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就放开了,什么都是管够的。忽然耳边谢祯发了话,蓝蔚一回神,原来谢祯见蓝蔚看着自己,挥了挥手,一水便与尚膳低语两句,尚膳又取出一屉小馒头放到蓝蔚面前。
    自己做的孽,哭着也要吃完。
    蓝蔚放弃了烧鹅水晶饺,将三十片香油饼和六个小馒头都塞进了肚子,看到桂彦良看壮士一般的眼神,蓝蔚真的想哭了。
    蓝蔚塞这主食的功夫,谢祯早就吃完了,在殿内来回走了几圈权当饭后休息,回头看到蓝蔚这小表情,顿时又好笑又责怪,表情变换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出去看看外面太阳大不大。
    太阳大不大,不是件需要蓝蔚专门出去看的事情,谢祯这是找了个不能更蹩脚的借口让蓝蔚出去消食,蓝蔚如蒙大赦地去了外头,揉了半天肚子,走了快半个时辰,才觉得好了不少,回去的时候却听到谢祯一声冷笑:三十个人,只有一个不接受梅义的好意,我看这些毫无悔意的家伙才该砍了脑袋。
    蓝蔚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踏步进去,这时桂彦良大概已和谢祯达成了一致意见,谢祯正下笔如神地批示该案,已写了快半页。
    谢祯喜欢虞楷。不说历朝历代的皇室,就是民间,楷书也以欧颜为主,最多再有十之一二琢磨魏碑。像虞楷这种外形毫无特点,只靠一口清气的书体,如果不是自小师从大儒又勤学苦练的太女殿下,这个年纪也大成不得,更不必提喜不喜欢。
    因为外形没有特点,蓝蔚看得也很轻松,谢祯这次也算是裁决得任性,她直接注明梅义该贬官远放,二十九个人处决,那一根不同流合污的独苗免罪放归原籍。
    蓝蔚本来瞧这案子判得是重,谢祯插手似乎是良善之举,但救一个人杀二十九个人,就可以看出谢祯也不是奔着救人一命去的,她就的是公正,虽然是长宁帝制度下的公正。
    但这毕竟是个皇权至上的时代,自己也不该有道德优越感,蓝蔚提醒自己,可一提醒,她倒有点周身发冷了,三十个人的命运啊,一笔就变了。
    这个方克勤,好像有个拜在师父门下的儿子。谢祯放下笔,交给蓝蔚让她归置一边,忽然换了副闲聊的口吻。
    谢祯所说的师父是宋濂,像桂彦良虽然也是她的文字老师,但不像宋濂领储君少师衔,所以只尊称先生。宋濂自六岁带她读经,是真有半子之情,本来长宁帝的意思是李善长少师、徐达少傅,把功勋全绑在东宫上,可以说现在的场面是因为谢祯拿五十藤条硬生生换了宋濂的职位。
    虽然长宁帝很快就把三师打成了翰林一样的清贵职位,用詹事院、左右率府为谢祯笼络功臣,但谢祯既然把宋濂推上了少师衔,除了是为了坦坦荡荡叫宋濂师父,还是告诉长宁帝,自己对宋濂的师徒情谊当时宋濂编《元史》,被长宁帝斥责,先贬编修后要下放为知县,不是谢祯这横插一杠,又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磨难。
    殿下说的是,臣上次在宋府还见到了,宋大人对其夸赞有加,不过也叹息不通实务,要是能学得殿下半分也够。
    是先生在损我还是师父要提点我?谢祯不免失笑,方克勤今年五十,儿子至少也得二十来岁了吧,向我学习那我得把餐餐饭改成吃书才行。
    桂彦良摇摇头:殿下说笑了,虽然读书殿下确实不敌方孝孺,但对待时政,浸淫案牍多年的寻常官吏也拍马莫及,这番前往讲武,殿下也就真的学尽了治世道理,臣也没什么可以再效劳的了。
    先生要走。谢祯用了肯定的句式。
