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降只好照做,把菜送出去后等了两秒,发现真的没有异样,这才放心地去捡地上的第二份鱼。
    ……
    几关玩下来,温降已经熟练多了,能控制好小人的方向和走路速度,学会了像迟越一样把米饭和鱼肉到处乱丢,还向他虚心请教:“你是怎么把盘子丢出去的啊,我怎么不行?”
    “控制方向加速的时候按x。”迟越把刚收回来的盘子丢得远远的,示范给她看。
    “嗯?”温降照着他的话做,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看到盘子掉下来砸到她的脚。
    迟越看她试得起劲,只让她多练几次,飞快跑去把快要烧焦的饭盛出来,包成饭团上菜。
    然而这一关都快结束了,温降还是做不到次次成功,只好闷头回到砧板前大力切黄瓜。迟越看她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等倒计时结束,拿过她手里的手柄,帮她重新调整键位。
    耳边轻快的音效暂时停止,热闹的火焰也熄灭,窗外的风声因此在深夜中凸显,是短笛一般的“呜呜”声,带动庭院里的树木潇潇,听起来格外冷清。
    迟越调好设置后重新把手柄递给她,勾过她的食指贴上左上角的按键上,温声道:“这样会简单一点,你按上面的lt键就能丢……”
    话才说到一半,窗外再次被闪电照亮,截断了他的话音。
    温降能感受到他的指尖轻颤了一下,短暂的让人屏息的寂静过后,就等到雷声轰鸣,随着第二道闪电重重拍下来,震得二楼的钢架结构都微微颤抖。
    迟越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在惊天动地的雷声中有些喘不过气来,就像睡着后经历过无数次的梦魇。
    脑海里不受控地闪现出某些画面,惨白的,他甚至不敢捉住它看清楚,胃被纠缠着不断下坠。
    无法动弹,无法开口呼救,只能抓紧一切能够抓紧的,直到身体因为缺氧而被迫苏醒。
    然而雷声一直过了很久才结束,久到结束时耳边还有嗡鸣的余音。迟越缓缓松开手,忍着胃里的翻涌,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溺水。
    刚才大约是最后一次密集的雷声,所以也格外惊人,连温降都听得大气不敢出。
    片刻后,酝酿多时的大雨总算倾盆而下,落到庭院里发出密密仄仄的沙沙声,偶尔溅上落地窗玻璃,噼里啪啦作响。
    有了这样一段插曲,再回过神时,温降已经没了玩游戏的心思,他刚才的反应太不寻常,她的左手现在还隐隐发麻,有一道游戏机压出的印子,是被他的手握的。
    一旁的迟越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玩游戏,只是为了打发凌晨空无的时间,又或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此刻也停下动作,迟迟没有跳转第五关。
    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喉结在电视的微光中缓缓滑动,像是在努力压抑着、或是驱逐着什么。
    犹豫片刻后,温降主动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害怕打雷啊……”
    语气很小心,目光悄然拢在他身上,在暖橙色的光线里看起来很柔软。
    迟越听见她的问话,似乎才从失神中抽离,低下头,自嘲地轻哂:“怕,很怕。”
    “……为什么?”温降又问,不自觉往他的方向靠近。
    迟越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这次总算能看清那双桃花眼,眼睫纤长,低低地压着瞳仁,在夜色中显得无比寂寥。
    良久后,他的嗓音变得艰涩,尽管已经努力用最自然的语气说话:“我是不是没跟你讲过我妈妈的事?”
    尽管钟安妮上门的那天,她应该就能猜到大概的状况了,但他没有主动跟她提起过。
    温降闻言,眸光微颤,问:“你愿意告诉我吗?”
