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细密,夏炎没看清来人的脸,也无暇细看。祁万起身,去将他手里的伞夺过,递给夏炎后,两人一同跑向停在路边的车。
    高个子青年的手掌悬空在祁万头上给他遮雨。
    夏炎抬眼时刚好看到这一幕,这么大雨能遮住什么,他想,但是还挺可爱的。
    撑伞回家后,刚一推开门,Kitty便嘤咛着跑来,似乎在控诉他出门太久。
    夏炎对它说:外面下雨了,乖啊,我先换衣服。
    Kitty贴在夏炎腿上,走一步跟一步,最后整只狗瘫在地上挡路,大有不摸它不让走的架势。
    不得不承认,毛茸茸的触感很能抚慰人心。
    顺了会儿毛,心里那些轻微的刺挠似乎一齐软了、朝一个好的方向伏倒了,变成一片金灿灿的、埋种希望的沃土。
    在此之前,夏炎不是没想过养只狗,也机缘巧合地遇到过眼巴巴望他的流浪小狗。可职业原因,他需要天南地北来回飞,给不了小狗最需要的陪伴,所以不敢贸然把它们带回家。
    仅温存了几分钟,走进玄关,地板上湿漉漉的,鱼缸里的龙睛尾巴摇得飞快。
    联想到Kitty沾湿的前爪,夏炎揪它耳朵笑骂:听说过狗拿耗子,没听过狗还要抓鱼的。
    Kitty呜呜咽咽地讨饶,夏炎的心立刻软下去,不再苛责它,转而认命地拖起地来。
    做完家务,离天黑还有段距离,离雨停还很远。
    傍晚是一个暧昧的时段。
    放学、下班、准备晚饭,人世间的烟火气息都凝于这一刻。
    明明窗外暴雨滂沱,但从窗缝挤进来的,除雨天特有的潮湿霉味,还夹杂一缕不知从哪飘来的饭香。
    如同一阵袭人的浪,打在心尖,让人联想到背着书包推开家门的一刹,暖融的光铺满房间,新闻联播与汤锅咕噜作响的声音里,父母在厨房忙碌,一抬眼便呼唤道:快去洗手吃饭!
    明明是没有经历过这一场景的,从小和父母聚少离多,极少有机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脑海里构建这一画面时却驾轻就熟。
    没来由地,夏炎掏出手机,又看了一遍陆周瑜发来的消息。
    你会赢。
    三个字撑起的对话框简洁如一小朵云,在他心上局部降雨,刚平伏下的心绪隐隐有揭竿而起之势,他连忙打开电脑,投入工作转移注意力。
    展览已开展一周,各大平台以及电子问卷都收到不少反馈,夏炎创建表格,将评价分类整理归纳。
    天将黑时,接到季启林的来电。
    以为他是来问反馈意见,夏炎接起后主动说:正在统计问卷,不过样本数量偏少,下周再给您完整报告吧。
    好,不着急。季启林和声道:明天有时间吗?
    将文档备份保存,夏炎起身到窗边,雨还在下。
    他们这一行,工作时间并非传统的朝九晚五,而是按照项目制。开展前忙得暗无天日是常态,开展后就相对轻松许多。
    这个时段,通常不会有其他工作打扰。季启林这么问,八成是有紧急任务,夏炎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各自安静片刻,他才说:明天和人约好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后天有时间。
    去约会啊?季启林调侃。
    不是。
    还以为你和小陆去约会。
    出乎意料的对话,看来季启林误会颇深。不知该从哪里向他解释,电话里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夏炎含糊道:您想多了,只是和朋友去看个展。
    季启林问:明天展馆还开吗?这雨这么大。
    不知道,夏炎望向窗外,手伸出去接了一会儿雨水,又说:会开吧。
    他不信自己的运气,但是相信陆周瑜对他说的会赢。
    没有过多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季启林道:那就去玩儿吧,后天再说,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简短提起明年三月的双年展。作为国际知名艺术展,早在去年就已定下选题,年初,团队还一同去布展现场参观过。
    昨天和沈如吃了顿饭,她有意向邀请小陆参展。季启林说。
    沈如是双年展的主策划人,和季启林交好多年,夏炎不久前在蜃楼美术馆内见过她。
    那晚,他还开玩笑般问陆周瑜,如果沈如老师邀请他参展,会不会留下参加。
    当时两人都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假设。夏炎仍记得他满不在乎的回答:等她邀请我再说吧。
    却不曾想竟然一语成真。
    惊讶之余,他疑惑道:双年展不是早就确定名单了吗,怎么突然要加人?
