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大门感受了一下温度,夏炎又回到客厅,拎起沙发背上的一件长风衣换上。手习惯性地伸进口袋,入手一片冰凉,他掏出来看,是沈齐送的那条项链,他最终还是没拿走,婉转地藏在衣服里。
    指腹在项链的刻字上碰了一下,夏炎又塞回口袋,准备明天再拿给沈齐。
    出门的时候不到七点,路上没什么车,他漫无目的地开,八点刚过,抵达码头。
    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码头上挤满了贩鱼的渔民,叫卖声不绝于耳。不同种类的鱼整齐地码在塑料布或棕丝渔网上,鳞片闪着细微的光。
    只有一个摊位是贩卖活鱼的。
    鱼身是瘦长的梭形,赤红色,尾巴很大,在水族箱里懒洋洋地律动,像早晨出门时,在小区里见到跳广场舞的阿姨们手中的扇子。
    是不能吃的观赏鱼,夏炎挤在人潮勉强稳住脚跟,低头看水族箱里这一尾小鱼,等人流稀疏一些后,又蹲下来看。
    鱼鳍和鱼尾像褪色一般,由赤红淡为胭脂红,边缘则几近透明。
    这条多少钱?他问。
    一百三条。
    我就要这一条。
    小贩抬头看他一眼,四十。
    夏炎掏了掏兜,没摸到手机,他站起身,裤子兜里也没有,小贩大约是看出来他的情况,指指右侧,那边有巡逻的警察,你看要不要报警。
    可能是忘车上了,夏炎说:我去找找。
    回到车上,他翻遍座位和车上的角角落落,都没找到,也许是忘在家了,也许是真的丢了,总而言之,很不是时机他真的很想买那条金鱼。
    靠在车门旁站了会儿,夏炎不想回家,更不好意思回去跟小贩说赊账,他绕过集市的那条街,走到海边,浓雾笼罩海面,什么也看不清。
    不多时,夏炎闻到一股香水味,像是玫瑰,馥郁中掺杂着一丝海水的咸腥,他转过头,发现一个女孩站在两步开外,同样在看海面,头发低低绾着,脚踩人字拖,察觉到夏炎的目光,她扭过头,熟稔地招呼道:好巧啊,又见面了。
    夏炎楞了一下,才想起她是上次在药店时碰到的那个,你好。
    见你在这儿转了很久,女孩问,不上船吗,马上开了。
    我今天不去岛上。想了想,夏炎指指贩鱼的摊位,这些一般卖到几点?
    说不准,最多十一点。
    夏炎点头,等船只的汽笛鸣响之后,向她走近一步,我手机好像丢了,能用你的打个电话吗?
    给。女孩把手机递给他,顺手从烟盒里咬出一支,含在嘴里,吐字不清地问:你抽吗?
    不了,谢谢。
    接过手机,原本是想打给自己,看有没有关机,但按键的时候,夏炎心一横,拨通了另一串号码。
    嘟一声,竟然通了!还不待他反应,又听到一声:喂。
    夏炎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喂。
    这声之后,信号像突然被掐断,两端都陷入沉默,几秒后,才听到陆周瑜不太确定地声音:夏炎?
    嗯。
    你在哪?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夏炎想,他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说:外面,随便出来逛逛。
    给你打电话一直关机,换号码了吗?
    到底是谁一直关机,夏炎看了眼远处的女孩,接通电话之后,她就主动走远了。
    我手机丢了,这是借别人的。
    风有点大了,海水被拍到岸边的岩石上,激起煎盐叠雪般的白茫茫一片。
    似乎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抗拒,陆周瑜也沉默下去,夏炎握紧手机,思考应该说点什么,手机是别人的,他这通电话并不能打太久。
    你在海边?陆周瑜忽然问,大概是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我去接你。
    不用,我开车来的。夏炎下意识地回,然后才意识到他说接,他问:你在哪?
    你家门口。
    挂断电话前,夏炎说我马上回来,也好像是你等我,海风太大,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他把手机还给女孩,郑重道谢后,飞快地跑回车上。
    系安全带时,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一大早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他就应该在小区里随便转转,吃顿早饭。陆周瑜说打你电话一直关机,一直,那他打了多少个?有我打的多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的?
    明明出家门前,手机都没收到他任何消息。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打?为什么偏偏他的手机丢了?为什么他们总是在错过?
