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衍本以为那店员单纯是因为上午的事害臊,待在里屋不肯出来。哪料到人早就自个儿跑了出去,还和隔壁大爷一人一个马扎,在象棋桌上大杀四方。
    宋知背对方成衍,坐在那里。
    他抬手用车把大爷的马吃掉,将棋子统一放在右手边。被接连吃了好几个子儿的大爷凝视起棋盘上的局势,陷入沉思。良久,那大爷才迟疑地拿起一颗后方棋子,稍加思索,让棋子跃过楚河汉界。
    这位老人手哆哆嗦嗦的,好像身体有什么不便之处,一直摆了好半天,才把手里的象棋放准在十字交界处。
    宋知不着急,耐心地等候,然后再继续动他手下那枚所向披靡的车。
    郑大爷家就在日涧茶庄的隔壁,宋知听大嫂说,这大爷做过前额叶切除手术,精神有点障碍,让他和人下棋的时候多礼让礼让长辈。结果下一秒,大爷倏地将了他一步好棋,直接把他的车吃掉了。
    呀,呀!宋知瞪大眼睛:大意了,您这糟老头儿可以啊。
    大爷被叫成糟老头儿,很是不满:你这臭嘴,怎么长这么大还还没被人打死?
    宋知转而反击:您快别说我了,您呢,天天茶里泡那老大个冰糖。可别吃了,得了糖尿病容易早死。
    好家伙,大爷气得手都抖得猛起来了。
    你给我滚蛋,那是我闺女孝顺我的!
    茶水放点冰糖怎么了,成天拿这事说我,你叫别人评评理他用哆嗦的手指指宋知身后的男人。年轻人,你看半天了吧?你说说,我无非吃他一棋,怎么要被他这么损?
    宋知顺着大爷指的方向回头。
    看到上午来的那个司机,正在自家茶庄的后门站着,与他四目相对。
    小茶爷不由得皱起眉,转头回来,觉得屁股底下这马扎子坐不下去了。
    下棋的那点思路也随之全被打断,他心思被扰乱,再走棋时,随意挑了后方一士,往前走了一步废棋。
    大爷也不动声色地接着动他的卒。
    宋知决心速战速决,省得背后像是有钉子一样的视线在扎他似的。
    他准备开始进攻,拿起相,刚走了个田字格
    哎呀呀!郑大爷突然发出一声怪叫:臭小子,怎么不在状态啦?
    你这样,我可要把你的帅吃掉啦?大爷把头探过来一点,偏头看看宋知,指指他的帅,又亮亮手里的卒:那我吃掉啦?
    宋知一愣,低头一看。
    嘿!
    我帅前面怎么特么没人护着?
    再仔细一瞧,刚刚分明就是他自己把士挪走了。
    方成衍本来在茶庄后门像座雕像一样、动也不动地站着,在宋知认输起身的一瞬间,却突然有了动作。
    宋知皱起眉毛,心底不爽,回头朝男人丢下一句:大哥,您这是打算跟着我呀?
    别介啊。
    咱们该干嘛干嘛去,都是成年人了,别太在意,不然弄得谁脸上也不好看。
    我没有那个意思。男人沉声解释。
    那是怎么了。宋知又开始轻浮地笑,难不成,你是被我拿住了?
    他整天游手好闲,就喜欢鼓捣点儿嘎七马八的话拿出来损人。
    方成衍被小店员噎得半天没说话。
    宋知一看,还以为他真有这意思,马上不笑了:哥,你别整这幺蛾子,你别出去跟人说内位日涧茶庄的小茶爷上午性骚扰您,就是我该谢天谢地了。
    总裁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点受虐体质,小店员越是这副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腔调,他就越是想和对方继续相处下去。
    宋知一时无语,正欲抬脚走,那男人两步跟上来。
    他甩开大步,更无语了:您这是干嘛?
    这你追我赶的可不兴让人看。
    对方长腿一迈,居然直接挡住他的去路。
    雨水暂时停了,西装革履的男人和一身运动服的宋知就站在同一处小水洼里,两人在水面上投出一片倒影。
    男人眉目淡漠,抬眼问他:怎么翻脸不认呢?
    我我跟你,又没做到底,哪有认不认一说呢?宋知誓要耍赖到底。
    对比之下,男人的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好,不承认也无所谓,我不过是想出来走走而已。
    你不用这么紧张。
    作者有话要说:
    脱了裤子不认人。
    第4章 开化龙顶
    所言不假,毕竟,他们之间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这次换宋知不吭声了,对方那语气叫他很不爽,说得好像他反应过激、自作多情,很拿上午的事情当回事儿似的。
    宋知在对方那副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打量了半天,觉得这顾客长得就不好招惹,也不像什么会死缠烂打的人。
    您这是想去哪儿遛弯啊?宋知问。
    茶市。男人说道,他往远处墨绿的丘陵上望了一眼:能帮忙带个路吗?