    迟越沉默良久,轻点了点头。
    只喝了两罐白啤,他没醉,最多是在安眠药的药效下有些头晕……他也知道这些事情告诉她没有任何意义,过去不会消失,痛苦也不会减少,可他就是点了点头。
    雷阵雨落下之后,室外的燥热随之一空,温度降了下来,空荡的客厅能听见空调运作发出的嗡鸣。迟越觉得有些冷,垂眼把沙发上的蚕丝被往她的方向扯了扯,盖住她的腿。
    被子上还有属于他的体温,一下子阻隔了渐渐入侵的凉意,温降在被子下悄悄拉住被子,手指陷入其中,抓住了那丝温度,一边认真看着他。
    迟越的喉结上下滑了滑,嗓音发沉,听起来让人觉得压抑:
    “我妈妈……是一名音乐家,只是在成为真正的音乐家之前,她怀孕了,所以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我出生之后,她被诊断出有双相障碍,是一种很难治愈的精神疾病,狂躁和抑郁会交替发作,就再也没办法回去弹琴了……
    “后来没过多久,迟运盛出轨被发现,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妈妈想要离婚,但家里的亲戚都不同意,说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离婚就太丢脸了,那个人为了争夺抚养权,还控告她有精神病、虐待儿童……所以最后婚没离成,妈妈的病情也恶化了。”
    江琴心去世之后,迟越几乎不会主动回忆和她有关的事,可就像现在这样,只要他触动那个开关,过去的一幕幕就像强迫着他灌下去的药引,不受控地从脑海中涌现出来。
    他的肺开始隐隐胀痛,就像吸了太多烟,只要深吸一口气,残留的薄荷味就会机械地扩张开来,像外科手术用的银白色金属钳,钝钝地引发疼痛。
    温降感觉到他的呼吸微紧,担忧地蹙拢眉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能做的只是离他更近一些。
    迟越的声线浮上一脉哑,接着道:“她有时候会一整天不睡觉,坐在那里弹琴;也会一整天不出房间,不吃饭,躺在床上哭;有时候会和不存在的人说话,告诉我她已经收到了聘书,马上要回艺术团工作,然后买很多很多保健品和药,换上衣服化好妆,说自己要一个人出门,但没过多久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锁上房门不出来……
    “很多时候,我已经分不清她到底清不清醒,等她彻底接受再也没办法弹琴这件事,就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她会反反复复告诫我考第一名,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弹练习曲,会说我是她唯一还活着的理由,然后又说既然活着这么痛苦,她不如带上我一起去死……”
    迟越的嗓音一点点轻下去,如同天亮前玻璃上开出的霜花,透明而单薄,只等太阳升起就要消失:“她病得很重,每天都很痛苦,歇斯底里,生不如死……但是不论狂躁还是抑郁的时候,她都会告诉我她很爱我,只是方式不同。”
    最后的话音在“爱”字上哽咽了一下,他的喉间收紧,后脊轻颤着。
    温降之前听过李阿姨只言片语的描述,也偷偷想象过迟越他妈妈的样子,猜测她应该是一位贵气、娴雅又有教养的女人,应该也有一双灿烂的桃花眼,而且比迟越的更加柔和。
    然而在迟越亲口告诉她之前,她从没想过他妈妈会是这样的,听起来不但不温柔可亲,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可怕。
    雨声又夹杂着雷声落下来,别墅里除了寂静,就只剩下黑暗。
    迟越在今天以前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些,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把这些最隐秘的东西都挖出来,只是听门铃声响起,有人路过,便绝望地打开门,邀请她进来分担他的痛苦。
    但今晚或许是被雷声打怕了吧,恐惧攫住了他的胃,他急需找到某种发泄的方式,否则就会被恐惧拖死。
    所以对上温降,他开始失控地喋喋不休,尽管这是恼人的,尽管她也对此无能为力。
    在理智成功阻止自己之前,本能已经帮他把后半部分的故事说了出来:
    “那天晚上也像现在这样……雷声很大,之后是暴雨。我从素描班下课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李阿姨说妈妈又睡了一整天,让我上楼看看她。所以我带着我刚画完的静物,打开主卧的门,就看到她躺在那儿……”
    他的话音到这里顿住了,已经是刻入身体的条件反射,每当他回想起那个画面时,胃里总要激烈地痉挛,从小腹一直收紧到喉咙,想要作呕。
    妈妈那个时候躺在床上的样子已经不像是真的人,消瘦,青白,下半张脸埋在她的呕吐物中,在灯光下很骇人。所以只需要一眼就能让他确认,她已经永远离开他了,从此在这个世上,他再也不会有妈妈了。
    温降虽然有过这样的猜测,听到这里依旧觉得心惊,忍不住抬手抓住他的手臂。
    迟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像是某种遗传而来的自虐倾向,硬是把这个故事讲完了:
    “看到她之后我没开口喊妈妈,也不敢走近看她……我好像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她最后一定会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无数次地告诉过我她想死……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不论我怎么求她,考多少个一百分,学画画还是学钢琴……结果都不会改变。”
    最后几个字已经被窗外的雨水打湿,仿佛一张薄荷米纸,顷刻便融化了,只剩落入肺中的清寒。
