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舒眉,含笑点头。
    可是此案应该交由大理寺审问,儿只是公主,不可参问朝政。太平认真提醒,如此一来,会坏了规矩的。
    此案是国事,亦是家事。狄仁杰虽然为官清正,可他与媚娘往来甚多,朕不敢尽信他。说着,李治无奈苦笑,满朝文武他竟然想不到用谁来处置此案,太平,朕会下一道特旨,命你审结此案,你千万别让朕失望。
    诺。太平叩首领命。
    李治倦然揉了揉太阳穴,这会儿脑袋实在是疼得厉害,他不禁挥手示意太平退下,朕想歇会儿。
    父皇安心休息,儿出去给父皇值夜。太平恭敬一拜,起身退出了延英殿,将殿门合拢,端然站在了殿前。
    彼时,月光从檐边泄下,照亮了太平的半个身子。她往前走了半步,整个人沐在了月光之中,抬眼望向天幕星河。
    她终是迈出了这关键的一步,只要办妥此案,今后她会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前朝官员。未来还有更多难关等着她,可她一点也不怕,只因她知道这偌大的大明宫中有个人会一直陪着她,陪着她走到万人之上,听百官山呼万岁。
    婉儿
    她在心底默念那人的名字,虽说知道母后定不会太过为难她,可父皇是下了令要亲自审问的,日后只怕免不得遭罪。
    希望,一切安好。
    对大明宫与东宫而言,昨晚是个难眠之夜。对今早上朝的朝臣来说,无疑是个震惊无比的清晨。
    静养多日的天子李治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天后倒是破天荒头一次缺了早朝。
    李治当殿下令废储,将李贤贬为庶人,幽禁太极宫承庆殿。又令太平公主继续严查此案,但凡参与谋逆者,斩立决。
    朝臣本想出来提醒公主不可参政一事,有聪明者已嗅到了天子之意,轻咳两声,示意谏臣莫要多事。公主查案只是明面上的,暗里还是天子想亲审此案,避免天后借机削减李唐势力,壮大武氏。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臣子暗作各种揣度。
    大明宫紫宸殿中,武后却闲情逸致地拿着剪子,修剪着一盆盆栽。
    裴氏将朝堂上探听到的消息带了回来,武后听完只是抿唇一笑,裴氏,瞧瞧,本宫修得如何?
    裴氏如实答道:探出来的花,多了一朵。
    武后笑出声来,是啊,多了一朵。武后看着她留下的两朵大团菊花,每一朵都绽放得极是艳丽。她将剪子移近其中一朵,将剪未剪,琢磨道:本宫要不要剪去一朵呢?
    裴氏不敢回答。
    武后没听见她的声音,便知她又聪明地选择了沉默,不悦地回头瞪了她一眼,你倒是会明哲保身。
    裴氏垂首,奴婢只是愚钝。
    你愚钝?武后笑了,去,把太平唤来。
    殿下现下尚在含元殿,此时传召
    本宫就是要当着陛下的面,把太平唤来训话。
    武后说话间,毫不犹豫地剪断了其中一朵菊花,把断了的菊花递给了裴氏,你拿这朵断菊去请,就说这是本宫送她的礼物。
    诺。裴氏领命,双手接了断菊,匆匆赶去了含元殿。
    太子谋反,非同小可,是以今日的早朝比往日久一些。裴氏在殿外候了许久,终是等到了公主扶着天子走了出来。
    裴氏往前走了半步,先给天子行了跪礼,再拜向太平,捧着断菊道:殿下,天后有请,这朵菊花,是天后送殿下的礼物。
    李治脸色一沉,这无疑是媚娘对他的挑衅。
    太平牵了牵李治的衣袖,低声道:父皇放心,儿也应该去给母后请个安。
    李治肃声道:你还有正事要办,不可多做耽搁。
    诺。太平领命,从裴氏手中接过了断菊,走吧。
    李治看着太平渐行渐远的背影,皱了皱眉,平日他还可以唤德安来搀扶,如今身侧空空如也,这殿外的当值内侍全部都面生得很,他不敢尽信。
    他身边总要有个可信的传话人。李治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了一人。他记得德安在宫里收了一名义子,叫德庆。平日德安也是打发这人在宫中收集消息,应当可用。想到这里,李治便下了令,将德庆调至身边伺候。
    太平来到紫宸殿时,先探头往里面扫了一眼,不见婉儿的身影,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武后将她的小举动看在眼底,淡声道:她在天牢,等待陛下亲自审问。
    太平听了此话,不安感更浓了。
    儿给母后请安。她心神不宁地上前给武后行了礼。
    武后看着她手中的断菊,本宫听说,陛下把谋逆一案交给你来办了。
    太平点头,确有此事。
    这可是一个烫手山芋。武后直接点明,稍有不慎,你便如你手中之菊,观之即弃。
    太平明白这差事并不好办,处置太松,有包庇之嫌,处置太严,只会让朝臣对她心生忌惮,日后她想在朝中发展势力,朝臣们都会掂量一二,并不是什么好事。
    李治之所以放心把此案交给太平,一是因为太平目前是最信得过的人,二是因为太平处置此案后,其实得不了多少好处。
