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浑浊如黄汤,道路两旁的植物七零八落,积水没过脚踝。尽管雨已经停下,但空气潮得厉害,衣服黏腻地裹在身上,仍有种被雨淋透的错觉。
    一连跃过几个水洼,夏炎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地毯上,跺跺脚,震落挂在身上的水珠,听到一旁结账的两位老人与店员对话。
    上一次下这么大雨还是九年前吧?死了不少人,桥都塌了两座。
    预报说还有暴雨,早该停工停学了!一位老人愤慨道:回去打电话让儿子回来,上班不要命啦?!
    结完账,两人重重地叹气,从夏炎身旁出去。
    几句话的功夫,空中又开始飘落细雨,老人搀扶着走下台阶,甫一撑开伞,伞骨便被劲风掀起,刮出去很远,最后落到中央花坛上,像只受伤坠落的大鸟。
    夏炎拉住要去捡回伞的老人,把手里的伞递过去,几番拉扯,两人总算收下,步履匆忙地离开。
    停工停学夏炎抬头扫过窗外细雨,心存侥幸地迅速选购。结账时,手机屏幕上自动弹出今天的第四条暴雨预警。
    他颇为心烦地清除消息,扫码付款后,把卫衣的兜帽扣在头上,准备跑回家。
    雨是瞬间漏下来的。
    像用刀划在蓄满水的气球上,所有水便一顷而下。
    已经踏出檐下的身体受到波及,尽管迅速收回脚步,但卫衣下摆和长裤仍湿了一截。
    店员善意地指向店内座椅:坐一会儿吧,雨小一点再回去。
    道谢后,门上的感应器响起欢迎光临的提示音,夏炎顺着声音看过去,来人正掀开湿厚的刘海,露出一张被雨浇的狼狈的脸,是祁万。
    自上周在便利店吃早餐时偶遇后,夏炎再也没见过他。
    雨水顺着发梢滚落,途径脖颈时,被他一手抹掉,甩在身后的雨幕中。
    一抬眼,两人对视上,祁万也颇为意外地挑眉,接过夏炎递来的干毛巾,匆匆擦掉雨水后坐到一旁,好巧啊。
    不是不兼职了,夏炎问:怎么过来了?
    祁万笑笑,来看看我那个倒霉室友在不在。
    听他这么说,夏炎便不多问了。
    面前的玻璃被雨水不断冲刷,窗外的街景一片朦胧,顷刻间,天色由昏黄转浓黑,可才下午三点。
    已经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了。祁万感慨道。
    夏炎想到那两个老人的对话,问他:下大雨会停工停学吗?
    说不准,祁万挠挠头,回忆道:几年前有场大雨,伤亡挺重的,自那之后政府对雨天都很谨慎。
    闻言,夏炎捻捻指尖,打开天气预报看了眼,不由地叹口气。
    怎么了?祁万问。
    明天本来要去看一场展览,夏炎无奈地笑笑,希望不要泡汤。
    祁万知道他的工作,问道:很重要的展览吗?
    重要吗?
    夏炎答不上来。
    这场展览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兴趣,但那晚在沙滩上,陆周瑜把票递过来时,他脑袋短路,颇为滑稽地用双手接过,郑重点头道:好,一起去看吧。
    那一刻,他又开始满怀期待。
    或许作为展览来说,是不重要的。
    但对被赋予见面机会的展览来说,又是重要的。
    夏炎想到一个远房堂妹,曾在过年的家庭聚会上见过,两人同桌。饭间,堂妹把收来的厚厚一沓压岁钱递给他,拜托道:哥哥,你能不能把钱转账给我。
    应允转给她后,堂妹豪横地购下某位歌手的近百张专辑。
    夏炎在一旁瞠目结舌:买这么多用来收藏吗?
    不是,这是数字专辑,没有实体的。堂妹羞涩地笑笑,调出页面里的规则给他看,买够九十九张能获得见面会门票。
    夏炎打趣她:压岁钱全花光就为见他一面啊?
    堂妹点头,见他一面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想到这里,夏炎忍不住笑了一声,滞后地理解了堂妹当时的话。
    见他笑,祁万猜测道:不重要吧?
    还是挺重要的。
    那就雨停了再去呗。
    拿到票后,夏炎回家提前做了功课,搜索到不少相关信息,得知这场展不光是VR技术展现,还将有摄像跟拍,共在国内外八个城市巡展,最终合并成一部纪录片。
    行程很赶,恐怕不会为天气延期。
    他嗯一声,没有过多向祁万解释,只能隐隐期盼这场雨尽快停下。
    说起展览,祁万来了兴致,你给的展览票我去看了。
    怎么样?夏炎回过神,问道:我还没有调研观众反馈,就从你开始吧。
    我一个理科生,看完也理解不了。祁万不太好意思地笑笑,感觉浪费你一张票。
    艺术这东西,没什么能不能理解的,夏炎认真对他说:不需要被理性逻辑框架,你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它就是什么。
    感受到什么祁万重复他的话,似乎没明白什么意思,开玩笑道:最大的感受就是好牛!