    市北的淇县明年初要划入海城市区,政府想在那边办一个分会场,季启林向他解释:户外展更好发挥。沈如去看了他的展品,觉得合适。
    这实在太巧。
    时间紧见小陆的话问问他是个好机会
    季启林的话断断续续,许久后,夏炎才意识到并非是信号不好,而是他在跑神。
    关上窗,赤脚走到玄关处,水族箱内的龙睛早就忘记被Kitty捕捞的噩梦,摇头晃脑地在珊瑚丛中穿梭。
    这样啊,我问问他吧。夏炎放慢语速,平静地告诉季启林:但是他说回国参展只是受老师委托,一个月后还要回英国。
    准确来说是三周后。
    啊?季启林一怔,嘟囔道:怎么没听老贺说过
    话音未落,电话里出现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喊开饭了。
    哎哎,季启林的声音软下来,等会儿,给小夏打电话呢。
    夏炎笑道:老师您先吃饭吧,别让师母等久了。
    季启林连声道:来了来了。复又对着电话说:后天来家里吃饭吧,边吃边谈。
    挂掉电话,夏炎重新走回窗边,呆站许久后觉得双腿僵硬,干脆拉上窗帘,一头栽进被子里。
    窗户没有关紧,倾泻的雨声沿缝淌进室内,颇为催眠,他也就顺势睡去。
    第一次醒,是晚上九点整,雨还在下,夏炎摸出手机,连定四个间隔五分钟的闹钟,又继续睡。
    再次醒来,还没来得及看时间,先被地板上一道苍白的光晃住眼,以为是雨水把地板淹了,他猛然起身去关窗。
    窗帘一开,洁白的月光在地板上如画卷般铺陈。
    乌云散去,月亮挂在天上。
    夏炎眨眨眼,把头探出窗外,凌冽的水汽扑面而来,瞬间沾湿他的鬓角。
    但千真万确地,雨停下了。
    第二天,天气算不上好,但也不算糟糕。街道两旁的梧桐叶被淋得透亮,黄泱泱地漫开,深秋一夜至。
    即使雨停下,暴雨仍带来不小的损失。
    除在地铁广播里听到的各项数字外,展馆外的告示更直观地体现了这一点。
    因暴雨导致设备进水,部分展厅维修中,暂时停止参观。敬请谅解。
    部分。
    夏炎松口气,心想当然谅解,十分谅解。如果有机会,他甚至想握住负责人的手鞠躬道谢,感谢他们这种天气还愿意开展。
    这场VR展设在老城区一幢四层洋房内,时经百年的建筑依旧华美。
    来得早,展馆外人不多,一旁有家咖啡厅,夏炎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离约定的九点还有半小时,于是点了两杯咖啡,坐在厅外的高脚凳上等。
    期间,他打开手机搜索,确实有淇县即将划入海城市区的新闻,也有双年展将设置分会场的消息。
    季启林的话并不是梦,那他究竟要不要问问陆周瑜的意向。
    问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损失他不愿意参展,就还按照原计划,三周后离开。
    愿意的话
    您的咖啡好了。店员将打包好的牛皮纸袋递过来,打断他的设想。
    提上两杯咖啡走回馆区时,陆周瑜正站在门口等,见他过来,扬了一下手。
    夏炎直直走过去,应该说早上好的,却脱口而出:我赢了。
    恭喜。陆周瑜提起嘴角对他笑了笑,好像一早就料定这个结果般。
    夏炎喉咙发紧,佯装无意道:没想到这么好运,总是赢。这次的奖惩我也想好了。
    两人途径长廊,一同往展馆内走,验过票后,陆周瑜偏头问:是什么?
