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倾杯看得出神,我只听师兄们说过云海观驹。
    那是谣传,太多年没人上过剑阁了,大家都是以讹传讹。
    画不成解释:云海观驹是多年前的老笑话了,那时我师尊还在世,一日在阁楼抽烟太多,吞吐如云海,不觉间数日已过,回过神来感叹光阴如白驹过隙,这才被戏称为云海观驹。
    莫倾杯:
    这里才是蓬莱十景八胜的最后一景。画不成甩出钓竿,仙人垂钓,白云边。
    画不成钓了许多鱼,事实证明莫倾杯带一筐大蒜来是对的煮汤去腥。
    两人坐在船头喝汤,还没来得及问,师弟为何会被罚来剑阁?
    因为我下山买猪蹄吃。莫倾杯边喝汤边道:还在同门里搞倒卖批发。
    他打了个嗝,结果最后卖到了师父那里。
    师父觉得味道很好,想让厨房多做点,没想到居然不是厨房做的,一路查到了我头上。
    挨罚归挨罚,他老人家还是一拐三绕地暗示我下次下山多给他带点。
    最后他耸耸肩。
    当然,不给钱。
    画不成听着笑出声,你我二人师尊当年也是同门同辈,多年未见,师叔脾气还是没变。
    说着他看向画不成,师兄你呢?为什么一直待在剑阁?
    我是奉师尊遗命,在此修行。画不成道:不知境界,不可离去。
    次日莫倾杯下山,被师兄弟们围了一圈,众人纷纷问他在剑阁见到了什么。
    莫倾杯想了想,道:有大鱼。
    容易吃撑。
    后来门生皆传,剑阁上住了个消化不良的水怪。
    那之后莫倾杯常上剑阁,山路崎长,一走就是一天一夜。他随身带着一壶酒、一把剑,还有各式最近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儿。白云边一年只得见一次,钓鱼是不行了,两人便在船坞旁的凉亭里煮茶论道,四周云海万顷,白雪漫漫。
    画不成并非传言中的傻子,相反,对方在剑道上的造诣极高。莫倾杯见过他在高楼上练剑,一剑惊鸿,卷起千堆雪,剑意所生之处,莲花盛开。
    莫倾杯自知不敌,但少年心性,连战连败,反而战意愈盛,两人在雪中论剑、云间煮茶、白日高歌纵酒、夜来坐卧漫天星海。
    对方性情和他十分投缘,外如白玉,内有剑骨。
    他们总是在酣战后以酒洗剑,继而大醉酩酊。
    得其所赐,莫倾杯的剑术突飞猛进,待他及冠之时,已是同门翘楚。
    画不成在他成人那天送了他一把剑,以蓬莱传统,赐剑本是师父之责,但自从他开始和画不成习剑,师父便很少再教他什么,只不过哼了一声,睁只眼闭只眼地随他去。
    莫倾杯吃不准这剑他该不该收,剑阁之剑多有来历,万一是个什么绝世神兵,被他拿去当扁担挑酒岂不暴殄天物。他犹豫了几日,被画不成看出心思,告诉他:此剑并非珍品,是我数十年前学铸剑时所造,算不得什么古物。
    莫倾杯去翻了记载才知道,画不成是如今蓬莱仅剩的铸剑师。
    一天师父难得把他叫到跟前,不咸不淡道:数日后门中要举办试剑大会,你今年参战。
    莫倾杯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吧师父?我头上还有十几个师兄,我在您座下不过十二载,辈分最小,您不怕我去给您丢人现眼?
    师父捋着胡子老神在在,你的剑术不是我教的,丢不了我的人。
    剑阁中人,出阁无不胜。画不成得知后没什么反应,云淡风轻道:你若输了,砸的是剑阁的脸面。
    莫倾杯看着对方温文尔雅的神色,突然有点后悔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那什么,打个商量。他试着道:你看我也不是根正苗红的剑阁弟子,我师父就是个炼丹的,我剑术这么好其实算得上畸形发育,输了也不丢人
    你不是确实不是剑阁弟子。画不成话音一转:但你是我教出来的,再不济也是个陪练。
    说着看他一眼,难道你觉得自己会输?
    莫倾杯挠了挠头,那倒不至于。
    那你为什么不愿参战?