    夏炎被他的形容逗笑,还有吗?
    很漂亮,很高级,祁万说着,自己也开始笑,我说的是不是太低级了?
    夏炎摇摇头,去柜台买了两杯速溶热咖啡。
    坐回座位浅啜一口,他缓缓道:我第一次看毕加索的抽象画,还觉得非常小儿科,这不比你低级多了。
    两个人一同大笑起来。
    后来有个朋友跟我说,看再多理性的解读都没有用,夏炎组织语言向祁万传达:艺术是为感觉器官而存在的,你走进它,它传达给你。所以没有高低级和对错之分。
    祁万似懂非懂地点头,有机会还可以去看你的展吗?我需要多熏陶一下。
    可以啊,夏炎开玩笑道:记得买票,我给你打折。
    与此同时,窗外雨势愈来愈急,已经到了模糊万物的程度。与惊雷一齐乍然响起的,是手机的短信提示音。
    夏炎逃避地把亮起的屏幕熄灭,祁万却在一旁小声读起来:
    为积极应对新一轮强降雨,海城防汛指挥部发布1号指挥令,要求切实做好防汛应急工作,请广大市民非必要情况减少外出
    读完后,他转头问:你那个展览估计去不成了吧?
    夏炎嗯一声,点点头。
    炎哥?见他略显苍白的脸,祁万关切道:怎么突然脸色这么差,感冒了?
    没有。夏炎抬手搓搓脸,才发觉掌心冰凉,双手捧住温热的纸杯,看向窗外。
    这场幕天席地的雨仿佛正从耳孔、眼睛、张合的嘴巴里倒灌,整颗心被连根拔起,浮在水面颤巍巍地漂。
    许久,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只是觉得我运气不太好。
    由/公/众/号/农/夫/山/拳/有/点/甜/分/享/
    第28章 运气(下)
    仅消沉了一瞬,夏炎便打起精神,将气象台发布的倡议短讯细读一遍,截图下来,点开和陆周瑜的对话框。
    并非是他想主动推掉这次见面,而是目前形势严峻,仅从铺天盖地的新闻推送中,足以见得暴雨的威力,还是要以安全为上。
    若说有一点私心的话,他不太想被动地等待见面取消的通知。
    听上去有点好笑在这段关系里,自己一开始就已经处于被动的姿态了。连这次看似是陆周瑜主动的邀约,也是由于他运气好,赢得打水漂的比赛后求来的。
    想到这里,似乎更好笑了他运气才不好,以数量来算明明输了,但陆周瑜却心地善良,将胜利的门槛降低,好让他轻松跨过。
    并且不止一次。
    两人的首次较量,发生在十年前一个闷热的午后,第一节 色彩课上。
    在此之前,夏炎仅接触过铅笔画,不会用颜料。
    提着画板跟在陆周瑜身后,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从擦肩而过,升级为点头之交。
    近二十分钟的山路后,周围已经看不到其他同学,夏炎才期期艾艾地开口:能不能教教我?
    想了想,他改口道:或者你画你的,我在旁边看一看。
    似乎没想到身后有人,陆周瑜转过头看他一眼,在树荫里把画具放下,支起画板。
    等不到回复,又被晒得头昏脑涨,夏炎暗自嘁一声,觉得这人冷漠无情,抬脚准备离开。
    夏炎。陆周瑜叫住他,用下巴点点身旁留出的另一块树荫,在这儿画吧,你先画,有不会的问我。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夏炎在学会背乘法口诀表之前,最先会背的是化学元素周期表。因父母都从事化学行业的原因,小学起他就熟练掌握化学方程式的配平原理与口诀。
    调色不就是颜色叠加,又有什么难的。
    这么想着,他提起画箱,走到陆周瑜右手边靠后的位置坐下。
    支画板、贴画纸、铅笔起形,前期一切顺利。
    颜料盒是画室统一配备的,四十八种颜色按顺序排列在格子中。
    涮好水粉笔后,夏炎开始比葫芦画瓢。
    第一排第三格、第三排第七格、第四排第六格,再加一笔白颜料,混在一起,就是树干的颜色。
    他在心中记下陆周瑜蘸取的颜料,如同做化学实验般,谨慎地按顺序将其融合,涂抹到画纸上,得到与之相近的颜色。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大约是陆周瑜画画的姿态过于随意,很像是随心又随机地选择颜色,不像夏炎那般慎重。
    之后是天空、树叶、山楂。
    画到山楂时,一只蝉蜕从头顶的树荫落下,砸在未干的颜料上。夏炎分神片刻,再抬头时,陆周瑜已经完成了山楂的铺色,走到他身后。
    夏炎顿时觉得锋芒在背,硬着头皮问他:山楂我应该用哪个颜色?