    继续留下参展吧。
    夏炎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咽下这句话。
    就算运气好,他愿意留下参展,也只是把三周拉长至三个月,总还是要走的。
    奖就不必了,穿过长廊,进入展厅前,夏炎从牛皮纸袋里掏出咖啡递过去,罚你喝全糖美式吧。
    太狠了。陆周瑜笑笑,伸手接过去,低头看了一眼标签。
    他不吃甜食,咖啡也从来不放一粒糖,因此喝的时候表情很精彩。
    当然,夏炎表情也好不到哪去,不加糖的美式咖啡又苦又酸,为不露破绽,他屏住气一口喝下大半。
    最后终究是没忍住先笑起来,干个杯吧。
    来。
    两只空杯子投进垃圾桶的一刻,夏炎突然有种全身轻松的感觉,如同被宣判生命期限的病患,终于放下对世间的诸多贪念,决定尽情享受最后时光。
    虽然不能从陆周瑜身上获得想要的爱情,但也好运地收获了一箩筐朋友间的关爱。
    他应该满足、知足、诚恳道谢以及体面道别。
    扯平了。以后不比了,总是赢也没意思。夏炎轻松地说,除了喉咙有些酸,大约是咖啡店的豆子只进行了浅度烘焙,酸味过于持久。
    展厅内已经开始播放前奏影片,荧荧蓝光散出一些,映在两人身上,显得混沌。
    陆周瑜听到他的话,朝厅里迈进的脚步似乎停了一瞬,也似乎没有。
    第30章 沼泽
    展厅内是开放的站立式布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时,前奏影片已经开始播放,光线暗淡模糊,厅内人影憧憧。
    往前走出几步,陆周瑜听到身后混乱的声音,以及夏炎小声的道歉:抱歉抱歉,看不清路。你没事吧?
    大约是踩到其他人的脚了,被踩的人说:没事,没关系。
    转过头时,夏炎正好抬起脸,双眼焦虑涣散,似乎极不适应黑暗一样,显得无助与彷徨。陆周瑜知道他畏惧黑暗环境,离观展的最佳区域还有一段距离,于是没有多想地主动拉过他的袖口,说:走慢一点。
    像突然被陌生人抚摸的爪子的猫,夏炎猝然将手抽回,眼睫被昏黄的光线镀了一层金边,却不似以往的柔软,反而有种若即若离的锋利。
    就站这儿吧,他挪动脚步,走到展厅一侧的墙边,嗫嚅道:再往前走会挡到别人。
    好。陆周瑜也走过去。虽然位置有些偏,但两人身高足够,并不会被遮挡视线。
    这是一面有弧度的墙,面向展台时,夏炎的半个身子在陆周瑜视线内。
    先导片是一对母女的日常生活,碎片化的素材拼接,大部分镜头都在一间病房内,有时镜头很晃,有时则是大段的母亲躺在病床上的画面,像是静止一般。
    每当静止时,夏炎都会把头倚在墙上,然后做一些小动作,卷卷袖口、转转脖子、拨弄拨弄头发,颇为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的头发相较于被美术馆的窗户扣挂住时,好像更长了一些,几乎垂到肩膀,有几缕随着低头的动作滑落到脸侧,又被他用手指撩到耳后,翘起一个顽皮的弧度。
    似乎是太过柔软光滑的缘故,头发三番两次从耳后脱落,遮挡视线,夏炎从手腕上抹下一只细皮筋,抬高胳膊想要束起来,动作有些不耐烦,因此手肘撞到陆周瑜的肩膀。
    并不痛,但是骨头相撞的声音发出一声钝响,夏炎连忙转过身,却又与陆周瑜去扶他的胳膊相撞,重心不稳向后栽倒。
    混乱中,陆周瑜觉得嘴唇擦过什么,柔软干燥的触感一碰即离。他钳住夏炎的腰,把人稳稳放好。
