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王见她这般糟蹋他的好茶,没好气地道:好好一道香茗,陛下这般牛嚼牡丹,着实是浪费了。
    祁云乐看着甯王一边唠叨,却还是一边给人续了茶,笑吟吟地道:改日,朕让人把宫中的好茶都给皇叔送来。
    这不合规矩。甯王皱了下眉头,劝阻道。
    祁云乐摇摇头,面上满是不在乎:给自家叔叔送点好茶,是哪门子的不合规矩了?
    甯王见着祁云乐这般小姑娘家的话语,无奈地笑了一下,而后,他想了想,道:陛下,巫之一族有了消息了。
    祁云乐陡然抬起头,她的双眼定定地看着甯王,甯王似乎知道祁云乐想要知道什么,他接着开口道:陛下,你想要的回溯过去,很快便会有消息了。
    祁云乐面上神情很是复杂,期许中带着些害怕,她抿紧唇,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道:朕,等着皇叔的消息。
    她小口饮了一口茶水,而后起身,道:皇叔,朕就先回去了。今日朕与你说的,都是朕的真心话,朕希望皇叔你好生想想。若是......还有什么消息,就烦请皇叔让人递个口信给朕。
    甯王欲言又止,他看着祁云乐离去的背影,幽幽地长叹一声。祁云乐一直想要找的巫之一族,不过是想要再见一见燕宁,哪怕只是一道虚影。
    世间自有痴儿女,只可惜是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四月十九,宜嫁娶。
    等了李婉茹数年的秦容玉终于抱得美人归了。
    李婉茹的婚礼极为盛大,女帝亲自送嫁,不可谓不隆重。
    祁云乐一身的黑金色冕服,她看着今日娇艳不可方物的李婉茹,眼中流露出一抹怅然,走近一步,细细端详着李婉茹身上的嫁妆,以及李婉茹发上的并蒂花簪子,温声道:很好看。
    李婉茹伸手摸了一下发上的簪子,她沉默了一瞬,眼眶微微发红,垂眸道:阿兄的眼光好。
    吉时到。屋外的礼官高声呼喊着。
    祁云乐伸手取过一旁的红盖头,她伸手给李婉茹盖上,轻声道: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这是她对于李婉茹的祝福。
    李婉茹屈膝一礼,她的声音闷闷的:谢过陛下。
    只是在侍女扶着,擦过祁云乐身边的时候,她复又低低地道了一句:陛下,我曾想着喊你一声嫂嫂的。
    这一句极轻的话,入了祁云乐的耳中,她的心头陡然涌上一阵心酸,眼眶不由得红了一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李婉茹入了花轿,抬眸望向晴朗的天空,唇边勾出一抹浅浅的笑,喃喃自语地道:先生,你看到了吗?
    祁云乐没有参加婚宴,她回宫的时候,便收到甯王让人递来书信,以及随同送来的一个木匣子。
    于故人处,得偿所愿。
    信上不过是短短一句话,却是让祁云乐心惊肉跳的。她愣愣地注视着这一封书信,许久,她仿佛是回过神来,迅速取过一旁的木匣,匆匆朝着封存许久的溯光殿奔去。
    祁云乐气喘吁吁地推开沉重的殿门,大步跨了进去。殿内熟悉的场景,令她心神恍惚。这里的一切都维持着曾经的模样,入目便是一片安宁简单,仿佛是当初的主人还在。
    溯光殿封存了以后,其实她再也没有进来过,甚至连溯光殿的门口她都未曾靠近过。因为她怕,只要一靠近这里,便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一日的离别。
    溯光殿里并未有人再进来清理,可是这里却出奇得干净,仿佛一直都有人住着。祁云乐一步步地走了进去,她在大殿的中央站了好一会儿,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先生。
    殿内安安静静的,除了极其轻微的风声,什么都听不到。
