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箫眼眉轻挑,不经意地瞥向她,但却藏不住眸底的笑意。
    姜如倾已是满脸红霞,这不是将她和芳沁的对话全听了去么?
    说说吧,你是怎么感觉我肾亏的,可是让你哪点不满意了?
    裴文箫单手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他倒要好好听听他怎么让她吃亏了
    姜如倾羞窘,侧坐在了榻边:这不是你自己说得年纪大,不经吓,我就找温伯说了种种病症,他告知于我,这是典型的肾阴虚了。
    裴文箫气笑,还典型
    他捏着她的柔弱无骨的纤指,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感觉我虚了?
    尾调上扬,说不出的暗昧,迷离之下是他们之间才懂的意有所指。
    姜如倾面色更加赧红。
    嗯?裴文箫抱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怎么不说了?
    修眸含笑晏晏地看着她。
    姜如倾拿另一只手挡了挡他太过夺目的桃花眼眸,轻声嗫喏道:我感觉还挺好的。
    越说越小声,如细蚊萦绕。
    裴文箫却笑出了声,低沉缓和,徐徐漾入她的耳畔。
    姜如倾将手掌下移,想捂住他正笑的嘴,却被裴文箫一把握住,眸仁中闪着光,说道:夫人怎么这般霸道,还不让人笑?
    姜如倾挪开眼,不去看他粲然的俊颜,窗外的余晖撒向室内,她低垂眼眸看着地上的光影,嘟哝着:裴大人,天还没黑全呢。
    裴文箫知道她怕羞,含笑道:懂了,那我等天黑再问夫人。
    你姜如倾嗔怪地睨了他一眼,挪向一边,哼了声,无赖。
    裴文箫低笑了几声,而又微微正色,为自己辨言:你得相信你的感觉,而且我也确定我的身体很好,这等无稽之谈就莫要信了吧。
    他的伤应是极疼,笑起来时候唇色是可见得白,在素净禅衣的衬托下,更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凌碎感。
    姜如倾还是不放心,可我和温伯说你晚上总是会出汗,面容纠结焦躁,温伯这才确认是了。
    原来所谓典型肾阴虚的症结是来自于此,裴文箫捏了捏她粉雕的脸蛋,说道:你别担心,那是做梦了。
    可哪有人天天做噩梦啊。
    他都不知道自己做噩梦时有多令人心疼,全身发汗,湿淋淋地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眉毛紧蹙,脸色苍白,紧紧地抱着她,周身弥漫着无助和绝望的冷寂。
    姜如倾看着他漆眸渐邃,以为是在担心自己的病,宽慰道:靖之,这个病是有点伤尊严,但也并非是什么不治之症,温伯说了,只要好好服药,一月就可治好了。
    裴文箫气笑,看来不说清楚,这误会是解除不了了。
    他只好缓缓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上一世的最后怎么样了么?前世我是在齐宫死的,我的梦里都是那天的景象
    孤灯如豆。
    姜如倾在裴文箫娓娓道来的声色中泣不成声。
    他竟是为了救她的母国而亡。
    前世他生辰那晚,被急召进魏宫,说是楚国正在攻打齐国边邑,他作为大齐的驸马理应去帮忙,但等他前去援助的路上时,却意外收到了冯涔的信,说是魏国正派兵攻打大齐。
    他这才知道中了靖安侯和新帝的调虎离山。
    姜如倾能想象得到他义无反顾地奔赴齐宫的情景,整个旷野响彻马蹄发出的隆隆巨响。
    天空阴霾密布,他们中了一次又一次的埋伏。
    到达齐宫时,只剩下他和冯涔。在如蝗的箭雨中,他做着最后的拼搏厮杀,万箭参差地直插他的每一寸血肉,浸润鲜血的战甲千穿百孔,血染齐宫大地。
    慵黄的灯下,裴文箫的面色更显苍白,眸光清冽,凝向远方,倾倾,你如果早点告诉我前世你被囚禁在魏宫,我恐怕早起了这谋反的心。
    姜如倾啜泣不止,原来那些她走过无数遍的细纹方砖上竟染着他的血。
    她抽噎问道:你前世被魏王和靖安侯爷陷害得如此惨,为何之前还想着扶持那草包皇帝?