    但夏炎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问题,或者说,这些问题只问他自己将永远无解。
    他发动车子,原路返回,一路上将车窗开到最大,巨大的风声如有实质般刮擦耳廓,震得皮肤发麻。
    沿跨海大桥开出一段后,雾才渐渐散去。
    快到小区时,路口似乎出了一起交通事故,整条路水泄不通,没多久,又传来吵嚷声,看来短时间内无法解决。夏炎看准路边的空车位,一寸一寸地磨进去,然后把车丢在路边。
    跑出几步,路过一家早餐店,他脚步顿了顿,深呼吸两口平复呼吸,又跑回车里,拉开储物盒,摸出一把硬币。
    提着几个塑料袋站在楼下时,夏炎已经没有太浓烈的感受,或许是这一路太长,他又跑得太急,此刻只觉得累,手脚发软。
    电梯门关上,他靠在梯厢里大喘气,上升到一半楼层时,又站直了,对着镜子拨弄头发,搓搓脸。
    到十九楼,门打开,先看见的是正对电梯门的那面墙,正中央一张红到刺目的囍字,是上半年隔壁邻居结婚时贴的,之前一直没注意过。
    方方正正的喜帖旁边,陆周瑜站在那里。红色的纸衬得他脸色发白,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电梯门开之前他或许是在闭眼休息,因为听到叮的一声后,眼神自下而上抬起,等对视时,夏炎清楚地看见他的睫毛颤了一下似乎这才清醒过来。
    你回来了。他说。
    嗯,夏炎走出电梯,等很久了吗?
    没有。
    怎么会是没有,他从码头开车回来,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夏炎知道他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但他不知道其他的还能问什么。
    你为什么关机?一直关机?为什么瞒我?骗我?
    从昨晚到前一秒,这些问题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返程路上更是决心以焊刀切割金属之势,摊开来问个清楚。
    可这一秒,却又变得无处诉说、无法诉说周六,陆周瑜如约回来了无论是从哪里。
    你吃早饭了吗?最终,夏炎晃动手里的塑料袋,向上提了提。
    陆周瑜摇头。
    我买了豆腐脑,夏炎说:咸的。
    感应灯熄灭,楼道里登时暗了下去,夏炎的心猛地一紧,在他出声喝亮之前,陆周瑜先拍了一下手掌,把灯唤醒了。
    灯亮起的一刹那,夏炎感觉到肩膀被扳住,整个人落进一个拥抱里,头晕目眩之际,下巴被扣住,向上抬,随即是很轻很快的一个吻。
    生日快乐。
    谢谢。
    下巴上的手指并没有松开,拇指指腹磨蹭夏炎的下颌,陆周瑜问他:脸色这么差,生病了?
    昨天有点发烧。
    现在还难受吗,陆周瑜用手背探他的额头,发烧还去海边吹风?
    夏炎对他笑了笑,说:吃过药了,没事。
    要不就算了,他在心里想,反正人也如约回来了,不是吗?去哪里又有什么重要的,都是成年人,有各自的生活和空间很正常,况且手机关机也许是突发情况,丢了,没电了,也很正常。
    都很正常。
    他说:先进去吧。
    等等,陆周瑜忽然拉住他的手,小心这个。
    墙和入户门的夹角里,有一只很小的玻璃鱼缸,被他迈出的脚尖踢到,荡出一汪水。
    鱼缸里的金鱼受了惊,鱼鳍翕动,鱼尾飞快地摇曳,困在四方的鱼缸里转来转去。
    夏炎蹲下去看,他见过它,在视频里,他看过不止一次,不会认错。
    这个? 夏炎问。
    送给你的。
    那条布里斯托尔金鱼?
    嗯,陆周瑜又说了一遍:生日快乐。
    谢谢。
    夏炎用指腹轻轻贴在水面,那条金鱼自缸底盘旋而上,转啊转啊,最后竟然用鱼唇碰了碰他的手指,像是一个化解一切的亲吻。
    而他此前的愤怒、失望、无力,以及这些情绪共同酝酿出的巨大的委屈,似乎都正像尘埃一样降落、沉淀向某个角落。
    在这一时刻,大可忽略不计。
    第49章 周六(下)
    其实这条金鱼来得不太容易。
    去年年底,做完影像创意的项目,视频里那条通体赤红的布里斯托尔金鱼被伦敦当地一所美术馆收留。
    在码头时,陆周瑜承诺送给夏炎一条鱼,之后他辗转联系到美术馆,却被遗憾告知,那条金鱼前不久被一位老先生认养了,等家里的花园和池塘修葺好,就会将鱼带走。
    你怎么有兴致养鱼?帮陆周瑜联系美术馆的朋友问,见他不回答,又说:我再给你空运几条吧。
    布里斯托尔金鱼产自英国,但纯色的并不常见,夏炎并没有点名要求品种和长相,他说都可以,这似乎是他的口头禅,以及谢谢、不用和不好意思几句。
    每次说出口时,表情和语气又都真挚,似乎是真的都可以,不过陆周瑜还是决定去美术馆一趟,尽可能地争取那条金鱼的收养权。
