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哪里还硬得起心肠?她缓缓躺了下来,本来坐榻便比床小些,即便两人身形娇小,共眠此处也显得逼仄。
    若说太平的枕膝已经让婉儿情不自禁地慌乱,那现下的共枕更是让婉儿手足无措。谁料太平还极不安分地往婉儿这边贴了贴,脑袋往婉儿肩上一靠,久违的肌肤相亲让两人微微轻颤。
    想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起了热意,却只能佯作淡然,克制住那些不该有的举动。
    气息已乱。
    太平的身子变得有些烫,婉儿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沉。
    意识到危险离彼此越来越近,两人翻了个身,背心相贴,各自抱了一只被角,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上辈子那些沉沦的炽热景象。
    思念太深,情火太盛。
    刻入骨髓的情深似海在翻涌,现下的情不自禁该如何纾解?
    太平开始后悔今晚的胡闹,她与她久违地如此亲近,她却不能唐突地狠狠亲吻她,这样憋着如何能睡着?
    婉儿也开始后悔今晚的答允,那些深藏心底的渴望好似跗骨的软针,每心跳一下,便刺得身体深处酥痒难耐。
    呼太平选择放弃,骤然掀开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佯作嫌弃的模样开口道:八月盖这样沉的被子,是想中暑么?
    婉儿趁机道:殿下若是不惯,还是回去睡吧。
    这可不成!太平干脆地把整个被子踢下了榻,凉意终于袭来,她下了榻,对着婉儿伸出手去,走!
    殿下要做什么?婉儿认真问道。
    太平懒得解释太多,将婉儿拉下了榻,拉着她来到自己床前,这边空些,你陪我睡这边。
    可是婉儿觉得不妥,可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太平狠狠按在了床上。
    她只觉心跳到了喉间,一双明眸睁得极圆,殿下!双手下意识地抵住太平。
    太平的声音极是沙哑,像是黄昏时晒得滚烫的沙砾,别怕,我又不欺负你!说完,便倒在了婉儿身侧,拦住了婉儿下床的路,睡觉!
    婉儿呼吸深沉,望着空荡荡的纱帐,似曾相识的一切不断在心间翻涌那个雨夜,就在这寝殿之中,太平不知节制地教训了她一次又一次。
    不可再想!
    婉儿越来越滚烫,连忙蜷起身子侧过身去,生怕自己的异样让太平发现。
    太平侧脸望着婉儿的背影,凝脂一样的颈上沁出了汗珠,不知婉儿可会如那时一样,热意退却,双颊羞红,看得人想狠狠地再吻她两口。
    她想撑起身子,悄悄看她一眼,可她害怕再看一眼,她会犹如脱缰野马,不管不顾地恣意欺负她。
    忍住!太平握紧拳头,压制住内心的激动,翻过身去,紧紧闭上双眸。
    这一夜虽不孤寂,却煎熬至极。
    晨曦入窗,满室暖意。
    太平醒来时,发现婉儿已不在身侧。她急忙坐起,来不及穿鞋便绕过了屏风,赤足往前跑了几步,当瞧见了妆台前绾髻的婉儿,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婉儿在铜镜中看见了太平,她低眉起身,对着太平一拜,拜见殿下。
    太平怔了怔,这一幕太过熟悉,她害怕婉儿下一刻就会说出那些戳心的字眼,以至现下她只能沉默。
    殿下?婉儿见太平满额是汗,半晌不语,似是中魇。
    太平回神,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婉儿温声问道。
    太平摇了摇头,故作打趣道:我这寝殿何时来了一个好看的新宫人?
    婉儿敛了笑意,殿下妄语。
    太平笑了笑,扬声道:春夏,本宫要梳洗了!
    诺。春夏已在殿外候了许久,听见太平的传召后,缓缓推开了殿门,引着三名宫婢走了进来,准备伺候太平梳洗。
    洗漱之后,武后差了内侍来搬太平的行装,收拾妥当后,一行人便随着二圣的车驾出发了。吐蕃王子那日求亲不成后,这次二圣出行,他也没有理由再留在长安,便在同日领了赏赐离京西去。太子李贤送别吐蕃王子后,便留在了长安监国。二圣车驾沿着御街一路行远,浩浩荡荡,延绵数里。李贤立在城头,远望车驾,阳光照亮了他的朱袍玉带,也照亮了他脸上的自信笑容。
    那日与母后详谈之后,他知道他与武后谁也回不到过去的母慈子孝了,只要他是大唐的储君,就避不了与武后的这一战。
    君临天下,必须大权在握,岂容身后有人垂帘摆布?