    因为它,裴文箫指了指放在案桌上的玉骨扇,苦笑道,因为将它给我的那个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新帝,他让我起誓一世追随魏颐。
    他永远忘不了先帝知道他父亲死在沙场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的场景,所以为了他对父亲的这份情谊,裴文箫咬着牙也要守诺。
    新帝挥霍无度,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军需有缺,他二话不说,命管家将田地卖了拿去给国库填补,他总以为魏颐年少,玩心重,轻世肆志,待年长些收了心就会好,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魏帝竟有夺臣妻之心。
    他也总算醒悟,这样的人,是没救了。
    所以哪怕他做这背信弃义之徒,也要反了这天下,扶小王爷上位。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姜如倾痛哭流涕。
    他宁愿天天做噩梦,自己守着苦楚,也不将真相告诉她,害她误会那么久,以前竟一直以为前世是他踩踏了齐国。
    他为苍生,为黎明,为魏国,为了她,可就是没有为自己。
    姜如倾眼眶泛红,鼻尖发酸:你为何要如此自苦?
    怕说了吓到你。裴文箫勉强直起了身,撑坐起来,捧过她如瓷般细润的脸,吻过她的泪,嗓音微哑,笑道:不过倾倾啊,你掉这些泪,比我万箭穿心还疼。
    姜如倾知道他在说笑,这么痛苦的回忆,她听着都毛骨悚然,让他讲述一次,无异于又身临了一番。
    万箭穿心。
    她想起之前做过他满身都是窟窿的梦,一汩汩往外冒血,止也止不住,那乱飞的箭矢穿进骨肉里,是何等得痛。
    但见他满脸轻松,也就渐渐止了哭。不禁喟叹,人心难测,先帝的重情重义能给前镇国公,却不能给他的同胞兄弟宁王,他怕他谋反,竟听信靖安侯的谗言,一把火灭了整个宁王府。
    还好,还有个小王爷冯涔。
    裴文箫点了点头:是啊,冯涔聪慧,有经国之才,等扶持他登基,待一派清明,你若觉得这日子过得烦闷,我们就去种亩良田,平日里泛舟而游,饮酒乐甚,扣弦而歌,无甚积蓄,也无甚烦恼。
    这是姜如倾之前说过的对婚后生活的畅想。
    她倒没想到他能一字不差地记着,笑道:看来以后在你的五丈之内都不能说悄悄话了。
    怎么哪回都能被他听了去。
    裴文箫刮了刮她的秀鼻:五丈外也别想,免得哪天我又被扣上莫须有的毛病。
    姜如倾捂嘴偷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荒唐,一时心急竟罔故事实,想想他平日里充沛的精.力,哪会有亏的样子,倒是她,每次都还未完事就已经累得不行,倒头就睡。
    比起他来,她才更像那个肾阴虚的人
    这落了满身的鞭伤后,裴文箫只能进食些粗茶淡饭,虽然他本就吃得清淡,但一连数日如此,口中还是寡薄了些。
    这天姜如倾刚给他上完药,裴文箫就闻到了一股香醇的肉香从窗外源源不断地飘了进来。
