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印信也有文书,随侍的人也查过,不会有错。他隐去了关澜并非是和叶绾绾一同进的漓江这件事,语气里有警告:世子,不管他是不是,现在他在漓江,就是北境关家的世子。
    他这话李达哪有不懂的,脸上却半分被警告的气恼都没有,还笑嘻嘻的:先头说起雀获那鸟不拉屎的地界,我还全只当是野人呢,原来还能有这么漂亮的。
    他并没有太顾忌说话,关澜和叶绾绾都是从小习武耳力不知比普通人好多少,自然是听见了。
    叶绾绾立刻就想抽鞭子出来揍人。她与关澜再如何不对付也是北境自己的事,怎么能容忍在外边被人这么看轻。
    只是她还没出手,便有了新的变故。
    厅堂上,一直在奏响的乐声停了,菱云夫人款款出席,朝众人福了一福。
    各位远道而来,自然要赏鉴漓江的几样风物。刚已吩咐下去,司恩,陆画二位姑娘稍后便会前来。
    庭上出现些骚动,有人耐不住性子,直接问:两位姑娘都来?不是向来都只有一位姑娘出来待客吗?
    菱云夫人笑而不语,只是又行了礼,退了下去。
    大厅中骚动声不停,关澜疑惑,开口问叶绾绾:司恩又是什么人?
    原来棋院的首席,传说不多。叶绾绾言简意赅,有些疑虑,皱起了眉毛:这些人的态度有些奇怪。
    这里并非市井中的勾栏瓦舍,刚才她与关澜入席,菱云夫人便带他们认过这些人的身份,都是些漓江本地或是定州有头脸的人物。
    而这些人此刻,面上的表情却有些奇怪,有些兴奋,却还有些克制不住的骚动。
    李世子!有人高声询问:既然司恩姑娘也来,今日宴席上也该有神药了。
    就是。往常陆姑娘不爱这些,总有些拘束。今日既然一起来的,总该让大家尽兴而归。
    这起哄的声音一个叠着一个,李达听了浅浅笑了声,混不吝地回复道:一个个都吃醉了酒?今可是为了余少淼的葬礼聚在一起的。你们还当是平日里耍乐子不成?
    众人听他这么说,又是一阵哄笑,有人开口:提那浑人做什么?我们照顾这牡丹书院的姑娘还是给他面子,他就是九泉之下知晓了也只有感激的份。再说了,这定州的,雀获的贵人都来了,总该让他们也见见漓江的宝贝,别白来了一趟。
    这话受到诸多的追捧,李达被捧的有些自得。
    漓江的便是他李王府的,漓江有天下最珍奇的美人玩意儿,就是李王府有天下最珍奇的美人玩意儿。
    偌大的天下,什么北境,什么定州,都不如漓江这一方沃土。
    他李王府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谢景榕离席后,心中郁结,却又记着今天算是正宴,还是需要见一下北境的世子和郡主的。
    这一时走不了,却也不再想去大殿上看那李达放肆,左思右想,还是去了牡丹书院的花园里走了几圈。
    今日设宴,是大宴。人大多都在前面伺候,这一处花园便没什么人。
    按理说,谢景榕好歹挂了太子的名,也不该让他自己一个人乱逛。
    可一来这里不是定州,二来也确实没人把他这个虚衔太子放在心上,便由着他一个人在那园子里乱窜。谢景榕随意走着,随着一处石梯捨级而上,忽然到了一处更为僻静的院落。
    院中坐了两三个小丫鬟,面上都蒙了层面纱,一人面前一个罐子,里头装着不知什么粉末。还有好几沓包药材用的厚纸,几个人正在包药,动作十分利落,像是做惯了。
    石阶口有一颗老树遮蔽,谢景榕又是在下方,并未惊动到这几个小丫鬟。
    他看了一会儿,正准备原路回去的时候,便看见另一个方向,匆匆来了几个老妈子。一边走,嘴里还在嚷嚷。
    你们院里最好的方剂还有多少,都拿来。
    小姑娘里面似是有个领头的,皱了眉毛,回话:都备着要给人的,怎么现在就要。不是说前院今儿是陆姑娘接待吗。
    贵人的事,要你个丫头片子多嘴?那老妈子轻啐了她一口:夫人吩咐下来的,你敢不给?
    这老妈子口中的夫人便是菱云夫人。那小丫鬟眉毛依旧皱着,却也不敢真说什么。引着那老妈子去屋子里拿方剂去了。
    谢景榕看到这里,忽觉没意思透了。原路回了大殿,又去了停车马的地方。
    他贴身的小厮正坐在那边歇脚,见他一个人过来,忙迎了上去,开口道:太子怎么一个人,跟着伺候的呢?
    回去了。谢景榕没理他的话,这里无趣的很。
    那小厮看出他神色不愉,也不敢多问。只得连忙布制了登车的架子,扶着他上了马车。
    谢景榕的车马出门的时候,正好迎上门房处有人引着一女子和一小厮进去。
    谢景榕在车里瞧见了,和门房换牌的时候便多了一句嘴。
    问问他们那女子是什么人。
    小厮问了,坐在车里给谢景榕回话:说是原来书院里的女先生,今儿回来看看姑娘。
    谢景榕嗯了一声,有些怅惘,目光投过马车的车窗,不知落到何处。
    那小厮瞧了瞧他神色,开口:太子是对那女子感兴趣,不然我让他们去请?