    祁云乐抱着那一个木匣子,她绕过大殿,朝着后殿走去,细细地端详着屋子里的东西,燕宁在的时候,他们秉承着君臣之礼,她从未如此放肆地入过他所在的溯光殿,而燕宁不在了之后,她更不敢入殿。
    今日,才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察看这溯光殿里的一切。简洁而干净,这是她的第一个感觉。她走到后殿里,缓缓地坐在了素白的床榻之上。
    床榻依旧是素白的,不沾染丝毫灰尘。被衾也是柔软的,似乎还带着清香。时间仿佛在这座殿宇里停滞了。
    祁云乐打开一直抱着的木匣,木匣中是一个圆柱形的玉璧,玉璧上遍布着绚烂繁琐的花纹,让人看上一眼,便觉得头昏眼花。
    只是在祁云乐的手触摸这个玉璧的时候,便看到玉璧的中间似乎可以旋开。她迟疑了一下,伸手将玉璧对旋,咔哒一声,那玉璧陡然从祁云乐的手中脱离开来,浮空而起。圆柱形的玉璧在这一瞬间绽放开来,一层层的打开,仿佛是一朵绽放的莲花一般,而后莲花在殿外透进来的光晕中升腾起一丝雾气。
    祁云乐眼前一晃,却见殿中的雾气弥漫开来。而在这一层雾气中,她看到一道熟悉的虚影。
    先生?她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
    可是那道虚影没有回应。那虚幻出来的燕宁抬眸朝着床榻看去,祁云乐的双眸对上他的视线,不由得呼吸一窒,她站了起来,眼中的眸色深沉,小声地又唤了一声:先生。
    燕宁没有回话,他朝着祁云乐的方向走了过来。祁云乐看着越发走近的燕宁,手足无措地退开。
    下一刻,她看着燕宁走到床边,俯身下来摸索了下床边凸出的一块花纹,等到燕宁摁下那个花纹以后,便见虚幻的床沿下方弹出一个小柜子。
    燕宁取出柜子里的一个长方形的木匣。随后,他便又带着这个长木匣朝着一旁的书桌走去。
    祁云乐不敢发声,她已经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过往的虚影,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但就算只是这么一道虚影,她都害怕自己会惊吓到后消散掉。她放轻呼吸,轻手轻脚地跟上,不敢靠得太近。
    她看到燕宁打开长木匣,里边是一道卷轴,打开卷轴,祁云乐不由得怔住了。那道打开的卷轴上画着一名女子,正是她。
    祁云乐一眼便看出来,那副画上的场景,便是那一日放纸鸢的时候。她笑得很灿烂,比春光还要明媚。燕宁取了画笔,将画上尚未完成的部分继续勾勒,他的神情极为专注。
    祁云乐悄然靠近,她蹲下来,细细地打量着燕宁。眉目如画,那眼,那鼻,那唇,她觉得好看极了。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唇边露出一抹很是温柔的浅笑,祁云乐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可是后面他便又皱起了眉头,祁云乐心头一紧,她见不得燕宁这副模样,想要替他抚平眉间的褶皱,可是却不敢靠近,她怕她一走进,他就不见了。
    祁云乐见燕宁专心致志地画着,她便随性地朝着桌角旁的地上坐去,而后撑着脑袋,盯着燕宁,开口道:先生......不,朕不想喊你先生了。
    燕宁。祁云乐的声音很轻,她的神情温柔缱绻,这两个字在从她口中吐露出来,仿佛是加了蜜的棉花糖,柔软甜蜜。
    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许迷蒙,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祁云乐的自言自语。