    谢谢。夏炎轻声说,也不再扎头发,动作粗暴地把鬓发塞到耳后,全程再没有任何小动作。
    先导片还在播放,画面由病房挪到室外,女儿推着年轻的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在草坪上晒太阳。
    厅内原本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连光线都和煦起来。
    或许是已经看过一遍的缘故,陆周瑜发觉自己并不能集中注意力。
    回伦敦的机票已经买好,原本是准备今天告诉夏炎的,但从见面开始,他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当初周漫去世,陆周瑜只身到英国学习生活,姥姥姥爷甚至陆文渊都十分担忧,他们一致认为因母亲的操控,使得他性格封闭,不会结交朋友,也难以真心待人。
    赌气一般,进入新的环境后,陆周瑜迅速结实了许多新同学,没有住周漫生前留给他的昂贵公寓,而选择和诸多留学生租住在一起。
    留学生活乏善可陈,陌生环境更容易使人寻求归属感。那时他的课余时间几乎都与中国同学待在一起,参加社团活动、按照食谱学做中餐、在考试周间隙看春晚、和上万人挤在泰晤士河边一同跨年。
    大本钟敲响十二声后,满天烟花绽放,五湖四海的人用各种语言欢呼新年快乐,昳丽的天幕之下,有人拥抱,有人接吻,有人手拉手围成一圈共舞,有人高举香槟喷洒祝福。
    有一次,陆周瑜和同行的朋友被人流冲散,他一个人艰难地沿河边行走,漫无目的,但只想远离人群一些,却被一个金色长卷发的白人女孩拦住。
    介意给我一个新年的拥抱和吻吗?她用英语问:你是我今天见到的最英俊的东方男孩。
    抱歉。陆周瑜耸耸肩,礼貌地拒绝了。
    没关系,我以为你是一个人,烟花与欢呼声太大,女孩凑近他说:如果你有女朋友的话,应该在这个时间和她接吻,庆祝新年,而不是一个人失魂落魄走在泰晤士河边。
    拜托,她叫道:这是新年,打起精神来!
    最终陆周瑜还是给了她一个新年拥抱,道谢后,一个人回到留学生宿舍。
    宿舍里难得没有人,很安静,有种小时候和周漫待在家属院的错觉。
    离开海城后,陆周瑜很少再去回忆那里的人和事,只有偶尔几次,梦到他去机场送夏炎回家的场景,梦境里颠倒成夏炎送他去英国,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说,直到广播开始催促陆周瑜登机,他才头也不回地进入安检,没有说一句再见。
    一秒钟的电影需要二十四帧画面,他们共同相处过的时间短到贫瘠,在二十多年的人生长河中,甚至连一秒钟的连贯画面都凑不齐。
    陆周瑜不觉得他们之间有多么浓烈的感情和羁绊,也始终刻意回避少年青涩的心动。
    但那一晚,鬼使神差般,他做了此生最不光明磊落的事在一个国内小众艺术A上搜索夏炎的账号。
    账号是他曾经无意间看到的,过去许久却依然记得,就像随手仍在抽屉里的廉价香烟,不会特地记挂,但夜深人静时,想到它难免口干舌燥。
    陆周瑜并不常登录那个软件,几乎半年多才看一次,有时夏炎发的频繁,半年里有十多条,有时只有一两条。
    说不上这种行为算什么,偷窥?关心?放不下?似乎都是,也似乎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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