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银河只得做视而不见之势,轻咳一声,低声道:回吧。李羡尘这才回神,也觉得自己失态了,略显尴尬的笑了笑,向对面一棵树上的姜远打出一个繁复的手势,接着在洛银河腰间一带,二人便隐匿在树影深处了。
    姜远撇嘴,心道,惯于发号施令的将军,竟然也有今天?洛先生一句话,他崩儿都不打,全章儿照办,果然是问天下情为何物,只教一物降一物。想着,他叹出一口气,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第三日朝上,梁珏上奏,张榜两日,便有高人投奔,配制出医治疫毒的药方,经过太医院查验,给众人服下,不出半日,疫毒危机便解了。梁珏将这所谓的高人纳为府医。
    只是礼部尚书施平日前遭歹人劫掠,中毒不治,这会儿已经凉的透透的了。
    下朝回了将军府,洛银河手里翻着个小册子,细细看过一遍,交给李羡尘,正是施平这些年来与梁珏私相授受的帐记,极为详细,但虽足以让皇上震怒,想要以此便让梁珏大势倾颓,却远远不够。
    施大人现在身在何处?李羡尘问道。
    姜远答道:皇上给了恩典,允许尸身还乡,这会儿大约已经被家人抬出城了,待到夜里找个僻静所在,开棺喂药,便能醒来和家人团聚了,到时候趁夜护送施大人行小路先离开。
    洛银河问道:除了解药,在下托姜兄带给施二夫人的信和信物如何了?
    姜远答道:办妥了。
    李羡尘却一脸狐疑,他只知道施平的大夫人身体不好,家中大小事宜其实都是施二夫人在做主,是以施平服毒诈死,解药便偷偷交到施二夫人手上,至于信和信物洛银河可没向李羡尘交代。
    洛银河眨着眼睛,没立刻作答,姜远颇有眼色,言道:末将还有些微末事物未处理干净,先行告退。说着,退出门去,还不忘轻轻的将门掩了着实。
    依照洛银河的计划,施平如今在御前已经是死人一个,这辈子再难翻盘。
    当日三人从刑部将施平救醒,只一瞬的缓神,施平便知疫毒之事是梁珏的手笔,一听自己还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能,便将这些年记着梁珏黑账的账册作为活命的交换,毕竟,他已经没有能力和洛银河讨价还价,对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这场能让自己活命的交易才有可能进行下去。
    问及林晓时,施平只说一切是梁相的主意。
    洛银河便在心中冷笑,梁相的主意由你来执行,你又何尝无辜了?如今既然身在小说的世界中,便拿出些小说里才能出现的手段吧。
    从前,洛银河一直想不通,为何林晓单对李羡尘怨怼之情深重,近日细查才得知,原来林晓是吏部尚书林季拜把子兄弟的儿子,林晓父母早亡,林季便当他侄儿一般对待,而林季又是李羡尘的开蒙恩师。林晓觉得,林季对李羡尘提拔知遇之恩深重,却对自己淡漠,是以他才对李羡尘格外在意。
    林晓夜袭洛银河毒发毙命之后,他尸身被李羡尘的暗卫在苍山断崖处直接焚化了。
    于是,洛银河着人带着林晓的死讯因果,将林晓的骨灰,和一尊从尸身上取下来的纯金观音像,连同施平的解药一并偷偷交到了施二夫人手上。
    这施二夫人,正是林晓的妹妹,施平宠着的偏房。林家兄妹情深,施二夫人当初入施平的府门本非自愿,她心里憋屈,如今兄仇当前,这解药给不给施平服下,便全然由她来做主了。
    施平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的生死,最终握在这个被他宠在心头,却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的偏房夫人的手上。
    李羡尘听了这些,眼前这人那股孤冷疏离之感又浮上心来。
    洛先生他算计梁琎中毒、逼梁珏在金殿之上就坡下驴,算准置施平死地梁珏才能让众人皆活,又与施平交易,让他交出梁珏这些年来收敛不义之财的证据,最后,把施平的生死交到施二夫人手上,为林晓报仇
