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柯双肩颤抖得剧烈,手几乎捏不住麻布,只能死死捂着口鼻,才能控制自己不要出声。
    满院子的人看着此情此景,不敢言语,也无人敢上前将她拉走,纷纷面面相觑,目睹女子伏在抬尸体的门板上,无声颤栗。
    最后戴将军实在看不下,这才命人强行搬走尸体,几人合力才将辞柯双手掰开,尸体刚刚离去,方才还站着的女子便无声滑进污水,溅起一串污泥。
    一缕朝阳挤破云层,丝丝缕缕照亮了渭州城,似乎一夜之间天仙挥毫,城里城外,漫山遍野,红黄皆是秋色。
    今日晴光大好,轰轰烈烈的一场火烧尽,城中流言纷纷,奈何军队仍在,无人敢多说半个字。
    但满城百姓,无人有喜色,甚至紧闭门窗,不愿同军队打一个照面。
    官府中,破败荒凉的小院里,周鸿在门外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看向屋中,最后实在忍耐不得,凑在门缝边道:好小妹,大叶姑娘虽然那个,但是你还有我,还有姑母,你可万万不能做什么傻事!
    戴将军已将叶姑娘的尸体埋了,我方才想多看两眼认一认,他也不许,不过坟就在城外,你若想去,我带你去祭拜。
    门内没有一点声音,好像没人似的。
    周鸿生怕她悲伤过度做点什么,便绞尽脑汁地同她讲话,挠着头强颜欢笑:昨日闯入官府救人的马家兄妹,听说被抓了一个,不过今早戴将军便将人放了,赶出了渭州,你不必担心,戴家这小子虽不敢违抗皇命,但好在算有点良心,我与他同窗多年,我知晓。
    辞柯?周鸿拍拍门。
    而门内似乎遮挡了一切声音,穿着脏污衣衫的女子合衣躺在叶犹清躺过的榻上,长发散乱,靠近眼下那一部分犹如水洗,被眼泪浸湿。
    方才脸上溅到的泥水已经冲刷干净了,那张小脸白白净净,双手放于小腹,眼神穿透屋顶,看入虚空里。
    她有些冷,便翻了个身,用双手抱紧自己,想象叶犹清在她身后,想象自己正靠着她温热的怀抱。
    不存在的手抚过她脸颊,她不由自主昂起脖颈,又一滴眼泪从眼角渗出,滑入软枕。
    叶犹清,你何时能回来。她梦呓一般自语,想象那双手帮她擦去眼泪,抬脸迎合时,却只碰到窗口透入的微风。
    她想起昨夜的场景。
    双手被缚的叶犹清唤她接近,在她耳边轻语,内容远比呼吸的挑逗更为令人震颤。
    太危险了。辞柯一手抓着床沿,又惊又怕,连连摇头。
    确实。叶犹清叹息,但这是唯一的机会,当初守城太紧张,我没有时间多做规划,只能囫囵想了这个法子。
    我本想同铁骑一起逃脱,但守城当日每件事都难以预料,就如同现在,我没有逃掉。
    若我早早被杀也就罢了,若是我像现在一样被关押,便值得一试。叶犹清轻轻说。
    辞柯眼圈红了,她低下头,有些慌乱地张唇呼吸。
    以什么为号?辞柯抬睫问。
    大火。叶犹清温声说,十里同铁骑一旦准备好,就会纵火点燃嗣荣王府,消息虽送不进来,可走水我却能听见。
    渭州刚被进攻,之后的一段时间都会有禁兵看守,防卫森严,插翅难逃,除了假死骗过皇帝以外,我只能等死。
    可是从城外挖地道到嗣荣王府,须得多少日?辞柯担忧道。
    嗣荣王府并不大,且位于城西,背靠山林。莫要忘了,铁骑便是靠挖洞吃饭的。叶犹清不忘微笑,算算我被关押的这些日子,应当快了。
    辞柯看着她凑近吻掉落到下巴上的泪珠,吸了吸鼻子。
