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老弱躲回屋中,青壮年则自发组成一支队伍,混入铁骑,竟也有小几百人,站在城墙之上黑压压一片,气势丝毫不输城下。
    敌军似乎有了增援,比昨夜的人多了不少,不再结阵排开,而是纷纷叫喊着冲到城墙下,搭建云梯,很快便如同密密麻麻的毒蛇一般攀附而上。
    叶犹清低头看着,一声令下,巨石和杂物便沿城滚落,与此同时浇下滚水,听取惨叫一片,无数人破布一样从半空栽下,尸体堆积满了,落地已然绵软无声。
    这一战同昨夜不同,两方似乎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城中知若被攻下就会惨遭屠戮,城外知若今夜失败,齐国大军很快便会包围此地,增援渭州。
    城墙上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前赴后继,叶犹清一开始还会被眼前的鲜血和尸体感到震惊,然而午夜一过,她却只觉得麻木了。
    她不断挥手放箭,亦或是丢下重物,看着城墙下的尸体越积越多,最后小山一般隆起,后来人便踩着小山搭建云梯,一个个皆不要性命。
    人海战术最是难抵,很快,便有人攀爬而上,被驻守墙上的铁骑一刀砍下头颅,丢进脚下的尸海。
    浓烈的血腥味和铁锈味冲击着鼻腔,叶犹清眼前忽然跃起一人,拔下腰间长刀,挥刀便砍,叶犹清下意识侧身躲开,劈手夺下他长刀,刀刃划破月光,带出一长串的血,溅得满脸都是。
    叶犹清愣了一瞬,身体却被头脑更快行动,将他踹过垛口,落下不见了。
    小清!十里不知从何而来,一把拉过叶犹清,将她脸上的血抹去。
    叶犹清起初有些愣神,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长刀,捏着长刀的虎口不断颤动,险些捏不住刀柄,十里看着她,眼神微动,叹了口气。
    你没杀过人,小清。十里轻轻道,下去吧。
    十里叶犹清垂眸,身边刀剑乒乓,便知不少人已然爬上城墙,被铁骑一一砍杀。
    耳边又有动静,十里正想抬手,叶犹清却已然提刀,直直刺入那人心口,随后飞起一脚,将人踢出一道弧线,远远落进草丛,不见了身影。
    十里震惊地看着叶犹清手中的刀,又看了看她,过了片刻,在她肩上拍拍。
    别逞强。她轻轻道,随后离开。
    叶犹清微微合眼,再睁眼时,眼中已收去所有神情,她冷然立着,将一块石头搬到垛口滚下,砸落一片敌军。
    叶姑娘!有人从高处的瞭望塔跳下,沿着城墙跑来,气喘吁吁停在叶犹清面前,惊喜道,叶姑娘,南面官道出现不少火把,还有马蹄声阵阵,应当是大军已到,我们守住了!
    叶犹清双目微睁,与此同时,地下敌军似乎也察觉不对,一声令下,箭雨从四面八方射入城中,前赴后继攀爬的人越来越多,已有不少人落入城墙,同铁骑和城民缠斗一片。
    眼看着就要抵不住,叶犹清挥刀砍落一人,快速道:开城门,留部分人在上抵抗,其余人马速速出城!
    是!那人急声回答,转身欲走,又停下脚步,那姑娘
    听我指挥。叶犹清指了指城墙。
    那人闻言,转身离开,命令很快传遍队伍,没过一会儿,方才还满是人的城墙上便冷清许多。
    叶犹清静静等待一会儿,随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沿着角落一点,忽闻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同鞭炮噼啪作响,火焰和爆裂声很快沿着城墙弥漫开来,远远望去,一城满是火光,正沿着城墙攀爬的敌军听见这动静,纷纷恐慌坠落。
    火焰高高窜起,将漆黑的夜空都熏燎出了红光,其余人站在原地不敢再爬。与此同时,随着咯咯咯一阵响动,城门忽然大开。
    敌军愣神一瞬,转眼便见一满是钢针的高高的车辇从门中而来,速度极快,在敌军中央推出一条血路,一时惨叫遍野。
    不知多少黑衣铁骑跟着车辇打马而出,冲入眼前千万人的队伍,将原本的排列撞得散了架,手中长刀只需伸着,便取了一路人的性命。
    城下嘶吼声迭起,城墙上大火熏得人脸颊滚烫,叶犹清丢下长刀,一路冲上瞭望塔,眼看着南面大军如同飞蝗,沿着城池包抄而来。
    火光中,可清晰见其齐国的红黄牙旗。
    叶犹清推开一旁哨兵,示意其放下绳索,沿着城墙落入混战,随后她抄起一旁长号,浑厚震耳的号声穿过夜幕,震荡着脚下浴血的山河。