    因为试剑大会当日山下有大集,我想吃酒去。
    你还真是人如其名。画不成说着有点可惜,蓬莱没有以酒入道的,否则说不定你能当个酒仙。
    劝君莫倾杯,疏狂图一醉。
    画不成想了想,道:试剑大会甲等优胜可入藏经阁,那里有我师父当年藏的一坛酒。
    你若胜了,我便把藏酒之处告诉你。
    后来就是众所周知的故事了,惊才绝艳的天才连人带壶被扔了出来,躺在青阶上大醉至天明。
    之后下山而去,又是百年光阴。
    百年以来,每到大寒之时,莫倾杯都会偷偷溜回蓬莱,依旧带着一壶酒、一把剑,还有一年来在各地搜罗的新鲜玩意儿,赴一场云海涨潮,垂钓白云边。
    门内招收了不少新弟子,好多生面孔。莫倾杯实在受不了嘴里的鱼汤味道,灌了一大口酒,都一百年了,有的人压根不认识我,谣言依旧满天飞。
    他说的是自己当年被扔出藏经阁那件事,如今依旧被众人津津乐道,还有人谣传他是个酒鬼。
    彼此彼此,我已近二百年没下过山了。画不成道:依旧被众人说成消化不良的水怪。
    莫倾杯呛住:这帮修仙的,天天吃饱了没事干,比妇女还爱嚼舌根。
    入门者众,有仙缘者少。画不成道:蓬莱一脉自古求长生,也不过徒增数百年寿元,鲜少有人成功飞升。
    我一直都想问。莫倾杯道:求道数百载,真的有谁成仙了吗?
    画不成摇了摇头,此事我不知,或许只有长生子本人知道。
    当代长生子正是莫倾杯的师父,也就是蓬莱掌门,他想了想自家师父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缩了缩脖子,算了,我的驱逐令还没撤,我还是别去自找倒霉了。
    师叔近来身体如何?
    上剑阁前我去瞄了一眼,看着还不错,他老人家不喜辟谷,能吃能喝。莫倾杯笑道:明明你才是长居蓬莱,却反来问我消息。
    我在剑阁住惯了,倒是你,什么时候打算回来?
    我看师父还没消气。莫倾杯朝后一仰,瘫在小舟上,而且我下山也乐得逍遥,人间百态,能看到很多山上看不到的事。
    随你,尽兴便好。
    跟你说个事。莫倾杯猛地坐了起来,我明年打算去参加科举。
    又去?画不成道:你不是参加过吗?还点了探花。
    那都百多年前的事儿了,文凭也是有保质期的。莫倾杯道:不过这次我不是白衣赴考了,我给自己准备了个身份前朝大学士之孙,这样到京城好疏通关系,说不定能混个状元当当。
    画不成面露犹疑,大学士?我记得你之前的官职也是
    没错!莫倾杯一拍大腿,兴奋道:就是用我之前的身份,现在我是之前的我的孙子!
    好一通弯弯绕绕,这人还在洋洋得意,自己给自己当孙子,横竖不吃亏。
    画不成无奈摇头,你之前不是说当官没意思,怎么又打起帝王家的主意了?
    烽烟将起。莫倾杯道:你不入世,可能察觉不到,但如今的人间可是相当热闹。
    有所耳闻。画不成道:云海里有烽火的味道,白鹤春归时捎来消息,说朝廷打了败仗。
    是打了败仗,还输得很惨,□□上国的门被撞开了。
    莫倾杯站起身,一抖长衣,我有预感,这只是个开始。皇宫里的帝王将相都以为签几个和约就能把蛮夷打发了,殊不知人家不是来要饭的,人家是来打劫的。
    如今的人间面临着大变之局。
    画不成收了钓竿,你有分寸便好,别玩得太过火,仙人入世太深,不吉。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莫倾杯笑了,和那个小和尚一模一样。
    小和尚?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在人间认识了个很有意思的小沙弥。莫倾杯道:他端着个瓷碗走街串巷,多年前还给我算过一卦,一开始我以为他就个是小江湖,没想到算的挺准。
    多年前给你算过一卦,如今依旧容颜不改?画不成沉吟:如此说来,对方是同道?
    非也。莫倾杯神秘兮兮道:后来我才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你猜他是谁?
    他是这一代的天算子。
    第56章
    旁观的木葛生原本嗑瓜子磕得正高兴,此话一出,整个人顿时愣住。
    酒瓶滑落,被柴束薪眼疾手快地接下。
    两人已经在幻境里待了一段时间,大概摸清了情况,他们可以接触到幻境中的一切事物除了活物。
    正如木葛生一路嗑瓜子看戏,还从酒楼顺了瓶酒喝,听到说书先生的段子也能叫声好,但除了柴束薪,他无法和任何人交谈。
    这是个非常强大的幻境,一切有如真实,却又如云烟转瞬即逝。
    我只从师父那里听说过师祖。木葛生吐出瓜子皮,道:师祖原本是个沙门,据说颇有天算一脉的风骨。
    柴束薪:四大皆空?