    别哭。叶犹清湿润的唇滑过下巴,幸好你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去哪儿寻你。
    知晓就好。辞柯恨恨道,她在叶犹清衣服上蹭掉眼泪,直起腰来,低低道,那之后呢,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叶犹清一愣,闭上眼:再怎么样这也是个拼命的法子,若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去找你。
    你找不到我。辞柯赌气。
    我会找到你的。叶犹清柔声道。
    门外忽然传来周鸿的拍门声,辞柯忽然惊醒,她喘息着抬头,发现自己还维持着环抱自己的姿势。
    床榻上空落落的,只有她一个人冰冷的气息。
    闭嘴。她对着门外开口,周鸿这才噤了声。
    辞柯无力地扯平软枕,将脑袋落上去,忽然发现枕头下好像藏着什么,她连忙伸手去摸,却摸出一片周边干黄的落叶来。
    中间一点不曾枯黄的地方光滑得像琉璃,一看便知被人小心翼翼抚摸过。
    辞柯拿着落叶起身,又看见靠近床的中部的墙壁上似乎有些划痕,她手忙脚乱擦干眼裂,凑近去看,只见质地较软的砖石上,用指甲刻画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
    辞柯盯着这字迹看了半晌,忽而低下头去,将脸埋进膝盖里。
    过了不知多久,门终于打开,周鸿揣着手蹲在门口,见状连忙起身,一瘸一拐上前,低头去瞧辞柯的面容。
    她鼻尖和眼眶都红红的,但眼里已经没有泪,也没什么情绪,犹如浓瘴下的山林,看不见尽头。
    辞柯,你没事吧?周鸿小心翼翼问道,他看了看拱门外禁兵的一角盔甲,压低声音,方才戴子瑜要人看着我们,说姑母在他来之前曾请求他,若是一路见到你,便将你带回京城。
    你若不想回去,哥哥便带你逃走,如何?周鸿心疼道。
    辞柯摇头。
    她开口,眼神逐渐狠厉:我要回京城。
    西夏的阴谋暂时被打破,齐国越过原州,在边关安了驻军,西夏自知不敌,撤军重回娘子关,两国关系空前紧张,常常交手。
    齐国大军很快撤离渭州,往东而去,渭州重回安宁,却又不再那么安宁,叶家姑娘的事情随着百姓的添油加醋,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四海之人皆为此扼腕。
    在传说之中,叶家姑娘乃巾帼英雄,身为女子,却带领消失了七年的铁骑横空出世,苦战一天两夜,击溃敌军奸计,全城百姓无一伤亡。
    只可惜天妒英才,战后起了一场大火,叶家姑娘葬身火海,渭州百姓为其修了祠堂,每年祭拜。
    边关战争一直延续,关外血雨腥风,齐军节节后退,不断拱手让地,竟被让去了几座城池的江山。
    与此同时,汴京依旧歌舞升平,软红十丈,纸醉金迷,而南方时移世易,富商迭出。
    不知不觉的,战乱便已两年。
    第95章 回京
    时值冬日, 汴京下了一层薄雪,称不上银装素裹,只往屋顶上盖了点白头纱, 御街左右枯干的树杈也落了几片白,冷风一吹,雪又如雾般散开。
    空中时不时飘着些银粒子, 打在人脸上生疼。
    这样的天气少有人在街上走, 只有几辆马车孤零零碾过薄雪,留下一顺的车辙, 在当街拐了个弯儿,停在一旁崭新的牌匾下。
    烫金的周府二字,清晰地印在上面,反射着天光, 熠熠生辉。