    环环相扣中透着一股诡谲的心机。
    施平罪有应得,即便死了,也称不上无辜。
    李羡尘觉得,眼前的洛先生有些许陌生他变了很多,终于开窍似的,不再是那个在阴险小人面前也只懂得讲阳谋、坐而论道的文士了。
    素来,兵行诡道,不厌诈。李羡尘多年来在战场上厮杀活命,坐镇中军帐中运筹帷幄,战绩斐然,靠得当然不是仁者之道。
    至少,不只是仁者之道。
    是以,他喜欢极了这所谓的陌生,即便自己回应了他当初赠玉的情意之后,他一句忘了了事。
    洛银河将事情的始末同李羡尘讲清,见他一边听,一边摩挲着下巴,直到洛银河话说完了半天,他依旧还保持着这个姿态,眼睛似乎是在看着自己,可仔细去看,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事情。
    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幸看样子该是没生气。
    嗯?这么在意他是不是生气做什么
    洛银河其实倒也并非有意瞒他最后这一环,只因行事仓促,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向他讲清楚。只是将军就这样神游似的,多少还是将他看得有些发毛。
    逗闷子这种活计,洛银河素来不喜欢,他伸手抚在胸前,虚声咳了几下,李羡尘立刻回了神,道:你内伤初愈,最近思虑过甚,便会伤气。
    还是这招好使啊。
    洛银河笑道:无碍的,只是觉得屋里有些气闷。说着,他将窗子推开半扇,又问道:将军出神了,在想什么?
    李羡尘眼光微微迟疑了一下,才自嘲似的笑道:回首向来萧瑟处罢了。他言辞极少这样文绉绉的,大部分时候言简意赅,有事说事,但洛银河知道,他的小心思不是没有,只不过是都藏着不说。
    这会儿突然出言感慨,洛银河反倒一时间接不上话,这是苏轼的词,后一句是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将军文墨一句之后,好像也没指望洛银河能回馈些什么,起身道:那首歌谣查出些眉目了,咱们出府走走。
    回都城月余,洛银河宫里、府上、太常寺,三点一线的日子忙起来没完,今日终于暂时消停了,眼见窗外春光旖旎,心生向往,便点头道:我去将朝服换下来。
    墨为自从做了洛银河府上的官家,便随着他主子这来那去,开始,洛银河觉得身边时不时跟个小尾巴,浑身不自在,习惯了些时日,发觉倒也不错。这孩子年纪不大,长相也憨憨的,可做事极有条理,皇上赐的新府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随洛银河在将军府时,做事也极有眼色,添宇一个人顾着两个主子时常忙得脚不沾地,乐得墨为来分担。
    这会儿,洛银河进了自己的房间,见墨为正好在收拾他的衣服,随手捡了件素色的长衫,谁知,被墨为一把收了回去:这边的是还没收拾好的,由着您自己穿衣裳,太随意了,胡乱一套,还不如都城里的秀才精神。
    洛银河不禁苦笑,心道自己也就是随意一点,何时如此落拓了,笑道:我即刻便要出府去,依着你看,穿哪一套合适?墨为把本来就不太大的眼睛眯了眯,问道:是和将军出去?
    铜镜前,洛银河看着墨为帮他把头发半笼起一个髻,扣上一只白玉小冠。又伺候着他换上一套湖蓝色的长衫,手掌宽的月白银丝云纹锦带束了腰,而后再展开一件月白色大氅,让他披上,那大氅的领边也滚了一趟极细的银线,花式与束腰的锦带一样,暗自辉映,不算繁复却看得出衣裳搭配的心思。
    这身衣裳本有些清素,墨为拿出个沉香雕花的木质香囊,代替玉佩,挂在洛银河腰间,点睛一笔,人顿时看上去沉静多了。
    确实,是比他自己随意穿搭的考究好看。
    香囊随步轻摇,洛银河不懂香,但香囊里的味道幽深恬淡,似有似无的和衣服上熏过的香气交融呼应,闻上去心头暖暖的,他忍不住拿起来闻了闻,问道:这是什么香?