    夜幕之下,铁骑骑着快马,劈散挡路的大军,一路冲入远方的山林。
    叶犹清吹得眼前眩晕,她已经能够听见四周纷杂的马蹄声,以及两军交战的号角,于是快速扔下手中长号,正打算随着哨兵一同跳下城墙,眼前却忽然爬上几人,将她团团包围,举刀便刺。
    叶犹清防不胜防,被砍伤了手臂,她起初还没什么感觉,只抬腿将伤她之人踢下垛口,随后弯腰闪躲,左手握住一人手腕,用尽浑身力气折向一旁,待他长刀掉落,松手接住。
    待将几人全部斩于城墙下,她眼前已是血红一片,右手的疼痛感这才袭来,她疼得一身冷汗,跌撞靠于垛口,伸手摸索以供下落的钩爪。
    一柄华丽的长剑忽然从头顶而来,叶犹清急忙抬手,见那长剑轻巧挑起钩爪,将其扔下城墙。
    两军交战的声响似乎已离她远去,唯闻耳边风声呼呼,一些残余的火光将她眼前照亮。
    叶犹清忽然笑了,她抿掉唇上不知何时划破的血,背靠垛口起身,轻佻看向眼前人,那人是个年轻男子,身着红边铠甲,头顶铁盔竖着红色樱穗,正皱眉盯着她。
    面庞有些眼熟,应是京中何时见过。
    叶姑娘。男子先开了口,他反手收剑,呼啦一声将剑扔入剑鞘,姑娘受伤了。
    叶犹清冷笑一声,她努力站稳,凤目的眼尾带了些血色,几根乱发黏着脸颊,身板笔直立于火光中,迈步走向阶梯。
    镶着宝石的剑柄横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路,同时几个同样穿着铠甲的兵卒将她包围,手里锁链叮当作响。
    叶犹清看了那锁链一会儿,抬眼同男子对视,直盯着男子移开目光。
    抱歉,叶姑娘,这是圣上的命令。男子喟然道。
    第92章 她来了
    叶犹清抹去脸上的血:什么命令?捉我回京, 还是趁机无声无息地杀了我?
    男子一时语塞,将剑背在身后,低头道:不曾言明, 但我也是奉命行事, 还请姑娘莫要为难。
    为难?叶犹清扬了扬下巴, 用眼神指向他身后跟上来的几十禁兵, 忽而轻笑, 我如何为难你。
    男子盔下的脸有些涨红, 他眼神躲闪, 随后挥了挥手,他身后的禁兵便蜂拥前来,将叶犹清双手扯到背后, 缠绕锁链, 上了把锁。
    锁链太沉,她险些跟随后仰,被禁兵一把捏住肩膀按下去,这才站稳。
    锁链冰凉, 触之即寒,在原本白皙纤细的手腕上下坠摩挲, 没一会儿就已经有些疼, 手臂方才的伤口还在流血,半个身躯已经麻木。
    叶犹清阖目忍着。
    报!人声从阶梯传来,一人登上城墙,在男子面前拱手弯腰, 戴将军, 西夏不敌我军, 现已开始撤退, 是否追击?
    赶出渭州境界即可,大军连日赶路没有体力,不得酣战,先留在渭州养精蓄锐,不日再攻原州。男子负手厉声道。
    是,将军!那人闻言转身,却又被男子叫住。
    铁骑不见了?男子问。
    对,他们混入敌军,分辨不明,又是黑夜,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是否要
    男子陷入沉默,盯着叶犹清看了一会儿,摇头道:罢了,先清理余孽。
    那人得令下去,叶犹清也抬起头来,面色失血而苍白,唯有眼眸还清澈,打量男子:看来皇帝不仅要我性命,还想趁机带回铁骑?
    男子嘴唇动了动,不曾开口。
    好一个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堂堂一国之君,如此举动,就不怕普天臣民笑话?叶犹清沉了嗓音,轻蔑道。
    你!身后有禁兵上前推搡,叶犹清险些摔倒,男子伸手去扶,她侧身躲开,自己蹒跚站稳。
    住手。男子蹙眉呵斥,叶犹清身后的禁兵这才垂首不动了。
    我虽不是为他,但也算守住了他的百姓,你们那位圣上如今便要像七年前那般,将镇守边关的功臣随便塞一个罪名,赐死在百姓眼下?叶犹清声音不大,却说得男子满脸是汗。
    姑娘,先同我等回去,您的伤口还需包扎。他低头颤抖道。
    镇守边关的嗣荣王后人,因失血过多死于渭州,也不错,还省得你们为我耗费心机安排罪名不是?叶犹清笑道,然后看着男子头越来越低,标题我都给你想好了。
    哦对,你们没有,不过想要蒙骗百姓扭曲事实,想必也不费吹灰之力?叶犹清偏头问。
    姑娘,您胡言乱语了。男子几乎不敢抬头看她,只挥了挥手,便有几人在身后扼住叶犹清,将她押送至城墙下。
    手臂受了伤,又被铁链撕扯,她已经疼得眼前黑白交替,也不能抵抗什么,任由那些人遮挡住她手腕的束缚,在夜色中将她押往荒废已久的官府。