    周少卿, 这有了乔迁之喜,还不请几位同僚进去坐坐?另一辆马车掀开了加厚的车帘, 捧着手炉笑道。
    改日,改日!周鸿跃下马车,冷得跺了跺脚,冲几人挥手。
    我看你就是拦着我等与令妹相见!那年岁不大的青年男子揶揄道。
    周鸿嘿嘿一笑, 双手驱赶:这说的什么话!家中没什么好酒好菜,明日我们去金陵斋,好好款待各位。
    那些人知晓他不会同意, 便来回说笑了几句,告辞离开。
    雪似乎下得大了, 地面有了积雪, 周鸿呼出一口白气, 将手揣在袖笼中,示意一旁的守卫开门。
    辞柯这两年愈发不说话,有时坐在院中一整日都不动,周鸿看得心疼,便换了原来的老宅子,想着让她新鲜新鲜,也好忘却旧宅那些往事。
    新的府邸虽然小了些,但五脏俱全,对于他们兄妹二人也足够了。
    主人下朝了。一旁一个梳着双髻的婢女撑起一把伞,挡住头顶的雪花,碎步跟着周鸿穿过门廊,往庭院走去,这几日比往年冷得厉害,得穿多点。
    是,今早险些没冻掉我鼻子。周鸿将手放在嘴边暖和着,大步流星穿过假山,原本的瘸腿已经不影响走路,只是若仔细看,还能看出一长一短的痕迹。
    姑娘呢?周鸿问。
    婢女眼神躲闪,低声回答道:一早便起了,正在花园的亭子里拨弄琵琶,我们几个劝了,但姑娘不听,我等也不敢多言。
    周鸿啧了一声,伸手拿过婢女手里的伞,独自往花园走去。
    冬日的花园没什么旁的颜色,湖水结了冰,冻得梆硬,湖边亭子坐着个女子,裹着雪白的毛皮斗篷,黝黑的发丝盘在身后,眉眼暴露无遗。
    她垂眸时面若白桃,眼若琉璃,可抬眼看向周鸿时,那双上挑的眼眸却令人有些心悸。
    周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走到她身旁,伸手去拿她怀中冷得冰手的琵琶,所幸辞柯没拒绝,松手任由他拿去。
    回来了。辞柯开口。
    今日可真冷,圣上看见辞柯一瞬变了的眼神后,他连忙改口,皇帝也嫌文德殿炉火不旺,故而还早下了会儿。
    辞柯没什么表情,只勾了勾嘴角。
    小妹,外面冷,我们先回屋暖暖?周鸿小心翼翼征求意见。
    辞柯嗯了一声,起身抖掉被风吹进亭子的雪,慢步走出亭子,沿着干净的小径走出花园,周鸿替她打着伞。
    她还没有消息么?辞柯忽然开口,冻得通红的纤细五指抓着斗篷的边,将身体挡住。
    周鸿叹了口气,犹豫了下,才道:辞柯,两年了,你
    你有没有找到裴宁?辞柯将他话语打断。
    裴宁在江宁府名声很大,又似乎与当地官府有联系,故而并不难寻。周鸿低头,但,但裴宁也说这两年从未见过叶姑娘,只同你一样,收到过几封信。
    我说等她来寻我,最后还是我忍不住。辞柯低声自讽,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远处的大门,喃喃道,而且就算是信,她也有两月不曾写过。
    她将手摸向胸口,那里藏着几张薄薄的纸,每页都被读过上百遍。
    辞柯,你也说了,那信的笔迹周鸿不禁抓耳挠腮,又看不下自家妹妹日日悲戚,只得硬着头皮道,那笔迹根本不是叶姑娘的。
    她信中写她受了伤,不能提笔。辞柯一字一句道。
    可这么久了,她还没有露过面,几封信能说明什么,又不是她的笔迹,内容又一直含糊其辞!周鸿忍不住提高了嗓音,说不定她早已
    她让我等她!辞柯忽然扭头,双肩微颤,涂了口脂的唇比腊梅还艳丽,每封信她都讲,若不是她写的,她为何会要我等着?