    墨为道:是月麟香,将军府上的好香,当真不少。他一边伺候洛银河穿衣,一边继续念叨,我知道您不喜欢繁复冗赘,但您现在可不是从前幕僚的身份了,衣着上,要稍微修饰得宜一些,免得他日哪个言官,御前参您仪容懈怠,不敬圣上。
    洛银河笑笑,心说倒也有理,看来这小子深谙御前嚼舌根的一套把戏。
    作者有话要说:
    墨为:约会呀?自然得精致些。
    第33章 春色正好,不如找茬儿去。
    仲春已过,午后的空气中弥散着阳光的暖意。仿佛经过暖阳的熏蒸,连微潮的泥土都蒙散着生机勃发的气味。
    显朝都城中满是花草树木,枝头的白玉兰还在含羞,地上随处可见的三色堇,却正是盛开的时候,三色堇又名人面花,微风中花茎轻摇,仿佛一张张表情各异的小脸在迎风点头,讲着故事。
    李羡尘见洛银河坐在茶楼上,看着楼下紫白黄三色相间的小花出神,忍不住出言问他。
    洛银河笑道:我看过的一本书里讲,若是把那小花的汁液偷偷滴在熟睡之人的眼皮上,那个人醒来之后,便会深深爱上他睁眼所见的第一个人。(※)
    李羡尘笑笑,没说话。
    二人在茶楼中闲扯,心理学相关的知识,被洛银河结合着茶楼里形形色色的客人讲出来,倒是有趣极了。
    不觉巳时已过,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站上茶馆的小戏台上,手中醒木往桌台上啪的一拍,本来闲聊的人们立刻静了,只听那老头言道:上回咱们说到李将军未损兵卒平边陲之乱,这回继续讲痴心人情衷错付春水向东流。
    这说书的老头口才极好,讲得绘声绘色,悬念丛生,真如他亲见了一般,他口中的痴心人,虽未讲姓甚名谁,洛银河也知道指的自然是四皇子和圣女,只是人物的结果反了过来,他的故事中,四皇子为救爱人而死,但圣女却只是一心利用皇子谋权的心机女子。
    洛银河暗笑,倒是会讲,民间野史杂闻,怕就是这样三分真七分假的编造杜撰而来。
    这老头儿故事中将李将军讲得如同神兵下凡一般,算计精巧、武艺无双,他虽然也隐去了李羡尘的名,更只字未提蒂邑族,下面听书的茶客,便总是脱口而出李帅年少英武、正是咱们当朝的上将军
    听书的兴致渐消,洛银河渐而觉得胆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羡尘年纪轻轻,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太高,皇上即便今时今日不觉得有异,三五年之后,会不会觉得建策上将军功高震主,危及帝位?
    想到这,他忍不住向李羡尘看去。
    李羡尘苦笑,低声道:文士杀人,从来都是兵不血刃。说罢,他颇有深意的看了洛银河一眼。
    话题逐渐沉重,二人的心思就都不在听书上了,李羡尘忽然道:方才你讲的那些从动作和表情便能分辨这人虚实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洛银河微微一怔,微表情和微动作研究都是西方心理学的课题,华夏千年,论及更多的是知行论、性习论一类,并没有什么系统的研究。他端起眼前的茶,啜了一口,才道:并不是某一本书里的,将你若是感兴趣,我找几本相关的给你看。想起正是在街市之上,便把那个军字又生生咽回去了。
    这本事有用,不如你教教我?