    桂彦良点点头,站起来向谢祯行了一个大礼,谢祯连忙去扶,但他执意行完,而后道:三位皇女已近七岁,也要就藩,十皇女封在徐州,臣要跟去了。
    谢祯慢慢将气吐匀,半晌才说:先生家在徐州,此番也是父皇的恩典,只望先生保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背景补充:
    方孝孺,朱允炆的臣子,忠义不屈,靖难被朱棣诛十族的那位读书种子,其实私以为姚广孝作为敌方军师给出这个说法,没有夸奖他的治政能力,只能说做翰林挺好的。
    李善长,前面讲邓镇的时候提到过,本身地位相当于朱元璋的萧何,封的是韩国公,手里还有丹书铁券,儿子李祺,娶了朱元璋长女(现在也尚了秦王),但都没用,要清算的时候该杀杀、该流放流放了。
    第6章 长宁十年(3)
    那天又过了两个时辰,谢祯就把桂彦良和蓝蔚都送走了,据一水说那晚她通宵批阅到了二更天,不久又去上朝,但蓝蔚以佥事名义在早朝的站位远在殿门之外,看不到她的真实情况。而一水透了那么一句还是因为谢祯派她来嘱托蓝蔚近日不必去清宁宫。
    理由是宫内正在准备太女出行,十分繁杂,不宜召外臣入内,另外长宁帝拨了上直卫指挥和蓝蔚随锦衣卫扈从出行仪仗,蓝蔚自己也该好好作准备。
    但蓝蔚觉得,谢祯的状态大抵不好。桂彦良一个人也许只是让她难过,但宋濂在正月初六先一步致仕和这并不是1+1=2的效果,毕竟换句话说,她最依仗的两位老师,都离开了她。
    这样想来,蓝蔚还很庆幸谢祯要去讲武,离开京城去外面转转,虽然会累个半死,但换个环境总会心情好上不少。
    至少不会让她在一个事实里丧失希望
    作为帝国的继承者,她将被迫送别很多很多的人,宋濂的折子、桂彦良的当面,都还算道了别,而更多的人,将不告而去。
    当时蓝蔚还没有想到后面那个道理,先按下不表。
    正月二十那天,谢祯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京,蓝蔚在她前面一站的地方,与上直卫指挥一路作前驱,后面的卫卒大概有五千,令旗清道仗鼓铜角一个不少,架势反正是不小。
    忽而一个传令兵从后头奔马赶上,蓝蔚听得声音便慢下两步,那兵也不下马,一拱手道:太女殿下传蓝佥事。
    指挥佥事这名字就是这点不好,太长,一会儿有人叫她蓝指挥,一会儿有人叫她蓝佥事,哪个都算不上错,就是不统一很麻烦。
    蓝蔚回马的时候还有些小雀跃,看刚出京城地界,谢祯就叫自己过去,竟觉得殿下有点像那种离了家长的大学新生,一边是有点放飞,一边是着急忙慌地要找个同龄人鼓鼓底气,可爱极了。
    可谢祯哪里是寻常年轻人,蓝蔚一到象辂前,就见着谢祯手里黑突突的细长圆筒被她单手一转,顶在了自己肩膀上。
    蓝蔚瞬间一个踉跄往后跌去,倒是被在旁伺候的一水一把拉住,她才不至于坐在地上,谢祯在她摔下去的时候也想拉她,都从椅子上差不多站了起来,见她还有点惊魂未定,口气倒有些好笑:我手上又没火,你怕什么?
    谢祯示意蓝蔚和一水上来,又让一水放下了帷幕点起来灯。
    蓝蔚喘了两口气,才想到手铳毕竟不是现代的枪支,一扣扳机就丢了性命,还是要点燃引线才能发射的。自己的反应似乎太大了些,她看谢祯的脸,在灯火中已经逐渐没了之前的笑意,目光盯着手上的火铳,有一些复杂。
    殿下召臣来有何事?蓝蔚终于定了神,问出来她一开始就该说的话。
    本来想让你教我用它,现在看来倒是我唐突了,抱歉。
    谢祯这二十年道过歉吗?