    这是在烤羊排?他趴伏在榻问道。
    可满眼亮闪闪,想必是馋了。
    姜如倾不动声色,将药瓶子一一置放好,说道:嗯,涔涔最近筹建万悦城辛苦,我让孟仁今早去集市上买了头矮脚黑山羊给他补补。
    矮脚黑山羊是出了名的野生散养,他在城外跑马时总能看到那一群群的小短腿有力地在山坡跑上跑下,肉质极为紧实有劲道,嚼劲十足,肉香肥嫩。
    裴文箫喉结微滚,望向姜如倾,眸色点点,透着被期许的流光溢彩,一身素白禅衣衬得他更显乖巧。
    姜如倾看他目光灼灼,忍了忍笑,义正言辞道:不行,涔涔口味重,早加了洋葱姜黄等香料调味腌制,你现在伤还未好全呢,不能吃这些。
    阿愉想吃,裴文箫抱起边上的踏雪寻梅,你看看它,这几日就和我吃粗茶淡饭了,一点荤都未瞧见,都痩好几圈了。
    这人在家呆了几天,整日除了看书,处理处理品山送过来的公务,就是和阿愉厮混在一处,连可爱都学会了。
    姜如倾看着那肉滚滚的小猫,脸大如盘,腿已是彻底埋在肚皮之下,嘴角牵了牵:裴大人,摸着你的良心说话,阿愉哪瘦了,再吃下去,我要每天抓着它去绕湖小跑了。
    阿愉似是听懂了,喵呜了声,忙从裴文箫的怀里跳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将将站稳,小跑而去。
    我不管,我也得补补,裴文箫唇角微勾,一把搂过姜如倾的柳腰,扑倒在榻,贴耳低语道,你说吧,是吃羊排还是吃你。
    第85章 、学会
    吃羊排还是吃你, 总得选一个。
    裴文箫的声色迷离,我不能哪哪都饿着吧。
    语调中还有点委屈巴巴,可细思言下之意, 却又让人面红耳赤。
    姜如倾的耳垂发了烫,罗帐轻垂。
    她看他修眸瞳瞳, 像宝匣中的夜明珠, 在这渐渐暗下的室内, 明净又动人。
    太过夺目。
    她眨了眨眼, 感受到他的气息攀附,如热浪拂面, 狎昵亲密。心中警铃大作,赶紧轻推他到一旁, 自己起身若无其事地抚了抚发髻上的拨珠簪。
    那就吃羊排吧。
    他的鞭伤才养了几天,刚刚是结痂的时候,可不能有大动作, 吃羊排至少不会让他的伤口裂开
    好,裴文箫轻笑起身,缓步走在她身边, 在她耳边低吟软语了几句。
    姜如倾听得面色愈来愈红,桃夭柳媚,连廊下满地的胭脂云都为止黯然失色, 她觑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不正经, 过几天的事就过几天再说。
    裴文箫揽过她不盈一握的腰, 看她的眉眼如水波般温润, 逗趣笑道:好, 那这几天你要不要先服药补补?
    这是怕她到时候太虚了么
    姜如倾的心如蝶翼颤动,她拿粉拳捶了捶他的肩,尔后想到这人憋了这么多天,心中也隐隐担忧。
    眼波流转。
    她觉得为了到时候不让他欺得太狠,她有必要提前做点什么。
    想到就去做,她在行动力上向来是个爽利的人。
    姜如倾毫不迟疑地踮起脚,轻点了下他的唇,眸心含水:这是餐前甜点,让你消消火。
    话毕还没待裴文箫反应过来,就手背贴着烫脸小跑了出去,红衫飞扬,簪上的珍珠也随之摇摆,声响清脆。
    待声音渐远,裴文箫才回过神,这哪是消火,这是添了把柴吧?
