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几秒,沈齐撇开眼神,在沙发上坐下,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一开始是姑姑不让说,我以为她是觉得我太差,给她丢脸。后来是我不愿意说,不想让别人觉得我非要靠她才行。不是故意瞒你,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这本来就是你的私事。
    天阴得厉害,沈齐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没话找话道:昨天我想和姑姑道个别,他们在岛上布景,我无聊就一起去了,才听她说陆周瑜是负责那个展品的。之前我不知道,这个也不是故意瞒你。
    静了静,夏炎说:嗯。
    其实岛上这个项目,最开始姑姑问过我想不想参加,沈齐盯着桌上的蛋糕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是不是很巧?怎么每一次都是这样。
    你想说什么?夏炎换了个姿势,蜷缩在沙发上的腿脚伸展开来,规规矩矩地踩进拖鞋里,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
    这样备战般的姿态令沈齐十分不平衡,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要这样护着他?好,我想说什么?我想说他这一切都是我不要的,蜃楼美术馆,双年展,这些项目我不要,我退出,他才有机会插进来参加!
    手握成拳抵在膝盖上,他气喘吁吁,胸膛止不住起伏,仍挑衅地用眼尾扫向夏炎,却只收到一句淡淡的: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是,你还要替他说什么?
    夏炎摇头,我不是他的发言人,我们现在只说你。不给沈齐插话的机会,他反问:你退出是什么原因,你自己不清楚吗?
    抄袭,剽窃。
    这样严重的字眼,说是不忍也好,照顾他的惯性使然也好,事发后夏炎一直避免在沈齐面前提起。但显然纵容与沉默是最大的帮凶。
    是因为你照搬别人的成果,记得吗?
    沈齐目光一凛,咬着下唇不说话。
    你可能觉得,只是借用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确实没什么大不了,始作俑者正好好地坐在这里,一脸云淡风轻。夏炎忽然觉得哪怕他掏心掏肺说再多,沈齐都无法真正理解,但仍恳切地告诉他:你知不知道,抄袭能把一个创作者永远、彻底地钉在耻辱柱上,哪怕只有一次。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哪有那么严重,我道过歉,也赔了钱沈齐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不知道如何反驳,静了片刻才说: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听完这句,夏炎向后靠了靠,后脑勺抵在沙发上,点头道: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向你道歉,不该随便承诺。
    不用,他说: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天幕暗淡,夏炎望向窗外,一朵乌云罩在不远处的美术馆上空,他问沈齐:快下雨了,你今天怎么过来的?
    司机送我。
    他还在车里吗?
    嗯。
    快回去吧,别让司机久等。
    沈齐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手在口袋里摩挲着什么,磨磨蹭蹭地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吧。
    你什么时候跟他分手?
    高烧使得整张脸都有些麻木,夏炎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他:我为什么要跟他分手?
    他都一声不响地走了,沈齐扬起一边的眉毛,指指自己,意思是我走之前还来和你道别,要我说,他有什么好的?不懂你跟姑姑为什么都找他做项目,你还跟他谈恋爱。
    这是我跟他的事。
    夏炎的言外之意同样明确,不说明,不解释,因为没有必要。直到被沈齐直直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他点点头,妥协道:好吧,但今天不说我和他,只说我和你。
    沈齐不动。
    我大三的时候出去交换过,夏炎回忆道:应该能懂你的感觉。临走之前又紧张又焦虑,所以拼命想抓住点什么,来加强一些连结。我那时候每天都要找当时的室友,导师,各种人聊天,聚会,和你一样。这不一定是喜欢。
    你怎么知道怎么不是?沈齐反驳道,我就是喜欢你。
    那好,夏炎突然问,你出事后的那一周在哪里?
    沈齐不明就里,如实答道:被我爸妈关在家。
    那周找你的采访有十多场,每一场都是我替你去的,那些记者对待抄袭很不客气,问题也很刁钻,夏炎不带感情地阐述道:但那期间,我没有接到过你一个电话。
    我沈齐的脸色变了变。
    我说这些没有怪你的意思,夏炎说,我知道是因为你相信我能摆平一切,所以很放心。包括今天来找我,也是出于信任,但这和喜欢是不一样的。
    拈起奶油上的一只草莓咬在嘴里,汁液迸发,酸中带甜,夏炎咽下去,见沈齐久久不语,像是在思考的样子,于是伸手拍他垮下的的肩膀,递去半只手掌大的草莓,你以后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等到那个时候,就能理解这个意思了。
    沈齐没有接,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即刻反驳,而是沉默许久,才回:我不知道。就算你说得对,那陆周瑜呢?他不告而别,这才是不喜欢吧?不如你就此跟他分手。
    他的逻辑很简单,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要。
    掌心的草莓被无意识地挤破,指尖刺进果肉中,淌了满手黏腻的汁水,顺着手腕向下滴落。夏炎起身说去洗手,趁沈齐擦拭沙发上的草莓汁时,抄起茶几上的手机,匆匆迈进厕所。
    洗过手,他两手撑在水池边。
    镜子上孤灯投影,但仍将里外的两重人影照得无所遁形,苍白、落拓。夏炎拿出手机按亮,屏幕上只有一条购物APP推送的广告。点开通讯录,拨号时,他虚无地吞咽,嗓子里像嵌了块生锈的铁,牵扯出一阵钝痛。
    该说什么呢。
    你在哪?
