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钱!
    陆酩:
    他从未见过如此胡搅蛮缠之人。
    陆酩揉了揉太阳穴,我如今没有钱。
    曲泠:哦。
    要命了,陆家庄,陆庄主要赖账了!曲泠面无表情地说。
    陆酩看着面前这青年,他不是什么有耐心的,可不知怎的,这人如此胡搅蛮缠,他竟不觉得厌烦。
    陆酩又想起曲泠说的,难道他真的喜欢曲泠?
    曲泠欠条上字迹清隽,陆酩自然能认出自己的字。
    陆酩道:陆某从不赖账。
    这手印是我按下的,欠条也是我写的,欠你一千两,我自会分文不少的给你。
    曲泠冷笑道:什么叫给?是还给我。
    陆酩顿了顿,收回了刀,道:你随我回陆家庄。
    曲泠不说话了,看着陆酩,饶是落难,青年一身气度卓尔不群,和傻了时全然不同,他心里有些酸楚,无法排遣,心里也闷得不行。他沉默了片刻,说:欠条还我!
    陆酩看着手中薄薄的欠条,递给曲泠,道:大可放心,你的一千两银子陆某会还你。
    曲泠嘲道:人心易变,万一你再傻一回,又不记得了,我的一千两找谁要去?
    陆酩心里被他这句话说得刺痛了一下,看着曲泠,曲泠小心地折好欠条,打开锦匣,将欠条放了回去。
    曲泠头也没抬,说:回到陆家庄,你给我一千两,我把欠条和簪子都给你。
    陆酩没来由的从他这话里听出了几分委屈,下意识地叫了声,曲泠
    曲泠霍然抬起头,盯着陆酩,他看清了陆酩脸上的神色,又收回了目光,语气不愉,叫什么叫!谁让你叫我名字,曲泠是你能叫的?
    陆酩愣了下,好整以暇道:你不是叫曲泠?不叫你名字,叫什么?
    曲泠瞥他一眼,道:叫债主。
    祖宗,当然曲泠说,你要是想叫心肝儿,宝贝儿也成,叫一句一百两,只要给钱,尽管叫。
    第45章
    二人没有在山坡下久留,另寻了个山洞休息。
    陆酩点了篝火就一个人坐在了洞口边盘腿打坐,曲泠已经疲惫极了,借着微弱的火光看着陆酩,却没有半点睡意。
    曲泠当初知道陆酩的身份时,就想,他们之间就是一段露水的姻缘,等他想起一切就该结束了。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当真要和这个人在一起。
    他们是云壤之别,两个世界的人,曲泠向来聪明,不自己为难自己。就像年幼时,他们一家人逃荒,天灾紧随着人祸,路上饿殍遍野,如同人间炼狱。
    饿得狠时,连树皮都是吃过的。
    没有比这更苦了。
    后来他爹要将他换给路上的流民,换那人的小女儿,换了,当成肉来吃。曲泠是夜里饿得睡不着才听见的,在那一瞬间,他吓得脸都白了,僵硬地一偏头,就对上他母亲颧骨高突的瘦削面庞,那双眼睛不住地淌泪,哭得不能自已。
    曲泠记得他母亲是镇上最漂亮的女人,荆钗布衣也掩不住的清丽,几年的天灾人祸,颠沛流离,磨去了漂亮的皮囊,如同美丽的月亮变得黯淡无光。
    对不起。
    曲泠听见他母亲说。
    过了许久,曲泠才寻回了自己的魂,他去找了他爹,求他不要卖了自己,只要留下他,他会努力找吃的,也会少吃一些。
    他爹无动于衷,家中除了他,还有三个孩子,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曲泠就这么被卖了,拴着手脚,踉踉跄跄地跟着买他的男人走了。
    翌日,他们走到了云州城。曲泠不想成为他人口中果腹的白肉,被一刀刀削肉剔骨,路过春日宴时,他抓住了一线生机,不肯走了,和那男人说,只要把他卖进春日宴,他不但会得到钱,还会有吃的。
    男人看着面黄肌瘦的曲泠嗤笑道,少做梦了,现在人命最不值钱,他们凭什么买你?
    说罢,攥着绳子就要往前走,曲泠发了疯似的闹起来,男人恼了,一巴掌扇倒他就是一顿拳脚。头昏眼花之际,曲泠听见有人笑盈盈道,你说你要卖身?
    曲泠来不及抬头看一眼就抓住了对方的裤腿,说,卖,你买了我吧,只要留下我,我一定会给你挣大钱的我长得很好看,真的,我还听话,买了我吧。
    曲泠说得语无伦次,男人蹲下身,捏起他的下颌打量须臾,笑道,好。
    曲泠最知道怎样让自己活得自在舒服,春日宴里,没有比他更省心的倌儿。
    他做了春日宴整整十年的摇钱树。
    直至年岁渐长,春日宴里如今的头牌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若非如此,春日宴的东家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往事纷杂,曲泠看着陆酩被火光摇曳的冷峻面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一醒,就见山洞里空荡荡的,不见了陆酩的身影。
    他愣了愣,心脏骤然缩了缩,蹭地站直了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山洞。云州走了不,他不是云州,云州不会走。
    他是陆酩,和曲泠素不相识的陆酩。
    还没走几步,就见一个男人慢慢走了过来,二人目光对上,曲泠脚步顿住,直勾勾地盯着陆酩,劈头盖脸道:你去哪儿了?是不是想甩掉我好赖账?
