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中锦帕搁下,撩起衣袍坐在床榻边,与靠坐着的楚宁又近了几分。
    沈时寒慢条斯理地抚了抚微皱的袖口,然后抬眼看她,眸光幽亮,他的嗓音略有些低沉。
    “陛下说笑了,守着陛下乃是身为臣子的本分,何来费心一说。何况,陛下不是说寝殿甚大甚空,很是害怕吗?臣现下日日陪着陛下,陛下可睡得安心?”
    楚宁闻言一怔,等回过神来简直想扇那时的自己两巴掌。
    做戏就做戏,说那么多干甚么!平白又被这阴险狡诈的狐狸逮住,胡乱起了说头。
    她咬咬牙,避开他看过来的目光,“当时不过是朕烧得浑浑噩噩胡乱说的一句戏言罢了,沈大人何必当真。”
    沈时寒闻言轻轻笑了笑,“陛下的戏言可真是多,景国太子当年便也是如臣这般被陛下哄骗住了吧?”
    萧衍……
    乍然听到这个人,楚宁微微有些失神。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流了那样多的血,便是活着也去了半条命吧……
    “陛下可是觉得亏欠了他?”
    清冽熟悉的声音,如流水溅玉般好听,却也在时时敲打她。
    “没有。”楚宁矢口否认。
    只是说得太快,倒像是欲盖弥彰一般。
    沈时寒深如幽海的眸色一黯。
    许久,方才起身丢下一句,“陛下还是换回之前冷血寡情的那颗心吧,好歹,不会无妄被人蒙骗了去!”
    很久之后,楚宁看着手里被沈时寒离开前硬塞过来的清粥,抬头问绿绮,“他刚刚的意思,是不是在说朕傻?”
    绿绮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楚宁:“………”
    喝完了粥,又歇了半晌,绿绮才唤人备好沐浴用的温水。
    楚宁病的这几日,因着沈时寒时时来访,裹胸的缚带一刻不曾取下。
    乍然一解,白嫩的肌肤上已是勒痕许许。
    绿绮手下一顿,眼里的泪即刻便落了下来,“委屈陛下了……”
    楚宁皱眉,伸手触了触胸前,语气中颇有几分感慨,“好在不大,不然真是要勒死了。”
    一句话,逗得方才还哭哭啼啼的绿绮破涕为笑。
    楚宁却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脸,真的是很小啊!
    她又伸手大致比了一下,眉头的结拧得更深了。
    难怪至死都没人察觉她的女儿家身份,这没长大的小馒头似的,搁她她也看不出来。
    这番惆怅直持续到了沐浴完毕,绿绮取了新的缚带过来。
    楚宁疼得呲牙咧嘴,方才暗暗后怕。
    好在这胸不大,不然再勒两层她的命便可以直接交代在这上面了。
    第17章 凄楚可笑的一生
    之后,沈时寒再未过来,那本他先前拿在手中阅览的奏章也依然摊开搁在原处。
    烛光盈盈,正映在密密麻麻的端庄小楷上。
    是鸿胪寺卿递上来的折子,说的正是圣体遇刺一案。
    景国太子舍身护大梁天子,这事已由使臣修书传回了景国。现在,景国来信质问,此事何时能给他们个交代?