    什么时候回来?
    没事,就是问问明天需不需要接你。
    随便说什么吧,夏炎出神地想,或者等他先说话好了。但下一秒,却听到关机的提示音。
    挂断,再拨过去,关机。
    再挂断,夏炎把手机屏幕举到眼前,显示时间是下午两点刚过。
    前几天也在这个时间联系过,他习惯午睡醒来,愣神的功夫,给陆周瑜发些有的没的,做的混乱的梦,下午的安排,有意思的展等等,都能收到回复。
    或许是还在忙?在午睡?信号不好?
    感冒发烧的症状愈加严重,犹如身体浸在冰水里,好不容易被打捞上来,用烘过的热毛毯裹住,但下一秒,脚下的冰面又猝不及防地碎裂。
    整个人忽冷忽热,夏炎用凉水洗了把脸,这下不热了。
    他第三次拨打同一个号码,关机。
    好吧。夏炎攥紧手机,觉得鼻腔阻塞,呼吸困难,于是张开嘴大口喘息。
    下午两点,伦敦时间是早上七点,或许还没睡醒?可没睡醒也不该关机。
    七点没睡醒,那七点半呢,八点呢,九点,十点呢?明天呢?
    明明说好明天会回来的啊。
    尚存的理智告诉夏炎,只是电话关机而已,客观原因有很多,他不该,也不必把事情往最坏的结果上去想。
    但沈齐的一句不喜欢,是最后一根稻草,是第一声雷,令他自乱阵脚,毫无反驳之力。
    夏炎能清楚地感受到,因高烧,自己的思维变的迟缓,失控。
    难道真如沈齐说的他又一次,又一次,不告而别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十年前不就是吗?他们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交换,只接了个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的,山楂味的吻,等醒过来,人就走了。
    那再来一次似乎也合情合理。
    只不过这个吻无限膨胀,又分解成一个个瞬间。
    第一次留宿。
    半根油条。
    纸玫瑰。
    好运气。
    试试。
    不对,合什么情?合什么理?是不合情也不合理,那时候是那时候,可现在我们现在是在谈恋爱啊,不是吗?
    再出去时,沈齐已经整理好沙发和茶几,他拍拍手,说:我爸催我回去看我爷爷。
    快下雨了,让司机开车小心。夏炎弯腰从沙发的缝隙抽出他带来的项链,这个别忘了带走。
    哦,不小心掉进去的。沈齐讪讪地笑一下,我走了,你休息吧。
    走至玄关,他弯腰用力敲敲鱼缸,龙睛摇头摆尾地在水中流窜,逗弄半天,夏炎忍不住出声催促时,沈齐才直起身,那你明天是不是没有安排,我可以明天再过来吗?
    他似乎已经默认夏炎会提出分手。
    我可能说得不够清楚,像有一双手伸进大脑里搅动,令夏炎无法思考,无法顾及沈齐年轻脆弱的心,无法稳住身体,于是斜倚在鱼缸一侧,头发蹭得乱蓬蓬的,有几绺沾了水,贴在脸侧,鼻尖冻得通红,但表情分外认真。
    他说:是我喜欢他,我追的他,很辛苦,所以不可能主动松开。
    可是他已经走了!手捧最后的筹码,沈齐狠狠掷出这句。
    他明天回来。夏炎说。
    如果不回来呢?
    没有如果。
    沈齐气冲冲地摔门,临走前扔下一句:周日你无论如何都要来送我。嫌不够力度,又叫嚣道:否则我就不走了,不但不走,我还要去岛上,劝我姑姑把姓陆的展品撤掉!说他人品不好,说他始乱终弃!