    陆酩皱了皱眉,说:我说过,我不会赖账。
    曲泠面无表情地看着陆酩。
    陆酩淡淡道:走吧,该离开了。
    第46章
    陆酩显然是去探过路的,曲泠跟着他,一路上分外沉默,二人兜兜转转爬上了山坡。
    林木蓊郁,隐约漏出朝阳初升的金芒,走得久了,曲泠体力跟不上,加之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脚下被绊了一下,若非自己手快扶了一下,几乎就要栽倒在地。
    陆酩听见动静,回过头看着曲泠,神态平静,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曲泠见了他那张脸就憋闷,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一屁股坐在横生的树干上,道:不走了,走不动了。
    他从前很喜欢云州这张脸,可不知怎的,如今这人恢复了记忆,就怎么看都怎么不顺心。
    或许是他在陆酩眼中再找不到云州对他的专注,喜爱。
    陆酩提着刀,身姿挺拔,闻言眉心微蹙,道:我们还没有走多久。
    曲泠说:你管我,我走不动了,累了,累了知道吗?又饿又累!
    陆酩道:一个男人体力如此不济。
    曲泠反唇相讥道:我体力好的地方可不在这吃苦遭罪上。
    陆酩怔了怔,看见曲泠的神情,登时反应过来,轻浮。
    曲泠大喇喇地坐着,拿衣袖给自己扇风,嗤笑道:假正经。
    哎呀,也不知道是谁,当初可喜欢极了人家的轻浮,曲泠瞧着陆酩,说,陆郎,你说这口是心非的是谁啊?
    曲泠语气暧昧又嘲弄,听得陆酩神色有些微妙,他不记得自己坠入梨花渡之后发生的事了。那数月对他而言,就是一段空白的记忆。陆酩曾试图去想,可越是想,只觉得越是头疼,半点都记不起来。
    陆酩这二十年来,循规蹈矩,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断袖,更是同这样的一个男人。他尚未娶妻,也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喜欢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可该是个女人的。
    更让陆酩意外的是,他只消一想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在一起,竟没有半分厌恶抗拒。
    好像本该如此。
    陆酩一言不发地看着曲泠,曲泠被他看得有点儿恼,面无表情道:看什么看?
    陆酩说:你在这儿等我。
    他脊背紧绷了起来,盯着陆酩,要不是忍耐着,整个人都要站起来了,飞快地问他,你去哪儿?
    陆酩顿了顿,道:我听见了水声。
    曲泠侧耳听了听,咕哝道:哪有什么水声,你这是什么耳朵,他慢吞吞地站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
    陆酩淡淡道:你不是累了?
    曲泠看了陆酩一眼,似笑非笑,陆大庄主这是关心我呢?
    陆酩淡淡道:山坡下死的那人是司徒征的弟子,司徒征最是护短,不会善罢甘休。
    曲泠:哦。
    你怕他?
    陆酩道:不想徒添麻烦。
    曲泠沉默须臾,说:走吧。
    陆酩看了他一会儿,曲泠恼了,走不走?
    娇气,脾气不好,粗鄙,话多不饶人,可不知怎的,在这一瞬间,陆酩觉得曲泠有几分可爱。
    陆酩没有多说,抬腿跟了上去。
    溪水潺潺,曲泠听见水声的时候,不自觉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拿双手舀起水泼在脸上,流水清冽,激得神志都清醒了几分。
    陆酩看着曲泠,清水涤尽了他脸上的风尘,如拭净的明珠,露出白皙细腻的皮肉,粼粼波光映在青年眉眼间,渡了层光晕也似,愈发清丽。
    突然,曲泠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陆酩登时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可还未等他说话,神情一凛,手中的刀倏然出鞘,只听叮叮叮数声,几枚钢针被击落。
    司徒征已经出现在了对岸,面色不善地盯着陆酩。
    陆酩低声对曲泠说:去躲着。
    第47章
    曲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多想,就听话地退开了几步。
    司徒征盯着陆酩看了半晌,冷笑一声,陆酩,我徒弟是你杀的?
    陆酩不置可否。
    司徒征沉着脸,提着刀就朝陆酩而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咣当一声,二人刀刃相撞,不过须臾就打在了一处。曲泠从来没有想过同一把刀,在同一个人手中竟会全然不同。司徒征的雁翅刀走的是纵横捭阖的霸道路子,招招逼人,相较之下,陆酩手中的惊澜刀竟显出几分纤弱,让曲泠心都提了起来。
    这傻子才恢复记忆不久,又受了伤,万一打不过曲泠看向司徒征,越发厌烦起来,忍不住道:司徒征,你说你要不要脸?明明是江湖前辈,欺负我们陆酩受了伤,如此趁人之危,也不怕传出去遭人耻笑?