    听到这句话,蓝蔚反而有些惶惶不安起来,尤其是她已经习惯谢祯那种只在自己面前蓝蓝蓝蓝叫得欢的少年习气,谢祯陡然在她面前摆出这样难以猜透的神情,让蓝蔚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发慌。
    她又一次意识到,面前的谢祯毕竟是未来的帝国统治者,是她在现代一辈子也碰不上的高位,谢祯的一笔可以轻松改变三十人甚至天下人的生死。对君王的恐惧,突然而猛烈地到来。
    你竟然怕我。谢祯的声音低低的,也许是顾忌车外的卫卒,或者说方才的道歉可能都只是说给外面人听的。
    她的视线不落在蓝蔚身上,仍然看着火铳,但似乎不用看蓝蔚的神情她也能轻易洞悉对方的心理活动。
    最初你不是这样的,你明明无畏权位,你连他都不怕,为什么却不相信我了?谢祯的声音有些飘忽,是谁与你说我炮烙忠臣,还是你看到我滥杀无辜?你凭什么把我当夏桀隋炀?或者是无理无情的野兽?
    谢祯当然不是无理无情,甚至于蓝蔚感觉她的情感在压抑地爆发,自己被吓到也许本不是一件大事,但是宋濂和桂彦良的先后离开对她不能说是没有打击,她怕的是面前一个能不以卑位和平常心待她的人都没有了吧。
    蓝蔚发觉自己在这个时候竟然还在从谢祯的角度考虑甚至心疼她,反而不害怕自己下一秒会不会被拖出去砍了,但现在辩解自己不怕她是不是晚了?蓝蔚尴尬地沉默片刻,忽然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抱她。
    声音响起的时候,蓝蔚竟然真的一上头,张开双臂就搂住了谢祯,她看到和自己仅半寸的谢祯的脸上,从低沉痛苦一下子转变到了惊愕,然后表情狰狞地把她推了出去。
    你逾矩了。谢祯咬着牙根,眼睛都红了,蓝蔚还没反应过来她是生气还是怎样,她又道,甲胄除了,重来。
    蓝蔚简直哭笑不得,但看自己一身铁家伙就冒冒失失地搂了纱袍红裳中单的谢祯,怕是要再用力能把谢祯疼死,真是有刺杀皇储之嫌。
    谢祯一下令,一水就摘了蓝蔚的头盔,又扒掉了蓝蔚的对襟罩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是女的,好像脱别人衣服这件事情毫不带给一水半点羞涩,顷刻后,蓝蔚就只剩下一件短袖袍了。
    谢祯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过来,然后也不用蓝蔚伸手,便双手环住她,把脑袋埋在她肩上。
    网巾玉簪竖在蓝蔚眼前,她就闭上了眼睛,幻想着谢祯把眼泪滴在自己肩上这些言情场景,然后等她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的脑袋反而歪在谢祯的肩膀上,再下一刻,谢祯就毫不留情地推走了她的脑袋,并不理她继续看书。
    自己到底是怎么抱着谢祯睡着的?蓝蔚不知道,但她乐观地认为既然谢祯让她靠了,应该就不生气了,虽说自己这身板靠着清瘦的谢祯睡觉简直像在犯罪
    蓝蔚见谢祯故意不理她,就偷偷摸摸去拿一水挂在一边的头盔和罩甲,手刚碰到,便听到谢祯咳了一声:我差一水给你拿冠服了,别白折腾。
    谢祯将书放下,面上还是波澜不惊地瞧着她,左手却缩在袖子里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撑掌,这时蓝蔚才确定自己在谢祯肩膀上压了不短的时间,不然她的手也不会麻。可谢祯竟然毫不抱怨这事儿,心情还好上不少说明这就是攻略缺爱的古代人的妙招啊。
    蓝蔚不仅胡思乱想,还给谢祯加了个傲娇的小标签,只不过谢祯身上被她贴的标签好像实在太多了点,从一开始的萌娃到天才再到面瘫,以及后来死倔、二愣子,还有谢祯在她面前笑过作弄过以后的腹黑,面前这位十多年里有很多变化,但更多的是将各种标签糅合在了一起