    不必了。谢景榕回过头,神色如常:回去吧。
    第五十二章
    谢景榕的车驾在门口停留了片刻,便走了。
    余沙略微偏了偏头,余光里认出来那车驾的装饰,知道了主人是谁。
    这场宴席算得上是正宴,谢景榕居然就这么先回去了,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余沙和谢景榕在一道念过书,很是知道他的脾气。他会这样不顾礼数先走了,定然是宴席上又闹了一场。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又焦虑起来,脚步都慢了。思及前几次关澜的行动,不知道是不是又牵扯进去了。
    沐窈正在和接引的人说话,见他落在后面,出言提醒。
    怎么愣住了?没见过这牡丹书院的气派?
    这话当然不是真话,只是余沙此时个小厮的身份,不好道破关系。
    那接引的女子倒是笑嘻嘻的,还有闲心为他这么个小厮说话,开口:牡丹书院确实比别处不一样,他看几眼又何妨?若不是前院今天有贵客摆宴,让人陪这位小兄弟在院子里逛逛都使得。
    沐窈轻拍她的手:净胡闹,哪用得着如此。
    那女子笑笑说:多少年了,才见您回来一次,还特地带了个人,不得好好关照下。
    这就有眼力见过头了,把事想岔了一层。裙)主號'三,二'伶衣(柒,伶柒》衣肆,六
    沐窈也不解释,兀自让她误会着,又开口:今日事宴请了谁?我打主路过来。非年非节的日子,热闹的不同寻常。
    嗨,就是北边来的贵客。平素里那些公子哥也都在。比往常费人手了些。那女子回答,引沐窈和余沙去了一处偏殿坐着,让伺候的小婢女们上来茶食点心,又说起前面事忙,得先去支应着。
    照例,今儿是陆画的班,我使人叫司恩过来陪您?那女子说。
    不必了。沐窈摆摆手,我与她说不定两看相厌,不见也罢,你且去忙。
    那女子又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如言下去了。
    余沙看着她得背影,若有所思。
    沐窈一眼你就看出他在想什么,开口:不认识?
    余沙嗯了一声,回:脸生得紧。
    棋院原来外间的女娃。沐窈说:叫清歌的,不太打眼,学问诗词这些也不好,倒是长于交际往来。这两年被提上来做了管事。
    余沙听了,沉默了片刻,才点点头:怪不得我眼生。
    余沙和沐窈说了两句话,外面又有婢女来报,说清歌姑娘带了话,让小厨房备了酒菜,请沐先生用过再走。若是愿意等,等前院散了,便让陆画姑娘过来一趟。
    余沙听那小婢女说完退下,对着沐窈开口:倒是会做人。
    沐窈不动声色,缓缓喝了口茶,初春时上的龙井,两个月过去还是清香宜人,隐隐还有些回甘。
    她开口:她是看我来往的有李王府的人,所以才给了三分薄面。
    余沙闻言顿了一顿,问:沐先生不喜欢她。
    不至于。沐窈回答:不过觉得无奈罢了。
    她喝过茶,站起来推开门,招了个小婢女过来,吩咐到:我有些想念琴院的旧人,今日见容阁迎客么?若有闲暇,我便过去坐坐,晚些时候就走了,不劳动你们陆姑娘再来一趟。
    那小婢女是后面才采买进牡丹书院的,并不认得沐窈是谁。但从清歌的态度里也知道此人要紧,不敢怠慢,即刻就去问了。
    半晌,带了清歌的话回来,是说除了主殿及周遭花园处不太方便。其余阁主随沐先生心意。只是这两年牡丹书院多处修缮过,也有不少改建。怕沐先生迷失方向,还请带着婢女一道过去。
    麻烦了。沐窈对前来带路的婢女说。
    沐窈和余沙两人,随着引路的人绕过了些廊桥和院落,绕过以拐角处,还未见着见容阁的正门,就先听见了琵琶的声音。
    凄凄切切,却也婉婉转转。
    哀怨是真,缠绵也是真。
    沐窈驻足听了一会儿,忽而感慨道:这是新的曲子吧。
    引路的婢女说:是,姑娘们新谱的。前几日还有书生填了词。找司恩姑娘看了看,选了首好的,这几日便让小姑娘们也都学上了。
    沐窈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似得露出个笑来:原是她选的,怪不得。
    复又说:即是在学曲,我们不便叨扰,你领我们走侧门上二楼,找个僻静的座位就是。
    那婢女受了清歌吩咐,很是妥帖,闻言便应了。
    一行三人,也没惊动人,悄悄从侧门进了见容阁,上了二楼。
    见容阁原本便是琴院用来宴客的地方,构造有三楼。一楼宽广,此刻灯火通明,十几个或长或幼的女孩搬了好几把椅子,聚在一起坐着,学着弹曲。
    沐窈和余沙在二楼坐下,那婢女本想拿盏油灯过来,又被沐窈拦下了。
    二楼忽然有灯光,不免惊扰了她们。她说,你先去吧。
    那婢女本还有些犹豫,沐窈却十分坚持,想到这里毕竟今日没有外客,只余一些学琴的女孩,倒也不妨事,便依言退下了。
    沐窈藏在一片阴暗里,和余沙一同往下面看,正轮到一个年岁小的姑娘奏乐。
    花谢怜君见,蒲柳绕丝弦。沐窈念了一句,露出个略带嘲讽的笑来:多大的女孩就唱这个。
    余沙本应该在那接应的婢女走了之后就伺机行动,听了沐窈的话却又留了下来。
    他也不说话,只是静坐在沐窈对面,看她斜斜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楼下的光景。
    琵琶的声音清亮,轮指如同玉珠落满银盘。一连串的音在那小姑娘的手中溜出来,听着还有些俏皮,弹的却是哀幽的曲子,略有些滑稽。
    沐窈笑:屁大点的黄毛丫头,字都识不全,就要弹这些男女幽情,真不知该说什么。
    余沙听出她话里的深意,一时无言。
    沐窈又开口:你瞧见咱们进来的时候,北边那院墙没?