    迟疑之际,那说书的老头醒木一拍,且听下回分解了。
    李羡尘起身,向洛银河使个眼色,洛银河便随即会意,原来是要顺着老头儿这枝藤,去摸瓜。
    第一次做跟踪这种勾当,即便对方是个说书老头儿,洛银河也依旧有些紧张兮兮的,他心里想着得自然些,谁知越是想着,越不自在。
    李羡尘见这人路都走不顺溜儿了,这样下去,即便老头没发现,路人的眼光,也都要被洛银河吸引过来了,不禁失笑,在他肩头拍拍,把他扯到街边的小吃摊旁。
    这个摊儿上买个糖糕,那个摊儿上买两个包子。
    二人边吃边走,洛银河有事分心,渐而将跟人这件事情淡化了。
    不擅长的事情一旦淡化,他脑子即刻通透起来跟人这种活计,李羡尘若是想找人去做,大把的人选,他坐在将军府里听个结果便是了。
    何必非拉着自己亲自来跟?可不就是为了拉着他出来松松心吗。
    但看破不一定要说破,洛银河素来素养优秀,安于现状。他一边跟着老头,一边随着将军在街上吃喝看景儿。
    越发轻松自在起来。
    李羡尘不知他心中所想,却察觉出他放松得极快,暗暗赞叹,适应能力当真可圈可点。
    咱们猜猜与这老头接头之人,是哪路神仙?李羡尘问道。
    洛银河心思转了转,抬眼看看他,摇头道:我不跟你猜,看你这样子早就知道了,无趣无趣。
    李羡尘撇嘴暗叹,这人怎的这么精明,也太不好糊弄了,他确实早就知道了个大概,算准这老头与上家接头的日子,才拉着洛银河出来放风的。
    洛银河见他这副模样表情,就差在脸上写上失望二字了,心中一动,他定是在心里极为亲信自己,才又露出这样率性直白的神色。
    他看着李羡尘这样的神情,遥想十几年前自己如他这般年纪时,那时他也早已孤身数年
    不同的世界,出于不同的原由,可唯一相同的是,二人在人前总是内敛。
    洛银河也曾经希望在面对某人时,可以开怀,但三十多年,他始终没遇到那样一个人,是以每每见到李羡尘脸上现出率性的神色,便总觉得难能可贵,想让他在自己面前尽量将那些虚头巴脑的头衔都放下。
    至少对着自己,他能放下戒备算计,轻松的活着。
    忽然有些分辨不出,这种想法是出于职业病,还是不知不觉间,对他多了些在意,又或是在他身上投射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李羡尘不知道洛银河心里的盘算,只觉得有些悻悻,二人一路跟着老头,见他在一条小巷子里与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接了银子和一沓纸张,想来是报酬和说书段子后续的发展,便进了个院子。
    于是二人转而去跟着那家丁,终于见他进了高门大院,抬眼去看,原来是翰林院掌学士谢开文的府邸。
    文人的文采,真是没用对地方。
    回将军府这一路上,李羡尘显得有些没精打采,洛银河看他这会儿就像个小孩子,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终于心中不忍,问他道:一会儿还有什么安排?
    李羡尘皱眉,索然无味道:拟个折子,向皇上参自己一本,然后,闹点荒唐出来,给这光辉的李将军脸上,抹些黑泥
    看来,将军虽然在洛银河面前表现得稍微年轻了一点,但在公务上的算计,总归是颇为持重的,适当的自污才能活得长久。
    洛银河笑了,道:那先不要回府了。他见李羡尘脸上现了疑惑之色,继续言道,春色正好,不如上街找茬儿,好让你有些黑泥在脸上,再适合不过了。
    李羡尘一听来了精神,问道:有何打算?
    打算,是暂时还没有的,不过历来遭人诟病的过错,不过酒色财气、贪嗔痴,但这毛病却又要恰到好处,篓子大了容易变成筛子,可若太小了,又不足为道。
    思来想去,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名夫人,可不正是将军这辈子最大的荒唐吗?
    若说显朝都城中的销金窟,南北各一,遥相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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