    她仍然在同龄人中好看得出类拔萃;仍然聪慧到断狱参政缜密心思有如白首老臣;仍然遇事淡然,除了长宁帝的责打很少有东西能撼动她的表情;仍然对自己判断出的正确有着异乎常人的执着。
    假使蓝蔚是个男人,早就拜倒在谢祯裙下了。
    不一会儿,一水回到了象辂,将衣服交到蓝蔚手里,蓝蔚换完衣服,便感觉车停了下来,谢祯坐在椅子上轻轻踢了她一脚示意她下车。
    她于是下去,只见锦衣卫指挥使在前请见,原来天色已晚,行车又正好到了计划的府界,所以来问能不能驻扎,回复自然是肯定的。
    这位指挥使是个身高八尺相貌俊朗的小伙子,毕竟长宁帝手下的锦衣卫只是仪仗队而已,当然是有排面即可,但这年轻人,就不够有城府,真的受了谢祯温言慰问,当即就有点目眩神迷的样子,这让蓝蔚,非常看不惯。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这里的锦衣卫只是仪仗队哦,所以当时被调过来的蒋瓛......唔,脏事头子地位不保。
    其实这个时候应该还叫亲军都尉府,不过反正名字都是老朱一开始取的,那让老谢直接取名叫锦衣卫也很合理,不然阿祯说不定还要反对没事乱改建制。
    第7章 长宁十年(4)
    当晚谢祯在保定府住下,府内外里里外外由锦衣卫把守,站不下的交由保定巡抚安排到各个衙门。
    蓝蔚虽然是谢祯好友,但要她什么活都不干就光照顾谢祯,那谢祯还不如找个哑巴老妈子最放心不过。所以此时此刻,蓝蔚还原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作为锦衣卫之外的人员监督巡查。
    上直卫指挥还在真定府打前站,所以即使蓝蔚是副手的指挥佥事,锦衣卫指挥使汤醴也陪同她巡查。
    他们先把保定府衙里外看了一遍,然后去各个旅店巡查,因为旅店大多聚集城东,相隔不远,也不必驰马。
    一路看来,汤指挥使治下确实严明。蓝蔚觉得这仪仗队和她想象的确实不一样,夜里轮班戍守,看上去仍然相当精练不显疲态。
    不辱门楣而已。汤醴拱拱手,他是中山侯汤和的少子,这么说也恰当,正如蓝佥事一家将门,虽然佥事上任不久,想必不日也会大有作为。
    蓝蔚笑着谢他吉言,再不引话题,汤醴果然被蓝蔚这么勾起了交谈的欲望后也忍不住了,自己找起了话头:不知道郑国公近日是否安好?
    郑国公即蓝蔚的表姐蓝碧,长宁二年与表姐夫常遇春一道征讨北元,战胜归来途中常遇春病死,她悲痛欲绝,在受封爵位之后带着儿女扶灵回乡,已退出京城八卦圈很久。从汤醴口中听到她的封号,蓝蔚一时还有些发怔,最后也决定说实在话:前几日知我进了实缺,表姐来信勉励,我想应该是好的常茂常升也都长大了,她觉得欣慰,只是见到常媛不多,有些想念。
    邓镇在京,常媛姐姐也不好申请外放,确实与凤阳离得太远。汤醴顿了顿,不过他们倒有国公夫妇年轻时并肩作战的影子,想必郑国公对此也有欣慰不知道蓝佥事是否也会仿此佳话?
    嗯?这剧情不对吧,刚刚你不是对着太女殿下傻笑吗?现在问我婚事是不是有点失礼?
    蓝蔚脑中无数个问号回旋了一圈,然后尝试把话题绕到谢祯身上作再次的试探:这说来有意思,小时候殿下、景娴和我约定,我们的婚事要交由她参详,所以我还没想过到底会有个怎样的丈夫。倒是汤指挥使,看来是心向往之的。
    汤醴然后就尴尬地笑了,蓝蔚本来以为他是被殿下温言勾起了少男心思正在天人交战,万万没想到第二天重新上路以后,谢祯皮笑肉不笑地把她叫去了。
    地点还是在那倒霉的帷幕里,一水一丝不苟地把十盏灯全点上了,暖炉也卖力地蒸腾着,让蓝蔚都有点担心一氧化碳中毒的危险。
    蓝蓝你可真是讨人喜欢。谢祯语气过于古怪,毕竟以她表情声调,既不会有发自内心的小女孩娇嗔的感觉,也不会是妓院老鸨的风尘味。想到后者,蓝蔚打了个寒颤赶紧清了清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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