    周鸿被她忽然凌厉的言语震得后退一步,双手举在身前,强行压下情感,慢慢道:辞柯,你婚龄早过,几次有人提亲,那些男人隔天便会出意外,不是滚下马摔断了腿,便是作奸犯科被官府捉去,就连皇帝亲自赐婚都不得幸免。
    我知晓都是你做的,但如今京中已经传开,说你什么天煞孤星克夫之命,你这般坏自己名声,若是叶姑娘回来尚可,若她回不来,哥哥万一有一日没了,谁来保护你?周鸿苦口婆心地劝。
    我不需要别人保护,我只要她。辞柯声音并不平静,语速极快道,她让我等两年我就等,让我等三年我也等。
    就算等到垂垂老矣,白头枯坐,我还等。说罢,她推开周鸿替她遮挡的伞,转身走向大门。
    周鸿往自己嘴上给了一巴掌,忙追上前:辞柯!你去哪儿?
    进宫。辞柯冷冷道。
    你别又去寻宫里那皇子!如今传言已经沸沸扬扬,万一你不是同姑母一般了!周鸿拦住马上关合的门,将声音含在嗓子里喊。
    见辞柯不理不顾,周鸿只得放弃,扬着手里的伞:好歹撑把伞!
    雪不知何时已如飘絮一样大,绵绵翩翩落在人肩上,眼前的女子背影蹀躞,孤零零裹着毛皮斗篷,很快消失在了风雪里。
    这年的天气也不知怎的,小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直到冬末,雪才渐渐停下,积雪还在,只午时阳光照射时才能化去一些。
    地面的水被人们踏过,混成泥泞,滋养一整个冬日被冻瓷了的土地。
    而在南方,则是寒梅初满,一树香雪,落花混着雨雪落入河水,漂浮着远去。
    淮水涛涛,翠华四起,烟笼寒沙,悠悠长河两旁酒家纷纭,琵琶小调传入耳中,令人不饮自醉。
    各家少女等不及春日,已经将春日的衣裙穿了出来,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却还不忘在河边赏梅,唧唧喳喳说笑不停。
    人群中,一个身形颀长的女子格外引人注目,她穿着冬装,肩上还搭了厚厚的斗篷,却不显臃肿,可见本人有多瘦削。
    不过好在身姿灵活,走在摩肩擦踵的路上,竟一分也没碰到旁人。
    她走到一处挂着黄旗帜的酒家门口,抬头看了看,这才迈步进去,店里点了暖炉,热乎乎的,弥漫着烧酒的味道。
    客官里面请!小二帮忙接过她的斗篷,弯腰将她请到楼上,此处沿河,能够俯瞰滚滚淮水,一些商船沿河而下,景观极美。
    女子在窗边坐下,低低咳嗽了两声,露出苍白的脸来。
    凤目晶莹,浅看犹如寒冰,脸上的肉少了些,下颚清晰如石墨勾勒出的,除了眼睛,其余的有些普通。
    一杯温酒,多谢。她轻声道,冲那小二笑了笑。
    酒上来,她等的人也来了,扭着腰肢走到她对面,拉开椅子坐下,端的是风韵袅袅,指甲涂了红蔻,蹙眉看她。
    叶姑娘?裴宁犹豫着问。
    叶犹清将食指放在唇边,在桌上写了几个字,裴宁烟波流转,抿开鲜红的唇笑道:原是陈姑娘,失礼了。
    陈姑娘这些年,去了何处,怎么看着清瘦了许多?裴宁低声问,打量着叶犹清脸上的易容。
    之前在北方,今年南下,近日才来的江宁府。叶犹清温声答。
    北方如今乱军四起,齐军又没有风骨,节节败退,人们可恨不得全逃到南面来呢。只是许多地方不收难民,也不知防着什么,加上今年冬天冷,据说冻死了不少百姓。
    裴宁泠泠一笑,将脸凑近,对了,一月前还有人来寻你,说什么主子姓周,可我那时没你消息,便什么都没讲。
    叶犹清捏着酒杯的左手紧了紧,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裴宁忙上前拍打她背,眉眼间流露几分担忧:这是怎么,身子看着这样差。
    无妨,就是旧伤,如今快好了。叶犹清摆手轻笑。
    如今我被人盯着,说不了几句。叶犹清没有四处看,而是盯着酒杯说。
    裴宁便也忍住了目光,在她后背拍了拍,又回到座位:你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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