    趁着二圣这次东幸洛阳,有些事他必须先做,能削弱一点武后在朝堂上的势力也是好事。
    马蹄踏踏声不绝,身后的长安只剩下了一个依稀的轮廓。
    青山碧水,这是长安城郊草木最繁盛的八月。
    太平的车驾跟在二圣车驾之后,在她后面,是英王李显的车驾。
    婉儿掀起车帘,望向远处的葳蕤山木,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不止一次地渴望远离皇城囚笼,恣意山水之间。
    如今得出皇城,却还是困在这方寸车厢之间,终其一世,只怕依旧摆脱不了囚徒的宿命。
    想到这里,婉儿顿觉索然,当下放了车帘,拿起了身侧的诗文,徐徐阅读。
    太平好奇地凑了过来,掀起车帘往外瞧了一眼,山水依旧,风景怡人,难得出宫,婉儿不好好看看沿途风景?
    婉儿淡声道:不看得好。
    太平疑声问道:为何?
    徒惹牵挂。婉儿对上太平的眉眼,殿下若是觉得无趣,可以看看这本书。
    你念太平在婉儿身侧坐下,闭上双眼,昨晚睡得不好,我想闭目养神一会儿。
    原来她也没睡好。
    婉儿欲言又止,最终信手翻了一页,尚未启口念诵,太平已顺势倒在了她的双膝上。
    殿下!
    本宫头疼,莫吵。
    太平拉了婉儿的手,覆在自己的额头,给我揉揉。
    婉儿看了一眼春夏。
    春夏掩口轻笑,小声道:殿下指名要才人。
    婉儿无奈,放下诗文,指腹轻轻地揉上了太平的额角。
    太平嘴角轻扬,枕在婉儿膝上甚是舒服,虽说马车入山以后摇晃厉害,可因为心里踏实了,很快便倦意来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婉儿低头看了一眼太平熟睡的脸庞,车厢里实在是闷热,婉儿担心太平中暑,便将车帘重新掀起。
    正当这时,一匹快马从后驰向了前方,追上了二圣所在的车驾。
    天后。马上的内侍恭敬一唤。
    武后掀起车帘,天子李治正躺在她膝上小憩。
    内侍将密信递向了武后。
    武后接过以后,示意内侍退下。
    诺。内侍调转马头,又朝着长安方向驰去。
    武后拿着密信,并不急着打开。
    李治眯眼问道:宫中有事?
    武后淡淡笑道:小事罢了。
    李治皱眉,当真?
    武后把密信递给李治,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拆信一看。
    朕怎会不信媚娘呢?李治摆了摆手,翻身睡平后,喃声道,长安有太子监国,乱不了的,媚娘还是专心陪朕去东都休养数月吧。
    诺。武后领旨。
    车驾浩浩荡荡地行驶了一月,在进入东都之前,二圣分道而行,骁骑军先行护送天子李治与英王李显进入洛阳,穿过天街,进驻紫微城。羽林军护送武后与公主绕道西山,先行参拜刚修葺完成的卢舍那大佛。
    卢舍那大佛庄严宝相,依山壁凿石而成,远远望去,八尊大像拱卫卢舍那大佛,或肃穆,或壮硕,或温顺,或狰狞,鬼斧神工,仪态万千。
    武后与太平端然立在佛像之下,虔诚跪地祷告,不远处是随行的宫婢,再远些是威武羽林军。
    婉儿当年在东都时,也随武后来卢舍那大佛前礼拜,世人都以为这是武后在祈愿,可婉儿知道,每当武后准备痛下杀手,她便会来此诵经三遍。
    婉儿记得,太子李贤当初造反事败,武后曾经来过这里,如今离李贤造反之日还有两年,武后又是为了谁而来?
    她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虔诚祈愿的太平,她跪在那里,安静又明艳,大唐最得宠的小公主太平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一个。
    希望一切与太平无关。
    婉儿垂首,若是大佛真有灵,她希望太平可以远离这些纷争,至少这两年,她不想太平卷入任何杀戮之中。
    太平并不知婉儿在为她祈祷,她之所以虔诚如此,只因上辈子她死前三日,她遁入山寺许下的那个愿望
    冷雨初停,山寺瓦砾残破,只有东南檐角下悬着一只生锈的铜铃,其余的铜铃皆以破败陨落。
    叮铃、叮铃。
    偶有微风吹响铜铃,发出破碎的声响。
    那时的太平已经穷途末路,她并不怕死,准确说是已经等到了死的这一日。
    唐隆政变后,她手握大权,甚至四哥李旦已经动了废太子李隆基的念头,她本可步步为营,走上权利的巅峰。
    可走上了那个位置又如何呢?
    她掌握天下,终是可以许她一世太平,那个与她并肩天下的心上人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听说了那个誓言,那是婉儿用命换来的誓言。
    我不稀罕你送我的太平长安!我要的只是你,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你啊!
    太平几近癫狂地在空荡荡的佛寺中怒喝,声音回荡在佛堂之中,像极了一声声的讥笑。
    我只要你回来你回来啊
    虽然已经过去三年,虽然太平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哭,可每次忆起婉儿的点点滴滴,那撕心裂肺的痛感便会排山倒海而来。
    窒息。
    深切而无望的窒息。
    痛哭一场,并没有宣泄任何痛楚,反倒将绝望放得更大。
    生何欢,死何苦?