    鸿胪寺卿自觉关系重大,事系两国邦交,不敢耽搁,于是连夜递了折子上来。
    至于这折子是呈给了尚在病中的陛下还是一手遮天的丞相大人,那就随缘了。
    楚宁平平静静地看完奏章,最后目光定在“两国邦交”四字之上。
    底下跪着的小内侍正在回话,“陛下,太医院来报,景国太子殿下萧衍刚刚醒了。”
    话音刚落,大雨纷沓而至,打得窗外竹林稀簌作响。
    天子许久未应声,内侍战战兢兢,亦不敢抬头窥视天颜,只将弯着的背脊又压下去了几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内侍僵着的背脊终于松懈下来,躬身退下。
    天光愈发晦暗,于大开着的窗前撒下一大片阴影。
    楚宁借着烛光,从笔架上取了一支毛笔,砚台中是绿绮刚刚磨好的浓墨。
    轻轻一蘸,笔尖落于宣纸之上。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写的是大气磅礴的“楚宁”二字。
    此刻,如有识得陛下字迹的人在旁一瞧,便能看出,这便是陛下字迹,与奏章上所书别无二致。
    写罢,楚宁搁下毛笔,看着那两个字失了神。
    她自然是不会书法的,也写不出这样漂亮的一手好字。
    她昏睡的那几日,原身入了她梦中,将她带入自己的过往里亲身经历一场。
    从小到大,从生到死。
    是以她现下看得懂艰涩难懂的古文,也写的出与原身一致的字迹。
    或者说,她就是楚宁,那个以女子之身在大梁浮浮沉沉十数年的楚宁。
    她承载了她的记忆,脑海中有与她一致的人生。
    原身已经消散,走之前对她道:“楚宁,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本来就是一体啊!”
    楚宁闻言惊诧抬头,漫天虚无中悠悠现出一道景象。
    朦胧间有一个女孩背着双肩背包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行走,四周高楼耸立,车流不息,是楚宁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场景。
    “楚宁。”
    原身突然出声。
    女孩闻声回头,明眸皓齿,笑得眉眼弯弯。
    那张脸,赫然与原身无异。
    楚宁蓦然瞪大双眼,刚想问些什么,却被原身一把推出梦境。
    她说,“楚宁,你从来不是在为朕报仇,你是在过你自己的一生。”
    我自己的一生……
    楚宁睁开眼,看见的却是沈时寒坐于窗前认真批阅奏章的场景。
    风雨初歇,天色阴沉得紧,他就那般坐在那里,沉沉目光中蓄着化不开的浓雾,于这混沌世间踽踽前行。
    她在心里问自己,“楚宁,你为何恨他?”
    是恨他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还是恨他洞悉世事之明达?
    亦或是,他为大梁,为百姓,苦心孤诣这一生?
    楚宁想起来了,在《佞臣》一书最后,作者以寥寥数笔概括了他的一生。
    沈时寒,永安三十二年薨。
    百姓大恸,罢市巷哭,数日不绝。
    虽乞丐与小儿皆焚烧纸钱于大内之前,以致天日无光。
    “楚宁。”
    她在心底唤自己,“我不想过你那样的一生。”
    那样自私狭隘,而又凄楚可笑的一生……
    第18章 大梦初醒,楚宁回来了
    翌日,大病初愈的皇帝陛下并未立刻去探望景国太子萧衍,而是在禁军的护卫下去了城外的伏玉山上慈云寺中。
    皇帝生母,太后江氏便住于此处。
    楚宁过去的时候她正在宝殿中为先帝诵经祈福,跪在蒲团上手捻着佛珠,面前是恢宏的佛祖金身。
    香火缭绕而上,于悲悯众生的慈悲像中回转。
    楚宁也跪了下去,身后的殿门缓缓阖上,厚重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宝殿中格外清晰。
    楚宁抬头,看着在香火中渐渐模糊的佛像,缓缓开口,“母后,儿臣有一事一直未明。”
    “何事?”
    太后仍捻着佛珠,微微阖着的双眼平静无波。
    “母后究竟爱谁?”楚宁转头看向她,“或者说……母后可曾爱过人?”
    太后终于睁开眼,她看着楚宁,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你这是发的什么疯?是又在沈时寒那儿碰了壁了?哀家说过,没有本事便少来我这处晃,看着糟心!”
    意料之中的话,楚宁并不讶异。
    在她十多年的记忆中,类似的话并没少听。
    甚至,还有更过分的……
    楚宁笑了笑,又换了个问题,“前几日儿臣于城楼遇刺,母后可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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