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问题就来了,临淮侯回京仍然作乐,即使银子来源都是以前攒的、干净的,这也难免有藐视皇权之嫌,蓝蔚正惴惴于谢祯不会坐视不理的猜想,谢祯却开口说:既然楼上风景有临淮侯先登,我们就着河岸走走,也有兴味。
    她说了便看向蓝蔚,似在无声询问,蓝蔚懵懵地跟着她往外走,不知道谢祯怎么竟然变了性子,也许是疑惑从表情上溢出,谢祯走了两步就无奈解释:王志虽然包楼,却不见小二有喜色,倒是连厨子都闲散到大堂来了,想来王志只是花最少的钱做了架势,喝酒吃个小菜,曲也不会带叫的,只不过王志他怕弓藏怕得太早了点。任他演吧,等到再征西南,还是要点他去的。
    秋天风凉,虽然日光和融,但并没有太多闲人在河岸边溜达,人一少,蓝蔚就有些紧张,再加上之前谢祯抵触的反应真的让她都快有心理阴影了,所以谢祯很快就察觉到她的不在状态:怎么了?
    你你是不是不是!蓝蔚终于结巴够了,我前面拉你手的时候
    但即使她一口气说了出来,整句话也只由不太连续的片段构成,似乎不能组成有意义的问句,但谢祯懂了,她忽然笑了一下:是啊,你真的让我很难耐呢。那天吻上颈侧之前也是,让我非要捺着想要暴起的火焰,以免理智力拉崩倒。
    是今天的蓝蔚太过灼热,才不觉得谢祯挑起火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背景补充:
    王志,开国将领,历史上封的是六安侯,不过六安现在是中都了嘛,所以出于一定的恶趣味,把老朱的凤阳挑了个临淮封给他。
    唐铎,我介绍过他吗,就是那个能干地方能做中央的,兵部刑部尚书、监察御史、知府随意切换。
    第18章 长宁十一年(3)
    所以你想问什么?谢祯表了情再绕回去叫蓝蔚重复问题,摆明了一肚子促狭。
    蓝蔚当然不愿意再问,况且谢祯把话说得这么露骨挑逗,已经够蓝蔚面红耳赤了,虽说最近抵御力高了一点,可谢祯真的是能吃死她啊。
    谢祯继续往前走,大抵心情着实很好,背着手沿着河岸拖曳着步子,其老年人般的得意之中就差个遛鸟的小曲儿了,可惜谢祯不会唱歌。
    蓝蔚曾央她唱两句,她当然闭口不应,后来蓝蔚缠得她烦了,她就说让蓝蔚教,教啥她唱啥。
    蓝蔚当时还没意识到谢祯相信时空穿越的存在,也不知道她的态度非常激进,只出于难易程度和保密的本能,选择了《月儿弯弯照九州》这首民歌,毕竟是首南宋时期就传唱起来的江苏民歌,毕竟江苏与安徽相近,还有的可说。
    于是这次蓝蔚又想让她唱歌了,谢祯抿了抿唇,她实在很少断然拒绝或隐瞒蓝蔚什么,所以即使唱歌是她对外称明不会的短板,蓝蔚想要,她也勉为其难地唱了。
    歌曰: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同罗帐实在是有点那个意思,又是暧昧的词句,但谢祯显然深得此歌对战争离乱之苦的控诉这一精髓,她说话的声音本来清冽,但唱歌时压低下去也着实很有感觉,罗帐句的尾音拉得长而多转音,却不似寻常女妇会婉转成了柔弱,更不像功夫不到家的歌伎什么都出靡靡之音,却是和歌者本身的清正相通,是悲悯的层层深入。
    于是蓝蔚突然就想到,飘零在外头的,不就是她吗?还飘零在不知道离家多远、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去的地方。虽然这么联想,但她却并不因思乡感到伤心,因为她已经淡忘了这种情感。她也曾经觉得会很想很想爹妈,但其实她已经开始忘记他们的具体音容了,毕竟她在现代二十余年,可燕朝也已待了十多年。
    朋友更是,不见面不联系就会淡,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如是,更遑论这种距离?蓝蔚已经不在乎他们了。
    那现在,蓝蔚还在乎什么?