    熬到了这一日,她终于将李隆基彻底激怒,对她下了狠手。
    一阵癫狂的大笑之后,太平跪在了爬满青苔的佛前,她重新整理自己的仪容,然后虔诚许愿:若能再见婉儿,她愿在佛前诵经百遍,来世折寿十载。若是百遍不够,她便诵千遍,倘若折寿十载不够,她便折寿三十载。只要,还能见她一面,亲口告诉她别怕。
    太平在山寺诵经了整整三日,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诵了多少遍经文,若不是李隆基派人来请,推倒了大佛,坏了她的祈愿,只怕她还要再诵上几遍,换来世一个善果。
    回到现下,当初佛前种下的那一点点善因,终是换来了重活一次的善果。再见卢舍那大佛,太平虔诚祷告,一为还原,二为祈寿。
    若是这辈子她还是只有四十余岁的寿命,减去十年,她便只有三十余年保护婉儿,实在是太短。
    好不容易能与婉儿从头开始,好不容易能有机会重新许婉儿一个太平长安,她贪心地想要多几日寿元。
    愿佛怜悯
    当太平虔诚许愿结束,睁眼才发现武后已经看了她许久。
    武后微笑,太平许了什么愿?
    太平也笑了笑,阿娘呢?
    佛曰,不可说。
    那儿的也不可说。
    武后回头,示意紧跟的宫人退下,退下。
    诺。婉儿与宫人们一起行礼,退至羽林军前。
    偌大的卢舍那大佛前只剩下了武后与公主,只见武后拿出了密信,递向了太平,拆开看看。
    太平接过密信,上面的火漆尚在,阿娘没看?
    武后似笑非笑,你看便是。
    太平把火漆拆开,把信笺从信封里拿了出来,看完后震惊地看了看武后,低声问道:二哥在削阿娘的权?转念一想,更觉不妙,阿娘不该离开长安!
    武后轻笑,为何不该离开长安?
    太平正色道:阿娘在长安坐镇,二哥行事便有顾忌
    既然结果都一样,坐不坐镇并无区别。说着,武后扶起太平,仰头望着卢舍那大佛的脸庞,那张脸庞与她很是相似,只是是她鲜少出现的慈祥模样,不入地狱,焉能成佛?
    太平满脸疑惑地看了看大佛,又看了看母亲。
    掌局如下棋,有些子该舍时,切勿不可迟疑。武后摸了摸太平的后脑,等你真正懂得这句话,你便可以谋你想谋之事了。
    太平一直以为,谋事当先下手为强,可看阿娘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想必是做好了后发制人的准备。
    善谋者,知进退。武后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你越想要一个东西,就越要克制自己,远离那样东西。声音沉下,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你的心思。
    儿受教了。太平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
    武后脸上重新有了笑意,眸光瞥向远处的婉儿,需要阿娘教你如何驯人么?
    太平连忙道:阿娘,儿可以的!
    武后从太平手中拿过了密信,不说可否,反倒换了一句,天色也不早了,回宫吧。
    第24章 术道
    月亮爬上洛阳城郭, 清辉洒满整座洛阳城,万家灯火通明,与月华相映成趣。
    随驾女眷皆安顿在了紫微城后苑,一路舟车劳顿, 众人各入各宫, 安顿妥当后,便早早就寝。
    天子李治初到洛阳, 头风又犯, 便下令免去了洛阳官员的朝拜。
    与此同时,武后的一道懿旨传至太平寝宫宣上官才人觐见天后。
    太平惴惴不安了一夜, 没想到阿娘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婉儿收拾妥当后,便准备跟随传旨内侍一起去贞观殿面见天后。临行时,她往太平那边多看了一眼,只见太平低头翻书, 似是根本不把武后传召当回事。
    如此也好, 免得太平与武后因她起什么争端。
    春夏, 外间日头正烈,你打伞陪才人走一趟。太平淡淡开口,递了个眼色给春夏。
    春夏点头, 急忙拿了纸伞出来, 跟上了婉儿。
    待婉儿走远后, 太平才敢肆无忌惮地目送她走至视野尽头。
    卢舍那大佛之前, 阿娘对她敲打的那些话言犹在耳,连上在清晖阁中阿娘说的那些话,她意识到自己错了太多。
    她现下只是公主,公主再得宠也无兵无权。无兵无权之人,拿什么保护在乎之人?她如今这样明晃晃地护着婉儿, 徒惹善妒者记恨,甚至还会引更多的人注意到婉儿,这岂是护她周全?
    骄纵该有度,她在洛阳这几年,也该为自己谋点什么才是。
    太平想了一会儿,立即唤了宫婢来,随本宫去探望父皇。
    婉儿随着内侍,沿着贞观殿左边的长阶步入宫阙,安静候在殿门前等待武后传召。内侍入内禀告武后之后,便听见武后冷声应了一声,传。
    婉儿垂首趋步走入殿中,对着武后行礼叩拜,妾,上官婉儿拜见天后。
    就你一个人来?武后颇是惊讶,放下了折子,抬眼往殿门口瞥了一眼,只有春夏,并不见太平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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