    宋知又陷入沉默,他心底里是真想拒绝这顾客,但又总觉得上午的小插曲仿佛让他被人抓住了把柄一样。
    权衡再三,还是同意了。
    兴许他可以在拥挤的茶市上轻车熟路地闲晃,把身后这个男人晃没。
    茶市距茶庄约摸一百米的距离。
    已经是下午三点,摊位上的老板们大多都很清闲,来逛的人也不多。宋知想在人堆里把男人甩开的办法怕是行不通了。
    方成衍默不作声地跟着,打量起茶市周围的基础设施。
    老爷子让他来看的,就是这片地盘。
    按他了解的土地近期情况来说,这片茶市是在政府的规划下建起来没多久的,以后还会有大程度的变动,申请周围村庄的开发许可便不构成难度。
    附近的基础设施零零落落,但有茶市这个辐射中心,以后的熵值打分绝对不低。而且小镇上大部分人都是本地茶农,人口迭代挤压在这一个面积不到一百平方千米的小镇上,房产压力日渐增高。
    老爷子的眼光果然很好。
    他再回头时,小店员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有几个热情的妇女正热情地同小店员打招呼:小茶爷,今天你怎么来了第二趟咯?
    小茶爷不知说了些什么,笑着跟她们摆摆手,那几个妇女便坐回艳粉色的塑料板凳上,对着他的背影讨论起来。
    方成衍绕过地面上几个明亮的水洼,继续向前走。
    茶市两边没有排水系统,一下雨,凹陷的地方全都积了水。拉货的小推车碾过去,能溅起半个小腿那么高的泥点子,脏兮兮的。
    但宋知却是直接从水洼里淌过去的,他只顾看自己身边的茶摊儿,压根就不注意这些,可那泥点们像是都长出了眼睛、能躲开他似的,完全不敢溅到那条白色运动裤上。
    宋知在一处茶摊前停下,像是被40块一斤的明前龙井勾起了兴趣。
    细白的手指从袋子里挑拣了一片叶子出来,大致检查了一下,随后又用旁边的木质茶盘,盛了一些,上下颠了颠,扬出碎末。他睫毛很长,但并不翘,垂下眼睛、全神贯注地观察茶叶时,睫毛也就直直地盖了下来,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一时叫人不敢上前打扰。
    看这个店员专业的架势,方成衍忽然明白。
    为什么妇女们都在喊他小茶爷了。
    宋知长得白,手指修长,拈起茶叶的时候,那点绿色便与他皮肤映衬得极为好看。与摊主大姐说话时,言笑吟吟,笑容爽朗清举,举手投足,天质自然。
    他一身干净的气质,就像清涩回甘的茶
    还真是一点都没叫错。
    两人回到茶庄门口时,老爷子已经拿上炒好的春茶,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了。
    他中午尝了方成衍给他买的凤凰单丛,惊觉甘美至极,于是他的乖嫡孙便提议他下午过来看看。结果他来了,坐等老板娘炒春茶,方成衍却没耐心地自己先往外跑了。
    老爷子站在青石板台阶上,不满地扫了方成衍一眼。上哪儿去了?他人已处于耄耋之年,但身板硬朗,背一点不驼,说话声音中气十足,十分有精神。
    宋知在一边儿看着,心里直犯嘀咕。这么凶,这司机朋友该不会被扣工资吧?
    人去茶市看过了?
    嗯。方成衍回答。
    见他是去办正事的,老爷子便不再训斥,没什么好气地下了台阶。方成衍则大步赶在前头,去开车。
    三人就要离开之时,老爷子忽然瞥了一眼茶庄后门站着的老头儿。那人正用抖呀抖的手,颤巍巍地拿着麻绳去扎冰糖袋子的口。
    他脚步戛然而止。
    郑海忠!
    墙角的老头儿忽然被叫住了名字,迷茫地抬头找声源的方向。老爷子惊喜万分,忙让方晟扶着他快步走到人跟前。
    郑大爷一脸疑惑,瞪着眼睛把他看了良久,就差贴到人脸上去了。
    半分钟后,他终于辨认出对方,也高呼了一声:方长云!
    两人紧紧拉着彼此的手臂,寒暄了半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方家叔侄和宋知三人在原地听了一会儿,总算听明白了。两个老人曾是战友,已将近有60年没见过面了,今天居然在这里碰巧遇到!
    郑海忠忙热情地把人拉到家里坐,还兴冲冲地翻出了自己留存了几十年的退伍合照。
    人老了,一念旧动情,就伤心伤肝。方长云提议让郑海忠晚上去家里吃饭,也好认认路,以便以后常来串门。
    郑大爷欣然同意。
    几个人便一起往门外走,老爷子还让方晟把新买的春茶给郑大爷留下,但后者一直客气地说不要。
    碎石子路上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两个老人为一袋春茶而互相拉扯推诿着,一个没注意,竟然走到了右侧拐弯的车道上。
    一辆急速行驶的大卡车眼看着就要拐着弯过来了。
    宋知刚回到茶庄,便拿了茶斗出来扬茶,见到那大车直奔着人开过去的场面,心里当下拔紧,高呼一声:赶紧闪开!
