩最后一个。
    最后一景名为云海观驹,要登上蓬莱最高的山巅,静看云海沉浮,光阴如白驹过隙据说曾有前辈看到云潮如万马奔腾,回神后有如大梦一场,一梦三生。
    莫倾杯听到一半睡着了,不是很懂这有什么好看的,蓬莱胜景大多名不副实就是景好看、名字也好听,但是那个名字并不适合那个景。
    白驹过隙,白云苍狗,不就是在山顶看了会儿云睡了一觉么,与其叫云海观驹这么牙酸的雅名,不如叫山顶看狗,通俗易懂。
    那时他睡着了,所以没听到师兄的后半句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人登上过蓬莱最高的山巅。
    半年后莫倾杯因犯错被罚,不幸抽中下下签,是所有惩戒中最差的一个:去剑阁观星,记录天象。
    他看着师兄弟们同情的目光,才意识到之前睡觉时可能错过了很重要的信息。
    蓬莱山巅终年积雪,雪中有剑阁。
    蓬莱弟子大多习剑,但能入剑阁者少之又少,以剑证道者必须心智坚忍,淬体如淬剑。剑阁阁主过世多年,一生收了九个弟子,大弟子走火入魔而亡,二弟子走火入魔而死,三弟子走火入魔而殁,四弟子走火入魔而卒,五弟子走火入魔以此类推。
    关门弟子是个傻子,心窍不开,纯属退休无聊养着玩的,最后不知所踪。
    蓬莱多年没有过剑修了,剑阁近百年无人居住,据说那里闹鬼。师兄递给他一大摞黄纸小说,这是你师姐们平时传看的案头读物,都是和剑阁闹鬼有关的。
    说着师兄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不过里面人鬼情未了的情节不少,说不定你上去能邂逅一段情缘。
    术业有专攻,蓬莱一派虽然求仙问道,但毕竟不是阴阳家,和鬼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很多。莫倾杯连夜将一大摞小说读完,从后厨背了一大筐大蒜,风萧萧兮易水寒地上了山。
    他也不知道师姐的那些小说里写的鬼是什么新品种,反正还挺君子远庖厨,怕大蒜。
    他是受罚上山,无法御剑而行,只得花了一天一夜才爬上山顶。
    只见一座高楼立于山巅,远看峥嵘崔嵬,近看有点年久失修。
    他刚上前想要敲门,大门却自己开了,一只苍白的手探了出来,你是师父派来的吗?
    莫倾杯前几天看了西游记,刚要大喝一声何方妖孽,却听见对方的问话,于是答道:师父被妖精抓走了,大师兄派我前来探路。
    我指的不是话本小说。对方居然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轻笑出声,推开门,露出一张文雅俊秀的脸。
    看你衣着,应当是同门师弟。青年朝他微微躬身,在下剑阁弟子,画不成。
    第55章
    两人互相道明身份,原来画不成就是传说中剑阁阁主的关门弟子,已孤身在阁中清修百年。
    画不成: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傻子。
    莫倾杯觉得这位美人可能头脑确实不大好用。
    他道明来意,画不成带他前往顶楼观星,边走边道:你来的不是时候,近日夜里有云海涨潮,很可能看不到星象。
    不过很久没有蓬莱弟子会被罚到剑阁观星了。说着他微微一笑:大家都觉得这里闹鬼。
    莫倾杯没话找话:很久是多久?
    画不成偏过头想了想,抱歉,如今是何年?
    莫倾杯报出年表。
    应该有九十多年了。画不成算了算,道:自师父去世,我便独自在剑阁中清修,从此再无人造访。
    莫倾杯看了看眼前人的青年模样,冒昧问问,师兄今年贵庚?
    画不成:你的年纪乘以十吧。
    于是莫倾杯开始觉得美人头脑不好使,情有可原,毕竟岁数大了。
    画不成推开门,顶楼居然是一座船坞,船坞旁建着一座凉亭。
    四下无水,只有一叶扁舟浮在半空,旁边开着一株无根花树。
    剑阁本就坐落在蓬莱最高的山巅,顶楼更是位于极高处,四周云海蒸腾,如有实质。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过画不成说的没错,今夜确实无星无月,莫倾杯对此倒是不担心,反正总有办法蒙混过关,他更在意的是对方之前说的话,师兄你之前说的云海涨潮,是什么意思?
    嘘。画不成将食指放在唇畔,稍安勿躁。
    两人走上小舟,点燃船头的一盏灯。
    刹那间整株花树亮了起来,花苞化作金鱼,鱼尾游弋而过,有风铃声响起,空气变得湿重,花与水在空中浮沉。
    云海从四周汇聚而来,逐渐淹没了楼顶,扁舟腾空而起,云浪拍船,有如实质的水波。一只朱鸟从船底跃起,在半空中褪尽长羽,化作一尾金鱼。
    云层聚散,缭绕的白雾渐渐从船头退开,莫倾杯这才发现脚下的剑阁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银色湖泊。
    扁舟泛于湖上,水波不兴。
    剑阁之上,满月之下,有银色大湖,名为白云边。画不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青色钓竿,白云边只在云海涨潮之时出现,一年只得见一次,师弟倒是来的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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