    东宫上下,严惩。武后不得不提点太平,这是她第一次在朝臣面前展露锋芒,不可太露,也不可不露,宁可错杀,不可轻饶。
    谋逆是大罪,于情于理都该重惩,这是立威。
    太平认真听着。
    武后又道:废太子那边,私下多些关怀。
    明面上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可私下还是应该当兄长敬爱,这是立德。
    太平会心点头。
    至于朝臣武后想了想,哪怕你从东宫那边查到什么,你都要把案子断在东宫里。到时候,你手中握着的那些证据,便是你往后的敲门砖,那些朝臣也是你可以利用的棋子。最后这句话,寒凉之极,不带一丝温度。
    太平静静地望着武后,哑声道:诺。
    武后知道太平这会儿会想些什么,当初她在太宗身边亲睹类似之事时,她也曾一样的震撼。只是,既然决定踏入地狱,便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任何的仁慈都是拖累。
    总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哪个君王手里不是血迹斑斑。
    太平,过来。武后对着太平招了招手。
    太平闻声走了过去,躬身垂首,静听阿娘训示。
    哪知,武后竟扬手一个巴掌极响地打在了她的左颊上,顿时红肿了起来。
    太平被打得愕然,阿娘你
    疼么?武后心疼着,语气却凉若寒霜。
    太平捂着左颊,她意识到这是阿娘必须做的戏。阿娘当着父皇的面将她召来,若不留点教训给她,父皇那边确实不好交代。
    疼太平哑声回答。
    武后沉声道:这是你必须独自忍下的痛,你父皇越是疼你,阿娘便打你越疼,明白么?略微一顿,上官婉儿也一样。
    太平没想到这最后一下,竟是阿娘在警示她。
    东宫一案越早了结,陛下越没有理由杀她。武后轻叹,有时候袖手旁观并非无情,反而越是在乎,越是什么都保不住。说着,武后拿起杯盏,将里面的清露倒在掌心,她捏紧了拳头,清露从她指缝间快速流走,当她再摊开手时,掌心什么都没有留下。
    太平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儿受教了。
    去办正事吧。武后示意太平退下。
    诺。
    太平退出紫宸殿后,隐约听见了身后响起了一声脆响。她匆匆回头,只见武后轻咳两声,坐直了身子,喝道:还不走?!她藏在案底的右掌火辣辣的,打了太平她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便拿折子打了一下右掌。
    地狱再苦,也有她这个阿娘陪她。
    太平嘴角一扬,娇滴滴地唤了一声,阿娘!
    还想让本宫打你一巴掌么?武后故作狠厉。
    儿也会疼的!太平说完,对着武后眨了下眼,跑出紫宸殿时却捂着左颊,眼眶通红,一幅委屈巴巴的模样。
    不用半日,整个大明宫便传遍了,今日武后在公主晨省时打了公主一巴掌。
    第65章 出牢
    天牢一直是宫中最阴湿的地方, 尤其是入了秋后,铺在地上的稻草总能在破晓时染上一层薄霜。
    这是婉儿在天牢待的第三日,也是太平煎熬的第三日。东宫谋反一事过去三日,天牢这边风平浪静, 于婉儿来说这是绝对的好事。谋反一事越往后拖, 她便与东宫的牵连越少,杀她也便失去了意义, 反而留下她, 还有些许用处。
    要在大明宫中活下来,必须是有个有用的。恰好, 她应该对天子还有那么一点用,这便是她的一线生机。
    咔嚓!
    只听天牢的大铜门响起一声脆响,大铜门便被宫卫打了开来。
    陛下,慢些, 里面黑。这是个陌生的内侍声音, 正是德安的义子德庆, 他因为义父之死得了恩赏,调到了陛下身边伺候,如今也算是大明宫中的红人了。
    此人比德安年轻二十余岁, 现在看来不过少年郎的模样, 穿着一身内侍青衫, 佝着腰扶着天子走至了婉儿的石牢外。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天子的龙袍, 上面用金线绣了九团五爪金龙。李治负手而立,端然立在牢门外,高高睨视着牢中跪地叩首的婉儿,并不急着说话。
    婉儿只是叩首,也没有说话。
    气氛忽然僵了起来, 德庆轻咳两声,小声提醒,上官婉儿,陛下驾临,你是哑了么?
    婉儿还是一动不动,她俯首叩拜已经做足了礼数,此时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倒不如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东宫谋逆一事,已经结案。
    李治说这话时,语气舒缓,听不出半点情绪。烛光摇曳,光影晃在他风霜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涌动的杀气。
    既然已经结案,天子还来此亲审,想来为的是其他事。
    婉儿不敢应声,至少在没弄明白天子之意前,她不能贸然出声。
    李治锁眉,你不说话,是在求死么?