    温降被他话末的气音听得心碎,已经顾不上越轨或是其他,主动伸手抱住了他,努力贴近他的胸口。
    只是这次她说不出“没事的”、“会好的”这样的话,因为那样的事不会没事,也很难好起来。
    她现在总算知道迟越为什么会在四年前休学,放弃中考,最后被送到这样一所高中里。
    也终于知道偌大的家里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与他父母有关的一切,知道他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唯一鞭策着他前进的人已经离开了,他被丢在原地,茫然无措,再也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出发。
    迟越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动作,在她抱住自己的同时僵住了,不是因为抗拒,而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温降并不是一个很大胆的人,相反,她很胆小,刚来家里的时候甚至不敢随意走动,连找个地方坐都需要他来开口。
    所以现下,他想不到她竟然会愿意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拥抱……应该是安慰的意思吧。
    直到良久后,他才慢慢俯下身,回应了她。
    可让人错愕的是,等他并不熟练地环住她的腰,却并不觉得陌生,甚至是熟悉的,仿佛之前就做过这样的事。
    暴雨的声音在耳边越发清晰,泄愤般地倾泻而下,像噩梦中敲击着琴键的重音,天地都被这样嘈杂包围。但她的怀抱温暖得不可思议,让人想不明白这么纤细的身体,为什么可以这么温暖。
    迟越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被拥抱是什么时候,至少也是四年前了,只有妈妈会这样抱他。
    尽管那段时间她的病情已经恶化得很厉害,但在清醒时,她还是会在他出门上学之前给他一个拥抱。
    他忍不住闭上眼睛,收紧手臂低头枕在她肩上,一点一点汲取属于她的温度。温降柔软的发丝间或蹭过脸颊,鼻间萦绕着淡淡的花果香气,压过了暴雨中升腾的草木的腥气,他几乎在这样温柔的拥抱中迷失。
    直到下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没了银色火光的提醒,他被毫无防备地击中,整个人都震颤了一下,险些松开手。
    温降能感受到他剧烈跳动的心脏,转过脸来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却被他更用力地搂在怀里,连转头都做不到。
    顿了顿,她像那天晚上一样,伸手在他的背上安慰地轻轻拍着,偶尔会碰到他凸起的椎骨,仿佛脊背上生出的一道道刺。他太瘦了,平日里这样高的个子,抱在怀里却是单薄的。直到他一点一点放松后背紧绷的肌肉线条,她才停下动作。
    窗外的雨声依旧,可大概是习惯了,听起来没有一开始来得响。
    过了很久,迟越轻蹭了一下她的肩膀,出声喊她的名字:“温降。”
    他的咬字还有些闷,尾音低低的,很近地传过来,不是平时那样清冷的音色,在夜色中透出几分无助的温存,像他的拥抱一样,紧紧贴上她的耳垂。
    “嗯。”温降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一软,轻应了声。
    “你……”顿了顿,他的话音听起来有些犹豫,问她,“今天晚上能不能陪我一起睡?”
    作者有话说:
    呜呜,宝子们就是说,评论怎么越来越少了……(瘫坐)
    第34章 、降温
    “什么?”温降被这话吓到, 惊愕地抬了抬头,在动作间和他拉开了些距离。
    迟越感觉到她的抗拒,也发现自己昏了头, 额角泛起发烧般的热度,很快松开手臂往后靠了靠, 懊恼地垂下视线,解释:“你不用害怕, 我不会对你……”
    然而话才出口,又意识到这样不论如何都太过分了, 她毕竟是女孩子, 又经历过校园暴力那样的事, 即便他再想,也不能随随便便说出这样的话,会吓到她。
    迟越的思绪落到这儿,喉间泛起不知名的涩意,垂眼轻摇了摇头,额发的影子在他苍白高挺的鼻梁上划过,改口道:“你回房间睡觉吧, 太晚了,不用……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他不是没经历过比起今晚更加来势汹汹的暴雨, 又不是第一次了,矫情什么。
    没有必要拖她下水,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迟越拉开被子, 示意她离开。
    但温降没有照做, 湿润的杏眼望着他,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抓住他的手腕,轻声道:“好。”
    迟越落在被子上的手僵了僵,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回答的不是自己的后半句话,而是最开始的那句。
    你今天晚上能不能陪我一起睡?
    一时间只能怔忡地看着她,喉结艰难地向下滚动,脸上的线条在微光里细致得仿佛是雕琢出的,也因此短暂的、像失去灵魂的彩偶。
    过了好久,他才再度开口,嗓音低而沙哑,一如窗外的雨声,茫然问她:“为什么?”
    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的,尤其是,没必要为了像他这样的人做到这种程度。
    或早或迟,他都会烂在这里,就像妈妈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更软弱,所以一直活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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