    木葛生:是坑蒙拐骗。
    画不成神色有些意外,你遇到了天算子?
    虽然同为七家之人,但他们只是普通门生,平素很难见到诸子真容。
    是,这还要从我当年刚刚下山时说起。莫倾杯点了点头,那是百年前的事了,我下山后到一家茶馆喝茶,有个小沙弥沿街化缘,我给了他一盒青团。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身份,掏出一枚样式很奇怪的铜币,说相逢即是有缘,要给我算一卦。
    得天算子一卦,是你的机缘。画不成认真道:卦象如何?
    我看倒没什么机缘,那小和尚走一路算了一路,看见个有钱的就凑上去说恭喜发财。鹦鹉都没他会说吉祥话。莫倾杯挠了挠头,他就说了八个字仙人入世,无忧百年。
    幻境中只会出现施术者想要的内容,木葛生二人并没有看到这一段过往,是了。木葛生道:师父下山至今,已有百年。
    柴束薪:什么意思?
    以天算一脉说一半留一半的德行,后面肯定没好话。木葛生道:也就是说,百年之后,变数生。
    画不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微微皱眉,无忧百年,而百年后,你又遇到了天算子,这次他说了什么?
    你确定要听?
    还有你不敢说的?
    得。莫倾杯晃着酒壶,道:他问我,要不要拜入天算门下。
    画不成半晌无言,许久才开口:我知道你天赋异禀,但着实没有想到,天算子连你这样的也看得上。
    莫倾杯:你这回答也是我着实没有想到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画不成道:你拒绝了?
    难不成我该同意吗?
    天算子为诸子之首,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画不成抽丝剥茧地分析利弊,而且天算一脉好像至今没有收徒,你去了就是大弟子,将来很可能继承天算子之位
    木葛生:说真的,我一开始以为画不成肯定会让师父拒绝师祖。
    柴束薪:我也没想到先生对蓬莱居然这么长情。
    等画不成终于说完,莫倾杯道:我总觉得我要按你说的做,就是踹了亲娘认后娘,只为继承万贯家财的不孝子。
    你如今在蓬莱也是不思进取的孽徒。画不成对答如流:债多不压身,艺高人胆大。
    好家伙,我师父要是听见这话准得被气死。
    没那么夸张,当年师叔经常和我师尊吵架,顶多气得多吃三碗饭。
    莫倾杯啧啧两声,仰头灌酒,总之我没答应,天算子就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说打算去宫里混几天。
    天算子怎么说?
    他说京城的驴打滚好吃,还给了我一个寺庙地址,让我多捐善款,他和那里的住持很熟。
    画不成思考了一下,道:天算子和我想象中有点差别。
    相信我,不是有点差别,是天差地别。莫倾杯摸出一枚铜钱,他还送了我这个,说是信物,有事可以拿这个找他。
    那是一枚山鬼花钱。
    哈。木葛生笑得幸灾乐祸。
    柴束薪:怎么了?
    我笑现在的师父还是太嫩。木葛生摇头晃脑,他已经是天算门下的人了,跑不了。
    为何?
    根据天算一脉的规矩,只要收下对方亲赐的山鬼花钱,就等于正式拜入门下。木葛生道:你别这么看着我,真的,我没骗你,就这么儿戏。
    我当年就是为了找个倒霉鬼坑点钱买串冰糖葫芦,就这么被师父骗进了银杏书斋。
    莫倾杯临走前,将山鬼花钱交给了画不成,代为保管。
    我手里存不住钱,说不定哪天就把它送进了当铺。他甩着酒壶,毕竟是天算子的东西,放在你这里也安全。
    云海散去,两人走进船坞,船坞旁有一座凉亭,亭边种了一株柳树,画不成道:我就不折柳送你了,今年天寒,这株雪柳险些没冻死,再薅就真秃了。
    那就免了吧。莫倾杯道:我估计明年一年都会在京城,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每逢莫倾杯大寒回山,都会捎带一堆有的没的零碎玩意儿,从当季的冬茶到江南糕点,塞北的美酒和西域香料,每年他都跨越大江南北,然后带回一整个人间。
    画不成很少要他带什么东西,偶尔拜托他搜集一些失传的古籍和剑谱,然而这次他想了想,道:那就拜托你带点吃的回来吧。
    莫倾杯奇了:什么吃的?
    天算子说的那个,京城很好吃的驴打滚。画不成顿了顿,补充道:多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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