    德庆小声道:陛下问你话呢!
    婉儿缓缓挺直了腰杆,扫了一眼德庆与天子身后的宫卫,又叩首下去。
    李治忽然懂的她的意思,抬手示意德庆他们退出天牢。
    陛下想问什么?婉儿等天牢中只剩下李治与她后,终是开了口。她就那样静静地跪着,目光与李治的目光相接,腰杆比方才挺得还要直。
    李治在朝堂上也见过不少这种倔脾气的臣子,可女子这样的实在是罕见。
    你真不怕朕把你杀了么?
    奴婢是罪臣之后,不过贱命一条,是生是死,不过陛下的一念之间。婉儿说完这句话,眉眼之间多了一抹凛色,况且,奴婢对得起陛下。
    李治冷笑,对得起朕,你便一封密信把朕置于宫中最危险处!
    陛下以为东宫不危险么?婉儿同样冷声反问。
    李治骤然语塞,确实,那晚东宫远比大明宫危险。媚娘虽然只字不提那晚的凶险,可他知道,媚娘越是云淡风轻的绝口不提,那晚的情况就越是严峻。
    婉儿等的就是李治的沉默,接口道:奴婢记得密信写的是东宫有变,小心留宫。密信的内容,每个字她都琢磨过,为的就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只要李治愿意听她辩解,她便可以辩出一条生路来。
    李治记得这八个字,确实是婉儿所言。
    为何陛下只注意了前半句,却没有注意后半句?婉儿提醒李治,奴婢已经说了小心,陛下为何偏偏视而不见,还要反过来要奴婢的命呢?难道婉儿的情绪突然扬起,自始至终陛下都没有相信过奴婢,还是陛下觉得东宫一事终了,日后在大明宫便可高枕无忧了?
    放肆!李治厉声大喝。
    婉儿忍话,再次叩首。
    李治握拳微颤,虽是愤怒,眸底却没了杀意。是的,这些话若是婉儿在武后面前说出,他虽可以仗着天子身份,当即格杀,可在这个时候与武后撕破脸,终究不是好事。二圣之间的较量向来沉在暗处,若是亮于人前,对朝局来说有害而无利。西边的突厥这几年甚是不安分,二圣切不可在这个时候把内斗闹大。这也是为什么,李治放任太平快速处置了东宫一案,没有过多牵连东宫外的朝臣。
    婉儿本有机会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可那时候她静默不语,甚至今日天子驾临天牢,在没有屏退随侍前,她也静默不语。
    究其原因,不过四个字为君分忧。
    上官婉儿确实如她所言,她对得起陛下,远比李治看见的考虑得更多。这样的一枚棋子,就这样杀了,尤其是在痛失李贤这把刀后,又自毁一枚棋子,那是蠢人所为。
    盛怒的天子渐渐平静了下来,烛光重新照亮他阴鸷的脸庞。自从媚娘把上官婉儿押入这里,她便作壁上观,似乎是故意把上官婉儿的人头递到了他的刀下,就等着他极怒之下砍了婉儿。然后,借由婉儿的上官氏出身,做点文章。
    这些事,李治这几日想了个通透,所以他才会等东宫结案后,才来这里亲审上官婉儿。也算是给了婉儿一条生路,至于如何走出天牢大门,只能婉儿自己谋。
    朕给你一条生路。
    请陛下用刑。
    婉儿淡淡开口,说出了她的理由,奴婢若是毫发无伤地走出这里,天后那边无法交代,奴婢也无法再为陛下分忧。那陛下给奴婢的这条生路,便没有任何意义。
    废人,向来是多余的。
    李治眸光沉下,天牢之刑,可不是常人能忍的。
    奴婢只想活。婉儿再次对上天子目光,目光中充满了生的希冀,从头至尾,都只求这一个活字。
    这是身为罪臣之后,身为宫中奴婢唯一的所求。
    李治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原以为上官婉儿真不怕死,听到这一句,他突然踏实了。一个真正想要活的人,自然会不择手段地贪妄上位者的护佑,这样的人反倒容易掌控。
    用刑之后
    奴婢用刑之后,依旧只字未认私通东宫一事,陛下念及上官氏只有奴婢一人苟活,便网开一面,赦奴婢无罪。
    婉儿已经帮李治想好了说辞。
    李治满意地笑了,经历了天牢之刑,还是没有招认私通之罪,他顺其自然赦之,打发回媚娘那边,媚娘应当也不会怀疑婉儿的用心,也许还能更信任她一些。
    来人,杖十五。
    李治扬声大呼,天牢外的狱卒领命走了进来,在外面准备好了行刑的长凳与木杖。这里的木杖与宫中的不一样,杖头上留有凸铁,寻常之人一杖下去,便痛不欲生。
    二十杖,足以活生生打死一个人。
    婉儿心中发怵,却只能强忍恐惧。她最后只能赌一赌,赌天子会不会给行刑的狱卒提点一二,让狱卒们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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