    他的后脊背已酥麻一半,手掌滚烫,他抹了抹薄唇,上面有她残留的香甜,想到此,他心中一软,连擦拭的动作都轻许了几分。
    过来好半晌,这后劲才渐渐消缓。
    裴文箫唇角微勾,换了身月白袍衫后,也不疾不徐地慢走跟上,眸心处是一片不自知的柔和。
    冯涔的烤羊排设在湖边的阑珊亭内,满院飘香。
    他看到缓缓踱步走来的裴文箫,打趣道:呦,裴大人可以下地了啊。
    裴文箫未回应他,撩袍坐在姜如倾边上。
    夏风清徐。
    可她脸上的红晕还未褪,还假装煞有其事地扇着风,和俊书说着,这天怎么这么热。
    裴文箫不禁哑然失笑。
    姜如倾剔了他一眼,后者才抿了抿唇,从容不迫地斟着茶。
    右手握壶,左手扶盖,仪态风雅,和在军营看台上萧萧肃肃的大将军截然不同,此刻更像是清朗若风的贵公子。
    冯涔一手叉腰,一手举着蒲葵扇对着烤羊排煽风,看了裴文箫一眼,笑道:难怪倾倾不让你见人,这养得风流韵致,走出去眼眉轻轻一挑,就是个祸害小姑娘的主。
    裴文箫呷了口茶,淡声说道:我可不是冯公子有万花丛中过的经历,裴某在外从来不挑眼眉。
    姜如倾看这两人斗嘴,顿然失笑,这她倒是可以作证,裴大人向来走路目不斜视,在外也不苟言笑,何止不挑眼眉,连话都极少说,一副冰山凛冽,哪个小姑娘敢靠近。
    冯涔被语噎,将刚刚烤好的羊肉串递给姜如倾,倾倾吃,馋死他。
    那羊肉串的串子用得是红柳木,烤制过后有股淡淡的木香,和羊肉的香气相互彰补,串上的羊肉滋滋冒着热气,油汪汪地泛着光泽,孜然香味浓郁,混着木质清香,直扑入鼻。
    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裴文箫想趁机拦截,却被姜如倾一个眼疾手快抢了过去,不可以哦,这些都加了辣子,你伤未好全,不能吃,还是待会乖乖吃你的烤羊排吧。
    裴文箫挑了挑眉,未再言语,反而还拿巾帕替倾倾擦着她嘴角的残屑,见她呼哧呼哧地喊着辣,忙递过水。
    俊书在一旁串着切好的羊后腿肉,看着自己冷厉的表弟在倾倾面前完全没了脾气,还会这般服侍,不禁哑然失笑。
    她可记得这个表弟从前可说过一个大男人这样黏缠有什么出息这样的话。
    那时在镇国公府习武,一到下学,顾景总是上赶着送喝的送吃的,递毛巾擦汗,虽然她对顾景并无它意,也会适当地保持距离,但还是被裴文箫撞见过几次,他就看顾景一副很看不惯的神态。
    在私底下和她反映了好几次,说是知道他们定过亲,但能不能让顾公子一个大男人别这么黏糊,有什么出息。
    可现在,风水轮流转,他好像比那时的顾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恨不得能挂在倾倾身上吧。
    她抿着停不下来的唇角,偷乐了许久。
    殊不知冯涔也盯着她看了许久。
    见她对着裴文箫的位置展颜而笑,幽幽灯火下白皙的娇颜若隐若现,她似乎很少对他这样笑,心中一股无名火窜起,挪了挪自己脚步,挡住了她的视线,白俊书,干活能不能专心点。
    俊书朝他翻了个白眼,小王爷,你再不去顾着自己的羊排,它恐怕是要烤糊了。
    冯涔一看烤炉已是一片浓烟,赶紧将羊排翻了个面,还好未糊,金黄焦酥,正是吃的好时候。
    他沿着肋排的肌理切成一根根放入暗纹青瓷盘中,裴文箫伸手就要去接,哪知冯涔将瓷盘转了个弯,先拿起其中一根滋滋冒油的羊排递给俊书:你先尝尝,熟没熟。
    俊书手上串着羊肉,掌间黏黏滑滑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冯涔递到她嘴边:吃。
    姜如倾和裴文箫都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俩,怎么可能没熟,这一看就是盘中烤得最焦脆的那块。
    俊书被这三人看得羞赧,樱唇轻咬了口,羊排内里绵软多汁,油水沾在她的唇边。
    芳沁赶忙将巾帕递上,正欲替她擦,却被冯涔一把抢过,拿过温帕替她擦着嘴角,冒冒失失的,吃东西都不会。
    虽是责备,但却掩不住的宠溺,万花丛中过,片草不沾身的小王爷,真是被表姐这根毫无经验的肆意横生的野草绊住了脚。
    姜如倾见他俩如此,转头想看眼裴文箫,却发现他正单手支颐在桌,弯着唇笑着看她,两人眉眼弯弯,相视一笑。
    夏日晚风徐徐,亭内的灯火投在湖面上,浮光跃金。
    姜如倾在很多年后回忆今晚时,仍然觉得心中充盈,却又无不充满遗憾,因为四人之后竟再也没机会像这样大快朵颐地吃着羊排,喝着冯涔自酿的梅子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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