    燕宁,你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如果,呐,我说的是如果,如果咱们都活着,你会不会愿意当我的皇夫?这时候,她并未有朕来自称,而是自然地用了我。她仿佛是当初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絮絮叨叨着自己的小心事。
    祁云乐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燕宁,一刻都未曾移开。
    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可以跟你走的。祁云乐皱了下眉头,想了想,道:唔,没人接手的话,你肯定不肯走的。啊,没事,今日我看皇叔挺好的,那小娃娃,我看着很是机灵,很有当燕主的资质,咱们费点心,好好培养一下,等到时机成熟,这担子就丢出去,咱们也就解脱了。
    燕宁,李婉茹嫁人了。你别担心,秦相一家子会待她好的,秦三郎那小子,可痴情了,等了她这么多年,现在抱得美人归,保准是心中美滋滋的。想到先前李婉茹说的那句轻语,祁云乐的面颊略微发热,她伸手捂着脸颊,不好意思地道:今儿,她说唤我嫂嫂的。嘿,算她有眼光。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一会儿,定定看着伏案勾画的燕宁,心中的酸涩漫了上来。这时候,伏案勾画的燕宁似乎完成了画作,便见他轻轻扇了扇,而后将画作卷了起来,放进了木匣中。
    燕宁收拾了木匣,又起身走回床边,祁云乐迅速起身,跟着人转了过去,可是到了这时候,燕宁的虚影更加虚幻了,祁云乐的心头涌上一丝不安,忽而,一阵狂风从殿外吹拂进来,祁云乐看着殿中的雾气被吹散,燕宁的身影不断淡薄。
    祁云乐伸手去拉燕宁,她的手穿透了燕宁,整个人扑了个空,落在床榻上。
    叮一声脆响在殿中传出。
    这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祁云乐狼狈地起身,殿内干干净净的,什么雾气,什么光晕,都不复存在。唯有那恢复了圆柱形的玉璧在地上孤零零地滚动着。
    那玉璧仿佛是褪色了一般,完全失去了先前的温润色泽,显现出一片苍白。
    祁云乐左右看去,却寻不着燕宁的身影。她沉默地坐在床上,她知道那便是回溯过去,她寻觅了这么多年的回溯,却连多一刻的时间都不肯给。
    她不过是想再看一眼。
    祁云乐的手摩挲到床边的花纹凸出,她摁了下去,便看到同刚刚一般弹出的木匣。祁云乐伸手将这木匣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里边果然是先前虚影中看到的那道卷轴。
    她伸手将卷轴取出,一点点地打开。
    曼妙佳人,宜嗔宜笑,春日融融,明媚的笑颜,可以看出当初的自己有多么快活,也可以看出画这一副画的人是多么用心,祁云乐的眼眶酸胀得厉害,她原本以为十年的时间足够她坦然面对这一切了,可是如今她才发现,无论经过多久,她都做不到坦然面对。
    当画卷拉到最后的时候,她骤然看到一行小字:贺阿乐生辰欢喜。
    不过是这么短短数字,却是让祁云乐压抑着的泪水落了下来,泪水滴在画卷上,慢慢地晕开,祁云乐慌乱地伸出袖子小心擦拭,可是泪眼模糊的她,发现泪水越落越多,到了最后,她干脆地抱着这一卷画卷,放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异常委屈,那嚎啕大哭的模样,着实不大好看,就像是一个迷途后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燕宁,燕宁,燕宁......祁云乐含糊地囔着,她眼角的泪珠簌簌落下,紧紧搂着怀中的画卷,呜呜咽咽地道:燕宁,我一个人,一点都不开心,一点也不欢喜。我讨厌批折子,讨厌大早地上早朝,讨厌那些大臣絮絮叨叨地谏言......我最讨厌,见不到你......