    她不想说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是她觉得,如果有机会让她回到现代,那绝对是一个很难的选择,而她现在用这个选择来问自己的时候,她觉得她会留下来。
    她在这里有护她过了亲邻白眼、饥荒战乱的娘亲,有巾帼传奇之最的表姐,有景娴邓镇他们一溜儿发小,还有她所倾意的人。
    蓝蓝,该你了。谢祯突然转过头不走了。
    啊?我没说要唱吧。
    可我说了该你了,你不该满足一下我的要求么。谢祯一点儿都没有挑音,明明是个反问句,却温和到像是在讲什么睡前故事。
    岸边的风仍夹杂着湖水的咸腥,寒意随着当头日照的西偏更加浓了,京城的银杏与槐树也早早枯黄落尽,如果说这世界里有什么暖意,那真的就是谢祯在景色里一力支撑。
    真有趣,在全皇宗贵胄、满朝文武眼中最以礼节自缚而冷严的太女殿下,竟然可以这么柔软。
    蓝蔚确实不该拒绝,但唱什么成了难题,她不笃定小学音乐课本里的《木兰辞》是不是古曲的调,剩下的就只有一些大概已经被流行歌手改头换面过的民歌、戏曲还存在在她的脑子里唱什么都有危险。
    不然你教我首歌,你教啥我也唱啥。蓝蔚觉得自己学会了以退为进,还有点得意,但谢祯旋即点头答应,让蓝蔚意识到自己的道行还太浅。
    我教你白石的《点绛唇》。谢祯的手指在腿侧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就唱了第一句,金谷人归,绿杨低扫吹笙道。
    这首歌确实就是情意绵绵的一曲了,说谢祯唱歌是短板,不错,从节奏和音准而言她远比不上蓝蔚曾经那些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ktv麦霸的同学什么的。但古时的歌,大都曲短而音长,练起来是容易的,而但凡练了,那么普通人与麦霸也只差先天的嗓音优势了,而谢祯虽然音域很窄,但确实好听。
    压低了的清正悲悯好听,加入旖旎竟也让蓝蔚心痒,几乎忘了谢祯是叫她学这首歌。故而,谢祯伸手摸了她头。
    摸头和蓝蔚不开口没有必然的联系,且谢祯与蓝蔚比,还矮个一封奏折的厚度,伸手到蓝蔚脑后轻揉,就明显是刻意的了。
    唱吧。谢祯轻轻说了两个字,蓝蔚也就不深究摸头杀的用意,仔细回忆了一下谢祯唱的曲调,又酝酿一番。
    蓝蔚的优势就是在大量流行歌曲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狂轰滥炸中,磨练出了很高的音准,调是不需要谢祯操心来纠正的。
    于是悠长婉转飘在河岸边
    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
    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
    月落潮生,掇送刘郎老
    月落潮生。掇送刘郎老。
    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春草。
    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春草
    回程路上,便提到是否想念淮南故乡的事情。
    谢祯点头,她只戴着网巾的时候就很喜欢用动作表意,只有沉重的冠钗压上去的时候才多用冷言替代动作,当事情复杂到不能用动作表达时,她开口也温和许多:可能是离了安徽以后的日子太过颠沛动荡,还与母后分离,就不由得我不想念了。蓝蓝呢?说起来上次六安讲武,也没给你假回去看看。
    我不太想。蓝蔚诚实地讲,想通自己会留下来以后,她甚至十分想把那个秘密告诉给她,但既然没有坦白过,现在说出的话就只能是隐喻,我只关心当下,当下的住所就是我的家。
    可这样没头没尾的暗语,谢祯到底要怀疑她到怎样深度才能听懂,蓝蔚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希望谢祯怀疑自己还是怎的了,但想到假使谢祯毫无怀疑地突然发现自己就是那个穿越者,她会如何反应
    【有一天,你会回到远处的某个地方,而我将留在这里与我大燕一同埋葬在史书卷轴之中,成为一摊作古的遗物。而在我能独活的二十年里,又将因为失去所爱而暴戾迁怒,做我不想成为的那种人,如果要这样,我怕我会在这之前就将你锁拿束缚而不让这种事情发生。谢祯属温和的面目使她说这话时显得仍然克制,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你应该早点走,最好别让我有机会。】
    尽管蓝蔚不善于想象,也不该自己吓自己,但她真的无法控制地沉溺于想象这种谢祯黑化的场景。向来清正的人一朝黑化自然很带感,但像谢祯这个权位的人黑化,蓝蔚觉得自己是在找死,所以找死地想了大半天,她还是停住了。
    被无辜加以黑化想象的谢祯正看着她,虽然没有笑,但还是很放松的状态,对视一小会儿后,谢祯还是先开了口:今天关键也不在淮南,你说在什么?