    那日,那些不三不四的泥腿子,就是从那处闯进来的。带着刀剑和火把,墙都烧黑了。竟也能一刷又白回来,也真是够奇怪的。
    余沙咬了下唇,半晌才近乎悄无声息地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这声音虽然小,沐窈也听见了。
    你对不起什么呢?沐窈说:大势所趋,你又做的了什么。
    说完,她看向楼下,缓缓开口:那些郎君们整日说些什么天下大势,又是兵,又是权。一个个高瞻远瞩的,不知道是姓李还是姓谢。我倒觉得,这天下大势,只要看这些流离失所的女人和孩子便可以了。
    乱世,她们做两脚羊。盛世,她们做玉瓷花瓶,总归是物件,算不上是人。就算短暂尝过做人的日子,终究也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所以啊。她看向余沙:你不必自责,人兴许拗得过天,赢得了地,却唯独扭转不了这天下大势。独善其身易,兼济天下难。自古如此,何必苛求。
    余沙脸色雪白,仿佛被这番话抽空了力气,却又梗着一口气,不肯松。
    沐先生愿意帮我,是为了说这番话吗?
    沐窈回:有感而发而已。
    余沙看向她,终究是满腔的话说不出来一句。
    他缓缓从位子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沐窈,头也不回地往更深地黑暗里去了。
    沐窈没再关注他地去向,只打量着一楼地动静,轻轻跟着唱词。
    盼君归来早啊,怨君归来迟。
    这缠绵相思如慕晚春,碎得这满镜残红败蕊,大梦半生。
    才知这世上花谢风犹在,春去不复来。
    只余一缕孤魂守寒夜,相思化苦海。
    何苦来哉。
    第五十三章
    是夜,天降骤雨。
    雨下得急,如同砸在地上一般。亦下的密,牡丹书院满园的精致仿佛被这雨隔出了两处人间。
    一处在檐下,歌舞升平,仿佛此间喜乐温暖永无止境。
    一处在雨下,任是多金贵的花卉枝条,也被打弯了腰,砸碎了蕊。
    司恩坐在屋里,透过窗檐看外面滂沱的雨,丝毫没起身的意思,外间的丫鬟便又催了一次。
    姑娘,正宴那边等着呢。
    司恩没回头,只说:雨这么大呢,叫着陆画又叫着我,我竟不知是那边的贵客,如此有脸面。
    丫鬟不敢妄议,只得说:那是盼着姑娘,请着姑娘去呢。
    司恩听她这么说,便觉得无趣了,也不愿再与她费什么唇舌,开口:那便走吧。说着起身,随手套了件白色绘了水墨的外披,就要往外走。
    那丫鬟看她这般,反倒又着急了:姑娘怎么穿这个?不若换一件再去?
    恁地啰嗦。司恩说她,清歌近日越发不会调教人,那些人哪是真等着见我?
    那丫鬟被呛了一句,也不敢多说,只得小心伺候着司恩往正殿去。
    她们这厢走的随意,走到一半撞上了同往正殿去的另一行人。
    那队人是在回廊拐角处遇上的。外面雨下的大,回廊那边的情况竟也看不清。到了近前才发现他们。
    初时只看见两个穿着绛色外袍的小厮,面貌都不错,头发扎得紧紧的收拢在一顶竹框的黑色纱帽里。略往前伏着身子,一左一右往前开路,手里还提着莲花灯。
    司恩看着这两人,就没急着往前,站在原地略微等了片刻。
    回廊处,先是出现了一双绣鞋。天青色的缎面,水纹是布料上本就有的,在光线下折射出不同的颜色光泽来,又以金线白线绣了莲花为芯的宝相花,针脚细密,一双鞋得费绣娘两月的功夫,昂贵得端庄大方。
    绣鞋的主人慢慢走过来,司恩觉得在这么大的雨中还依稀能听见步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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