    亏得一把年纪,曲泠提了提嗓子,喊道,还叫什么青巍双杰,叫青巍双丑算了。
    司徒征气道:你放肆!
    曲泠索性靠在树上,抱着手臂,道:是是是,我放肆,我最放肆了。
    前辈您说得对。曲泠笑,又叹,哎,青巍双丑,啧,丑嘛我看您也是不丑的,不过比起我们陆酩还是差了老大一截,不对,认真一点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更不要说您老啦,我们陆酩可正年轻,您就算拍马也是赶不上的,哎呀呀,真令人惋惜。
    曲泠突的一拍身边的树干,恍然大悟,难怪这么锲而不舍地想杀陆酩,要容貌,容貌比不上,只好趁着我们陆酩受了伤,欺负欺负小孩儿聊以自慰。
    那厢陆酩和司徒征相斗正酣,彼此难分难舍,招招都要命。曲泠察觉司徒征额角青筋都迸了起来,余光屡屡扫向自己,心里一哆嗦,可见陆酩始终没有落下风,挺起胸膛,越发来劲,道:你说为什么要趁受伤?那当然是我们陆酩全盛时期你打不过。
    真可怜真可怜,曲泠笑嘻嘻地喊,陆郎,你可轻着些,司徒前辈已经很可怜了,万一你手滑,赢了他,他就要找个洞钻进去,从此不叫青巍双杰,叫青巍没脸啦
    陆酩:
    陆酩看着司徒征已经气到发青的脸,想,曲泠这张嘴比他手中的刀还要人命。
    陡然,司徒征刀锋一转,竟弃了陆酩直朝曲泠而去,喝道:找死!
    陆酩神色一冷,足尖点地,提刀直指司徒征后心里,司徒征,你的对手是我。
    他这一刀去势极快,果断又刚猛,迫得司徒征仓促之下旋身相迎,可避得太急,刀身相撞时,陆酩第二刀倏然而至。
    司徒征身上已经见了血。
    他恨极了陆酩和曲泠,只想杀了面前二人,可陆酩远比他想的难缠,久斗之下,竟也未将他斩于刀下,越发心浮气躁。可慢慢的,他却在陆酩刀中感受出了几分强弩之末的意味,他倏然一笑,森然道:我看你能撑几时。
    二人自岸上战至水面,溪水水面波光粼粼,荡漾着细碎的金光。
    曲泠掐着手心,见陆酩疾退数步,险些惊呼出声,倏然,陆酩手中刀倏然一动,折出日光映在逼近的司徒征眼睛上,他动作滞了滞,只这么一个瞬间,陆酩的刀已经纵身而起,刀尖穿透了司徒征的胸膛。
    司徒征口中吐出血,陆酩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拔出刀,司徒征就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曲泠颤了颤,膝盖一软也坐在了地上。
    陆酩看向曲泠,抬腿走了过去,说:怎么了?
    曲泠脸色有些发白,咬牙道:腿软。
    陆酩:
    他惊奇道,原来你也会怕。
    曲泠痛心疾首:陆酩,你没有心!
    还不扶我一把!
    第48章
    曲泠伸出手,陆酩看着他的手指,指头脏了,却依旧透着股子白净柔软,在漾漾的金光下,白鸟儿似的。
    陆酩恍了恍神,慢慢握住曲泠的手,一用力,曲泠一个倾身撞入他的怀中,等陆酩反应过来时,他竟拦住了曲泠的腰。
    陆酩愣了下,疑惑于自己熟稔的动作,实在是太自然而然了。
    曲泠猝不及防地被他抱住,也愣了愣,自打陆酩恢复记忆,二人就没有亲近过,乍一亲近,竟让曲泠心里生出几分酸涩和委屈。
    旋即,陆酩就松开了手,还退开了一步,曲泠眉毛拧了拧,不怒反笑,慢悠悠地说:陆郎啊,想抱我就大大方方抱,抱了又撒手是个什么理?
    哎,亏得我刚刚可是真心实意地惦记你,生怕你真被司徒征宰了,无情的男人啊。
    他不提还好,一提陆酩就想起曲泠适才一口一个我们陆酩,倒真像是二人有什么似的,他看着曲泠,说:你真的怕我死了?
    曲泠瞧他一眼,道:怕,我可怕死了,你可是我的心肝儿,宝贝儿,好陆郎啊,
    我的下半辈子的依靠
    陆酩鲜少听如此轻浮孟浪的话,竟有点儿不自在,错开眼睛,说,身为男子,怎能如此
    话没说完,就见曲泠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留下一句,我的一千两啊。
    陆酩:曲泠!
    曲泠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白生生的手臂,还蹬了靴子,团了衣摆塞入腰间,头也没回,吊儿郎当道:叫你债主作甚?
    陆酩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曲泠也不在意,踏入了水中,水漫过膝盖,凉凉的,禁不住惬意地吐出了一口气。
    林中鸟鸣声清越,叽叽喳喳,很有几分仲夏的热闹,却让人心莫名地静了下来。陆酩看了半晌,提着刀也坐在了岸边,若是鼎盛之时,杀司徒征于他而言,不是难事,可如今,不过一个司徒征,就险些不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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