    闪开啊!
    他动作极快,急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拔腿便冲了出去。
    宋知对这种场景心怀畏惧。
    因为,他大哥就是这么死的
    刺耳的喇叭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两位老人这时才被声音惊到,反应过来。但为时已晚,大型卡车呼啸着碾压过来,像一头勃然巨物,势要把眼前的一切吞入黑漆漆的轮胎之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离车头最近的方长云忽然被一股力量硬拉了回去。方晟落后宋知几步,也急忙去拽手边离得最近的郑大爷。
    大型卡车在拐弯的时候无法进行急刹,否则可能会车厢侧翻,有砸死人的危险,有经验的卡车司机只能选择把车呈S型冲往路边。
    司机大幅度偏转方向盘,让卡车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但却朝着宋知过来了!
    事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方长云还没稳定心神。
    一个白衣服的年轻人就在他眼前被撞飞了!
    车头撞在肋骨上。
    宋知直接摔出去几米远。
    这场景可要比电视上演的逼真多了,那一声钝响,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们
    撞到人了!
    一干人等愣了半秒,立刻反应过来。
    不一会儿,周边的行人,还有听到动静的邻居,全都乌泱乌泱地冒了出来,围在现场,在宋知的周边投下一片阴翳的影子。
    场面全乱了。
    小茶爷后脑勺磕在了地上,他想赶紧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他还有模模糊糊的意识,听到有人在说:
    人快不行了吧?
    有的在喊:快去叫他嫂过来!
    还有人在打电话给医院急救中心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围绕着他,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宋知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肋骨处和后脑勺的疼痛让他觉得难以忍受。直到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他开始有些恐慌了
    眼神逐渐涣散,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拨开了人群,继而单膝跪在他旁边。
    然后,有一只凉凉的大手轻拍他的脸。
    喂。
    喂。
    方成衍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听过店里的女人叫他小知。
    他安慰地上的人:保持清醒,救护车马上就到。
    宋知眼前的世界已经归为黑暗了,但听到男人的话,他便努力睁着眼睛,与昏迷的意识做起了斗争。
    干干净净的、穿在他身上、怎么也不会变脏的白色衣服。
    也满沾上血和泥水。
    救护车来得还算及时。
    但市医院里的医生却直接通知他们
    要做好病人丧失大脑皮质功能、变成植物人的准备。
    宋家大嫂听完,眼前一黑,一下滑脱到了地上。
    回北京!回北京!
    老爷子也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稳,在医院走廊上高喊。
    上最好的医院!
    下午六点整,方家的私人直升机降落在市医院的楼顶。
    天已经快黑了,柏油公路上,暗色的天空吞没纷繁的车流,鲜红的尾灯拖曳出两行红色的光,城市上方,一个庞然大物嗡鸣着落地。
    在这个普通的小城市里,这种代步工具的出现未免有些惊人。
    楼下工作的医生和护士们,以及周围大厦里尚未下班的白领们,无一不对它的主人拥有的财力进行一阵猜测。
    直升机的引擎发出巨大无比的噪音,裹挟着螺旋桨的高速运作声以及带来的强烈风声,几乎要穿透人的耳膜。
    大风吹得老爷子裤管儿飞扬,两条裤腿里灌满了冷气。
    方晟,快让护士把那孩子推上来吧。
    小叔点头,忙下楼去通知医护。
    需要多久能到?方成衍问。
    一个半小时。驾驶员在巨大聒噪的背景音下,高声回答。
    引擎发出的声波频率越来越密集,声音也越来越尖锐。
    再过一会儿,直升机就能完成起飞前的预热准备工作,这种嗡鸣声最起码要持续五分钟以上。驾驶员还没有给出可以上机的指示,他们还必须再忍受一会儿这频率快到极致、刺激神经的噪声。
    每个人的声音都在不由自主地拔高。
    还能再快点吗?
    驾驶员如实回答道:不能了,方总裁,不然会违反低空飞行的要求。
    两分钟后。
    宋知的病床被护工从升降电梯里推了出来。
    尽管意识并不清醒,但他仍未陷入彻底的昏迷状态。
    宋知被打了一剂止痛针,此刻他半睁着眼睛,眼神毫无焦距地对着发出轰隆隆响声的直升机瞧。
    这东西的噪声听得人心乱如麻,但又无法叫停。
    还要多久?老爷子也有些遭不住了,他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还没得过耳鸣,现在怕是快要得了。
    最后两分钟了,可能会变得更吵。驾驶员查看了操纵台反映出的显示情况,回答道:还请您理解。
    方成衍本来站在方长云身边,听到驾驶员的话后,他抬步朝宋知的方向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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