    答案很明了,是相思调,蓝蔚酝酿了个暗哑的声线才要缱绻一番,却在说相的时候就把自己给呛住了,忙得谢祯还给她拍背顺气,等她缓过来,气氛也不对了,还说什么相思调。
    你可以下车了。车驾慢慢停下,谢祯挑帘朝外看了一眼,但她出声早于朝外看,显然先停在蓝府送蓝蔚回家而非按照正常程序让蓝蔚在东宫外拜别,是她早先安排过的。
    这之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有机会与殿下出来,毕竟这么粗糙草率的游玩实在
    我以为已足够有趣。谢祯直接打断后,又补了一句,如果短期内没有机会,是你要忙了,与我无关。
    关于工作问题,当然是谢祯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谢祯都给自己要安排忙到没时间的工作了,蓝蔚决定要撩把火再跑。
    所以蓝蔚亲了下去。
    在临到头的时候终于还是怂了,歪向了一边亲在谢祯的脸颊上。
    换来轻轻的一声哼笑。
    蓝蔚跳下车的时候,谢祯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帘子一点波动都没有,马蹄声哒哒着就远了。
    火终于只是自焚而已,蓝蔚冲回去洗了个冷水澡,出门就遇上了她娘。
    老夫人很敏锐地觉得自己女儿可能有点血气上涌,在内宅也不用避讳,便问:你没去烟花地招惹是非吧?
    娘你说什么呢,我这不是跟殿下回来的吗?
    谢祯,真的是各子弟最佳挡箭牌,只要是跟谢祯出去的,没有哪位家长会担心自己儿女是出去干坏事了,只不过谢祯还是待宫里的时间多,大家想搭她镶边也不容易。
    老夫人和别的家长也一样。
    这事儿大抵是揭过去了吧蓝蔚想。
    殿下可都还好?之前听临淮侯夫人说,殿下有意要招驸马了?