    他向沈如请了几天假,登上前往伦敦的飞机,犹豫再三,没有告诉夏炎,一方面是担心最终没能领回金鱼,令他满怀希望又失望,另一方面,几乎能想象到夏炎会说不用,真的不用,太麻烦你了。
    他不想听,也不觉得麻烦。
    抵达的时候天快黑了,美术馆的一面正对泰晤士河,陆周瑜走上河岸,碰见许多约会的情侣,有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道路两旁的树叶已经变黄,风一刮,簌簌地落。海鸥在灰扑扑的海面上盘旋,留下一块块黑黢黢的剪影。
    陆周瑜坐在树下落满枯叶的长椅上,手提包放在一旁,他此行没带什么东西,轻松的像只是外出办趟事,除电脑和证件外,唯一略显多余的,是提包外侧口袋里的半盒红旗渠,还剩下四根,他不太舍得抽。
    美术馆的工作人员还记得他,听明来意后表示,那位认养的老先生并未留下联系方式,只说这周内会来取。
    只能留下等。
    伦敦比海城慢七小时,陆周瑜通常凌晨两点和夏炎互道早安,然后再去睡,早上七点,听他讲午睡时做的光怪陆离的梦,傍晚说晚安。
    周四,总算见到那位认养的老先生,七十岁上下,身着黑色大衣,精神矍铄,很有绅士风度地摘下礼帽说:听说你等我很久了,抱歉,我不太习惯用电子设备。
    陆周瑜略带愧意地向他说明来意,并表示自己有几条同样名贵的金鱼,希望能做交换。
    别这么说,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老先生笑着,鬓边莹白的卷发随风晃荡,我看过你的作品,很喜欢。
    交换的过程比想象中轻松,陆周瑜甚至受邀到他的花园里做客,观赏鹅卵石砌成的下沉式鱼塘。
    花园很大,铺满草坪,根据主人的喜好摆放着白色雕花桌椅、桦木画架、烧烤炉和小型喷泉。
    院子中央是一颗漂亮的鹿角漆树,树叶是红色,果实也是红色,枝丫迂曲向上,在灰蒙蒙的空气中,像在灼灼燃烧,晃得陆周瑜眯了眯眼睛,无端想起自己家的后院,似乎缺少这样的生机。
    麻烦的是将金鱼带回国。
    需要办理检疫证明,开具疫苗接种证书,如此种种,等他和金鱼一同风尘仆仆地抵达夏炎家门口时,已精疲力竭。
    小心地抱起鱼缸,夏炎向右侧过身,示意道:钥匙在兜里。
    陆周瑜顺势伸进他风衣的口袋里,摸到一把冰凉的链子,沉甸甸的,不像钥匙。夏炎还在低头看鱼,注意到他的动作,没有吗?那这边呢?说完又向左侧转身。
    这次碰到了,一大串,有家门钥匙,车钥匙,门禁卡,以及一枚崭新的黄铜钥匙,齿痕还带着金属切割后的毛糙。
    是家属院的钥匙,陆周瑜走之前配了一把给他。
    门打开,室内有些昏暗,夏炎略微躬身,用下巴捣开开关,快进来坐。
    灯光铺陈,陆周瑜先看到客厅桌上的蛋糕盒,已经拆开了,白蓝相间的丝带从桌面垂到地板,糕体也被切得乱七八糟,有零星的奶油蹭在桌面上。
    这都不是重点。
    桌上有两只盘子,两个叉子,其中一只盘子里的蛋糕几乎没动,但奶油明显被刮过。
    他收回目光,听见夏炎正在查资料,不能直接放大缸里,会不适应。
    嗯。
    倒掉小鱼缸里的一半水,再把大缸里的水慢慢加入,让金鱼适应温度,如此反复。
    注水的时候,夏炎的动作和神情很认真,但莫名地,陆周瑜觉得他似乎兴致缺缺并不是不高兴,而且有话想说。
    直到将鱼转移,它晃动薄而透明的尾翼,沉入珊瑚丛中,夏炎弯下腰,用指腹碰碰玻璃壁,轻声说:你回英国,我都不知道。
    临时有点事要处理,陆周瑜觉得没必要向他坦陈种种波折,像邀功,也像在用辛劳换取感激,他不想听谢谢,于是说:顺便把它带来。
    哦,这样啊,事情顺利吗?
    顺利。你喜欢吗?
    喜欢。
    那就好。
    很漂亮,谢
    又来了。
    夏炎说到一半的话被他用拇指堵回去,牙齿咬到指腹,有柔软的东西一扫而过,两个人都愣住。
    夏炎眨眨眼,滞涩片刻,仍坚持:我是想说
    陆周瑜也弯下腰,一手按在玻璃鱼缸上,另一只手绕至他脑后,扣住后脑勺向前压,用嘴唇代替拇指。
    不许说。
    他很少有这样不克制的时候,也许是太累了,身体只能遵从本能,也许是那两只挨在一起的盘子,透过鱼缸里波动的水,在眼前张牙舞爪地晃。
    这个吻不再是循序渐进的磨蹭、试探和深入,而是直白地啃噬,舌尖相抵、缠绕,水声蔓延。
    过去很久,略微分开的间隙里,夏炎喘着气,双颊是如赤色金鱼尾翼般的薄红,等会儿,休息一下。
    额头和额头相抵,动作停下,但谁也没有起身,几秒钟之后,夏炎像小动物般凑近,试探地含住陆周瑜的下唇舔舐,柔且慢,像在确认什么似的,呼吸都放缓了。
    他嘴唇很烫,皮肤很烫,气息也是烫的,但鼻尖微凉,蹭在脸上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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