    门框被他震的打颤。
    又困,又冷,夏炎迅速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全身,手机被他刻意落在客厅。
    既然说是明天回来,那就等到明天再联系好了。在此之前,他得好好睡一觉,把烧退下去。
    一开始,总是想听听手机有没有动静,想去看看有没有新消息,翻来覆去,但最终敌不过药效,还是睡了过去。
    好像在做梦。梦中,他是一只亟待解冻的飞蛾,渴于饮火,于是一次次撞向跃动的火苗,最后燃成了一盏高悬于城市之上的灯。
    很怪的梦。
    再醒来时,浑身像在融化般汗淋淋的。天已经黑透,透过窗户,外面是零星的灯火。夏炎摸摸额头,汗是冷的,皮肤也是冷的,应该是退烧了。他裹着棉被,飞快地跑到客厅拿起手机,又重新躺回床上。
    十一点五十五,竟然一觉睡了将近十个小时,怪不得觉得好受很多,精神饱满。夏炎划开屏幕,依次处理这段时间内的消息。
    有沈齐到家发的微信,因赌气,只有两个字,到了。
    有工作群的消息,项目台账的更新情况。
    有熬不到零点,提前发送的生日祝福。
    甚至有父母的短信,晚上十点半,是他们正常休息的时间,说下周一办理退休手续,但两人都决定接受研究所当地一所高校的邀请,成为特聘讲师,继续为科研事业发光发热。同时盛情邀请夏炎,到西北的大地上一家团聚。
    一一回复完,已经过了零点。各大APP准时送上生日祝福,夏炎把手机静音,掐断接连不断的提示声,再次拨号。
    周六,还是关机。
    第48章 周六(中)
    周六早上,夏炎醒的时候才五点多,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在床下,整个人虾似的蜷在一起,一条胳膊环在膝盖上,像在拥抱自己,倒也不觉得冷。
    他整晚睡得出奇的好,几乎挂断电话的下一秒,在各种情绪发酵之前,就直接坠入梦乡了。
    风从窗缝挤进来,把藏蓝色的窗帘掀开,露出一块同样颜色的天空,是太阳升起前的深沉的蓝。夏炎偏头看了很久,橙粉色渐渐漫上来,由暗到明,天彻底亮起来之前,风停了,窗帘落幕般地合上。
    翻身下床,从衣柜里找出加厚的睡衣换上,像往常一样刷牙洗脸,洗到一半,来电铃声响起来,夏炎脸也顾不得擦,急匆匆跑回卧室,从被子里摸出手机。看到来电人时,接通的手指一顿。
    妈。
    吵醒你了吧?娄瑞那边是吃早饭的动静,碗筷叮叮当当,说了今天是休息日,你爸非要现在给你打电话。
    没有,我已经起床了。
    起这么早,娄瑞讶异地问,和朋友约好出去玩吗?
    昨天睡得早,夏炎含糊其辞,看一眼时间,六点半,应该正是他们晨读的时间,怎么了妈,有什么事吗?
    我和爸爸祝你生日快乐,娄瑞在电话那头说,顿了顿又道:对不起啊乖乖,今年又不能陪你过生日了。
    谢谢妈,夏炎走到窗边,一把扯开窗帘,笑着回:这有什么的,我都这么大了。
    静了会儿,娄瑞问:吃早饭没有呢?你总是不吃早饭不行的啊,对身体不好,等年纪大了后悔也来不及。
    夏炎走出卧室,看见昨天买的蛋糕还在茶几上,他用手指沾了块奶油,放进嘴里,没尝出什么异味,正准备吃,放心吧。
    好,那娄瑞话说到一半,有道男声打断他,模模糊糊的,而后电话那头换成夏正炀,问他:最近工作忙吗?
    爸,夏炎叫了一声,还可以,不太忙。
    嗯,夏正炀说,本来我和你妈准备这周末去看看你,但这边要办的手续太多,走不开。
    没事,你们忙你们的,夏炎想了想,我今天和小蒋他们约了去爬山,吃过早饭就出发。
    你是该多运动运动,夏正炀问,嗓子不舒服,病了?
    没什么事儿。
    病多久了?看医生了吗?
    就前几天降温,有一点感冒,吃过药了,您别担心。
    夏炎几乎能想象到夏正炀坐在餐桌上的样子一手捏报纸,另一只手握紧手机,放在离耳朵一寸的位置,眉头微蹙,思考说些什么。
    和自己一样。
    这么多年,该说的话错过时机,以至于之后的所有语言都在制造距离,强调距离。
    我
    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夏炎没有接着往下说,过了几秒,听见夏正炀问:准备什么时候来看看我们?
    我有个项目在收尾,忙完就去。
    好,那不说了,你吃饭吧。
    蛋糕的一角的奶油已经被刮空,夏炎咬了颗草莓,点点头,嗯,你和妈也赶快吃饭吧。
    挂掉电话,夏炎拿起叉子,一口一口地吃蛋糕。饿的时候吃什么都专注,他甚至能尝出奶油里淡淡的朗姆酒味道。但吃饱之后,就控制不住去发散思维。
    他在每一口甜腻的间隙里,想起昨天失控的情绪,想起一个个拨不通的电话,但更多的还是在想那些在一起的、仿似热恋的、回不去的瞬间。
    等回过神,他已经换好衣服,车钥匙抓在手里,去哪里倒是没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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