    第19章 长宁十一年(4)
    先不必提临淮侯这家伙怎么又从后院刷了道存在感,光说这个谣言,也够让蓝蔚喝上一壶醋了。
    虽说她认定是个谣言,但能传到老夫人这里的谣言,估计可能早传飞了,那就耐不住有那些想投机的家伙信了谣言往上扑吧,所以她只好祈祷谢祯这段时间都别出宫。
    不过好像正是蓝蔚自己,把谢祯带了出来,所以第二天接到查点各地名匠的工作的同时,听到这么一件轶事,蓝蔚也只能怪自己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谢祯的车驾回宫的路上,上演了一出斗文斗武堵路大赛。
    大赛参与者是七八个汤醴那样的功勋次子庶子,不必演什么英雄救美的把戏,路堵得是一脸无辜,直装不知道这是谁的车驾。谋是阳谋,就是麻烦了谢祯。
    甲说:各位兄台,既然有了摩擦,咱们就论论道、说说理。
    于是一团精心炮制的骈文、政论以高亢激昂的声调砸在了谢祯的车前,更有甚者乙,发出感慨:古有兰亭集,今日与诸兄因缘际会于此,未尝不可辑集传名,小弟不才,抛砖引玉,为诗一首。
    最终丙落了下风,表示:咱们燕朝也算是马上安天下,光斗嘴皮子有什么用,不如也比划比划,就把这事曲折问问手中剑,不算伤和气。
    但谢祯什么人,斗文的时候,谢祯没办法,一斗武,府君卫就来抓人了,当然是拿着谢祯的命令,他们才敢抓。谢祯也有别的办法不落功勋们面子,就是让他们自个儿把儿子偷偷领回去,重拿轻放不声张罢了,可不知道长宁帝哪根筋不对,硬是把几个公子哥的爹叫进去一通骂,那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东宫后院缺人的事情被摆上了明面,于是就有人开始上折子了,是为了那几位子弟找补还是自己也有想法,不得而知,但蓝蔚恨得牙根痒痒,偏偏她也无计可施,只能指望谢祯自己争气,然后就坐在天工院大堂里将工匠一个个审核过去。
    这其中有打造出更省力的农具的农匠,但如果都是此类,总让蓝蔚觉得头秃,善于察言观色的所幸不只有官吏,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便上前磕了个头,他名字已登记在册,蓝蔚看了一眼胡乐这个名字,也是平平无奇的农具改尖犁一类的成就,却不知道他有什么要讲。
    胡乐大叔轻声细气,还有些见了官的瑟缩,但站出来已经是他不易了:大人,草民还带了样东西上京。
    蓝蔚让他展示,却是一个一指长的铁制物,铁丝尚粗、扭旋尚不完美,但一看就知道,这便是弹簧的雏形。蓝蔚在记忆里拼命搜索初中物理里对弹簧的描述,大概表情过于严肃,所以大叔生怕她有什么不满意不解,小心翼翼地解释说:草民也是偶然发现,虽然这只有一指长,却有着很大的力量,压到底可以把犁头都弹起来,便想可用于制作更大的风箱。草民在家乡也尝试做过,但风箱实在不便携带
    马上派人送过来。蓝蔚当机立断,这是很好的发明,不止用于风箱,做大了用在车上,做精了用在火铳上都有可能。胡乐,你就做这方面,农具的事不用你操心了,月份也只会更高,去另一边先休息吧。
    这一说,下面已在册的未登记的都一波喧哗,还没等吏员叫安静,一个年轻人又两三步拜倒:小人孙见斗,杭州人,也有物要呈。
    孙见斗所呈的,是几块镜片,但眼镜在元代已从西域传入,虽昂贵却并非不曾见。
    小人称之为存目镜,只要稍加组装,百倍光明,无微不瞩。蓝蔚再仔细观察他的镜片,凸透、打磨光滑
    得了,显微镜也出现了,蓝蔚也激动起来了。
    胡乐的口一开,接下来真是什么奇人妙见都出现了,这些匠人还真没几个是老老实实只打铁造农具的,只是空发明了还没来得及施展,或者不知道往哪儿用合适,虽然离蒸汽机还有十万八千里,但是在与胡乐交谈过以后,蓝蔚发现风箱有活塞运动,还类似发动机,现有技术为活塞拉杆式的,解决了双作式阀门问题,而还有种叫做水排的装置,通过曲柄连杆机构将回转运动转变为连杆的往复运动,可以作为直线运动和圆周运动之间的转换设备。
    虽然大型风箱和水排都是冶铁用的,但是只要加以改造,蒸汽机的发明确实有望。
    也是,虽然蓝蔚不是理工女,对于这样的创造发明只能纸上谈兵,但是只要方向对,有钱支持,还怕这些光靠自己鼓捣都能弄出显微镜的天工做不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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