    你觉得应该用哪个颜色?他反问。
    朱红?
    可以。
    夏炎松了口气,蘸取一笔朱红涂在调色板上,虚心请教:还要加什么颜色?
    身后没动静,他忍不住准备回头时,一只胳膊从脸侧伸向前,指间捏着一串山楂。
    观察一下,声音擦过耳畔,陆周瑜语调随意地问:除了红还有什么颜色?
    耳廓微微发热,夏炎看向山楂,犹豫道:赭石?
    陆周瑜嗯一声,问:还有呢?
    还有?
    夏炎想转过头,却被他另一只手按住头顶,语调平淡:不是让我教你吗?那就好好观察。
    动作霎然顿住,注意力集中到山楂上,观察许久,夏炎闷闷地问:黄绿?
    这不是能看出来吗?头顶的桎梏松开,陆周瑜语气含笑道:不用完全照着我的画。
    被轻飘飘戳穿,夏炎的耳廓热意更甚,头埋在画板上默默调颜料。
    哎!恍惚间把钴蓝当成黄绿加了进去,他不禁惊呼一声,抬头求助:这怎么办?
    加就加了,陆周瑜说,你不高兴的话也可以加一点黑色。
    笔刷挨近黑色颜料之前,夏炎停下动作,不太确定地问:真的可以加黑色吗?
    为什么不行?陆周瑜答:那加一点紫罗兰好了。
    夏炎放下画笔,突然站起来,面对面问他:加什么颜色都可以?
    陆周瑜浑不在意地答:当然。
    你是不是根本不想教我!夏炎忍不住问,问完又觉得浪费口舌,因为事实已经明摆在眼前。
    他既为陆周瑜的敷衍感到愤怒,又为自己低声向他求教感到屈辱,反应过来时,已经放出狠话
    来打一架,夏炎扬扬下巴,我赢的话,你就好好教我,输的话,我马上走。
    陆周瑜闻言看着他笑了笑,慢悠悠道:可以啊。
    那场架最终没能打成,因为天气太热,稍一动,汗水就源源不断地从皮肤里沁出来。
    两人并排坐在河边,小腿泡在河水里乘凉。
    暂时休战。夏炎边用手掌扇风边宣布,一只还在滴水的山楂飞进他怀里。
    陆周瑜洗过脸,眼角眉梢还挂着碎钻般的水珠,偏过头对他笑了笑:你把山楂吃了,不皱眉就算你赢。
    没有镜子,夏炎始终不知道当时有没有皱眉,应该皱了吧,山楂那么酸,酸得他想即刻用最浓烈的颜色去表达。
    但陆周瑜还是对他说:你赢了,恭喜。然后如约好好教他画画。
    虽然再次坐回画板前,他还是说了一样的话:什么颜色都可以加,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它就是什么颜色的。
    但莫名其妙的,夏炎觉得似乎抓住了一些东西,他在原本观察到的颜色中,又加入象征酸涩的柠檬黄,最后调出满意的山楂色。
    那年夏炎十八岁,很是不知天高地厚,尤其热衷于和陆周瑜打赌放狠话,心不甘情不愿对他说过很多句算你厉害,同样,也收获过许多句你赢了,恭喜。
    如今想来,似乎远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段感情时,就已经把自己置于被动地位了。
    而心动的起点,或许就藏于某一次陆周瑜对他降低获胜标准、让他误以为自己被好运眷顾的恭喜中。
    次数太多,难以回溯查证。
    极端天气导致信号受扰,取消见面的微信消息一直发送不出去,再次重试后,总算发送成功。
    夏炎呼出一口气,说不上心安还是心酸。
    祁万在一旁接电话,信号不好,他嗯啊两句挂断,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聊:运气嘛,就是时好时坏,总会好的。
    或许吧,夏炎兀自笑了笑,突然道:不然来试一试。
    话题转换太快,祁万问:什么?
    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夏炎撤回那条规规矩矩的微信消息天气不好,气象台建议非必要情况不外出,明天的展览可能要取消了。
    同时指尖飞快地敲出新消息
    打赌吗?
    赌明天雨会不会停,我觉得会。
    再给我一次好运吧,他想。
    半分钟后,微信提示音响了一下。
    夏炎低头,只看到三个字:
    你会赢。
    第29章 全糖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便利店外。
    祁万的手机铃声同时响起,他接通后,惊诧地抬眼望向窗外,只一秒,又懒洋洋道:我没有伞,走出去会淋湿。既然你愿意纡尊降贵来接我,应该也不介意下车走几步吧?
    不多时,车门打开,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撑伞走过来,沉默地停在便利店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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