    为什么,连多一刻的时间都不给我!祁云乐满腹的委屈落在这一个空荡荡的溯光殿里,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这一刻的放肆,已然是作为帝王最后的任性。
    好一会儿,殿外传来一道内侍的声音。
    陛下,韩大人有事求见。
    听到内侍的声音,祁云乐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胡乱地抹去面颊上的泪痕,她动作轻柔地将手中的画卷收入木匣中,重新放回原来的床榻暗格里。
    而后,她起身将地上滚落的玉璧拾了起来,本来温润的玉璧,仿若是失去了生命,现下是苍白冰冷的。祁云乐抿着唇,将玉璧放回先前放置的木匣中,而后将这木匣放在书桌上,她沉默地扫视了一番四周,仿佛是在看最后一眼般,深深地看过一遍又一遍,最后闭了闭眼,睁眼转头朝着殿外走去。
    将溯光殿重新封存起来。祁云乐沙哑着嗓子,对殿外的内侍吩咐道。
    是。
    祁云乐离开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望向溯光殿的时候,她的眼中满是柔软,但很快便将这一丝的柔和收敛。她是燕国的帝王,这一丝的脆弱是不允许存在的。她让人重新封存溯光殿便是如此原因,如今的她,孤身一人,这丝毫的懈怠都是要警惕的。
    等我。祁云乐心中想着,或许再过十年,也或许是再过二十年,她便能回来了。
    永乐历四十年,女帝病重,立甯王之孙为下一任继承人。
    李婉茹捧着药碗入了溯光殿,看着倚靠在床榻上的祁云乐,此时,祁云乐身形消瘦,面容憔悴,往日里威严的模样,此时看起来极为柔弱,唇上毫无一丝的血色。但是她的仪态依旧是那般悠闲,淡然地看着手边的画卷。
    陛下。李婉茹端着药走了过来,小声唤了一声。
    祁云乐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李婉茹,纵然是过了二十年了,步入老年的李婉茹却依旧是风姿犹存,岁月真的是待李婉茹极为宽容。
    祁云乐笑了一声,打趣道:朕这身子也就这样了,何必要一直喝药?那么苦的药,你这不是在为难朕吗?
    此时的政务都已交付至太子手中,太子,甯王教导得很好,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都是极佳的。祁云乐很放心,她知道自己的病是虚耗空了身子,不是病,是命。
    她的日子没多少了。
    听到祁云乐的话,李婉茹眉头一皱,仿佛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气恼地道:陛下又在胡言乱语了。好了,知道陛下怕苦,臣妇已经准备好了蜜饯,陛下喝了药以后,吃两颗,可好?
    祁云乐看着哄孩子一般的李婉茹,抿唇一笑,道:你倒是将朕当你那小孙孙来哄了。
    陛下,臣妇的小孙孙可比陛下好哄多了。李婉茹无奈地递过药碗,轻声回道。
    祁云乐并不为难李婉茹,接过药碗,将碗中温热的药水一饮而尽,而后张口吃下李婉茹递过来的蜜饯。这些年,李婉茹倒是时常入宫陪她,两人的关系比之过往,更为融洽了。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祁云乐低低地说了一句。她的眉宇间满是疲惫,李婉茹看着祁云乐消瘦的模样,心中酸涩不已。
    皇叔走了,秦相走了,陆大人走了,朕也该走了。祁云乐靠着床,闭上眼,轻声说道。
    李婉茹抿着唇,她看了一眼那张画卷,那张画卷出自燕宁的手笔,垂下眼眸,心中的心思转过一重又一重,最后融成一缕苦涩和怜惜,她忽而伸手拂过祁云乐的额角,道:嫂嫂,这些年,你辛苦了。
    她没有喊陛下,而是大胆地喊了一声嫂嫂。
    祁云乐没有睁开眼,她唇边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李婉茹看出来祁云乐想睡了,她并未再多做打扰,收拾了药碗,便蹑手蹑脚地出了大殿。
    安静的溯光殿里,一阵风拂过,忽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是玉璧落地的声音,祁云乐疑惑地睁开眼,看到先前她放在桌上的玉璧不知怎么的滚落到了地上。
    她愣了一下,正打算起身的时候,忽而又听到咔哒一声,便见着那支圆柱形的玉璧在这一刻又如莲花一般一层层地绽开,一道道雾气升腾起来,殿内很快便被雾气弥漫。
    祁云乐心头一跳,她的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当初她拜托过皇叔找寻巫之一族,因为她曾听皇叔说过,巫有通天之能,能够回溯过往,她想要再见一见燕宁,纵然是虚幻的过往。皇叔替她找寻了许久,才寻得这么一支具有回溯功能的通天之物,巫之一族送来这个玉璧的时候,曾说过,这支玉璧仅有一次回溯机会。
    可是如今,仿佛是上天垂怜。那一支本该死去的玉璧似乎重新活了过来,它重新开启了回溯,在她的生命即将走到的尽头的时候,她又重新看到了那朝思暮想的人。
    祁云乐坐在床榻上,她看着燕宁的身影出现在殿内,和曾经见到的情景一模一样,然后燕宁一步步朝着床榻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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