    一些大胆的百姓以及方才加入铁骑的青壮站在长街中,见了官兵急忙后退,让出一条路,看着眼前虚弱的女子半身是血,被禁军押送。
    火光和月光将她脸颊照亮,那脸上满是汗,还沾染着猩红的血,凤目紧闭,任由几人拖拽。
    叶姑娘人群中有人开口,似要冲上前来,却被禁兵拦住,不许接近。
    战火声还在耳边回响,马蹄急促轰鸣,应当是西夏在逃跑,齐国大军包围城池,号角声响彻长空。
    耳边不断传来孩童的哭声,似乎有人在呼喊,到最后都化为蚊虫的嗡鸣。
    再醒来时,浑身疼得令人瘫软,身下坚硬冰凉,后背靠着的东西将她肌肤勒出一条印子,硌得发慌。
    她竭力动了动脖颈,听到咔嚓几声脆响,眼前适应了光线,发现自己正坐靠在一个小屋里,屋子满是灰尘,身后的床榻铺了被褥,后背正抵着床沿。
    这房屋很陌生,不是那座小院,也不是嗣荣王府,地砖是灰土堆积成的,微弱的光线从窗缝里挤进,只能照亮叶犹清的腿。
    她觉得即便是扭动脖颈都疼得发抖,最后只能放弃,仰头躺在床板上,右手臂的伤口已经被包扎了,但仍然不能动作。
    锁链还在,不仅手腕,就连脚踝都被绳索绑住,好像她是什么随时能够挣脱锁链的武林高手似的,防范甚严。
    叶犹清忽然想笑,自己如今这状况,同之前怜儿没什么差别。
    四周安静得要命,这院落像是只有她一个人,但她能够感觉到旁人的气息,应当是守在门口的禁兵。
    日出了,她想,然后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腿上的光影已经移到了窗下,门忽然被敲响,随后便被推开,已经换了便服的男子走了进来,秋风将落叶卷入屋中,叶犹清睁开眼,慢慢将头抬起。
    叶姑娘。男子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放在桌上。
    等会儿我寻个女子来,喂姑娘吃下。男子低声说。
    见叶犹清不回应,他有些踟躇,随后自顾自道:西夏已经退回原州,我等养精蓄锐一日,今夜便会进攻,想必一夜便能夺回。
    你同我一个罪犯讲什么。叶犹清抬眼将他打断。
    姑娘怎会是罪犯男子声音很轻。
    不是罪犯,你们关押我又是为何?叶犹清嘴里不饶人,将他说得哑口无言。
    过了片刻,他才道了声姑娘保重,随后转身离开,叶犹清轻蔑地瞧着他背影,男子刚走出去,便又有一人进门,这次是个女子。
    叶犹清起初没有看她,直到女子翩翩走到桌前拿下粥碗,随后跪坐在她身侧,露出还残留着红痕的鸡蛋清儿一样的手腕。
    抬头,果然是怜儿,她圆了红唇,将勺中的粥吹凉,随后放到叶犹清嘴边。
    叶犹清盯着她,没有动。
    怜儿垂眸将碗放在膝上,尖尖的脸比往日所见红润了一点,她轻声道:你吃些吧,你不知自己伤口多深,流了好些血,若是再用点力,怕是骨头都断了。
    你向皇家放出的消息?说在此守城的是我?叶犹清问。
    我没有。怜儿急忙摇头,险些洒了手里的粥,那日送信时你盯着我的,除去那只能随我飞的信鸽,我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我一直在城中没有离开,昨夜听说你被关押,这才她捏紧手里的碗,方才出去的戴将军原本便是皇城司的首领,也是寸步不离皇帝的暗卫心腹。
    同是,是我的上司。她怯声道。
    叶犹清半信半疑,但也没有力气多问,她疲惫地看了眼窗下的阳光,开口:能扶我去那边么?
    怜儿连忙点头,她转身放下粥碗,一手扶着叶犹清左手,另一手捏着她衣衫,将她从地上拉起。
    女子因为受伤和疲累而身体羸弱,原本挺拔的腰背不再绷直,而是柔软地佝偻着,压了一半在怜儿身上。
    怜儿动作顿了顿,最后还是用力拖着她,将她放到窗下,温暖的日光从头顶笼罩,将她发丝打成金黄,肌肤上的绒毛随着微风拂动。
    一向冷清坚韧的女子,如今看着却没有力气,像天鹅折了羽翅,靠着墙壁连连喘/息。
    怜儿眼里闪过什么,连忙再次拿起粥,一勺勺喂给叶犹清,这次叶犹清没有拒绝,慢慢喝下。
    怜儿又要来水盆和巾帕,将叶犹清脸上凝固的血痕和脏污擦掉,露出姣美的眉眼,她却不敢多看。
    外面禁兵送来一条素白色的衣衫,示意怜儿换下叶犹清身上因为包扎已经撕破的衣裳。
    然而怜儿伸手去解叶犹清的衣带时,却被她扭身躲开。
    叶姑娘,你得换下怜儿柔声道。
    不用,你出去吧。叶犹清淡淡道。
    可是怜儿还想说什么,叶犹清干净的眉头便皱了皱,她当即住口。
    最后只得起身开门,最后望了叶犹清一眼,这才后退,木门又被关紧,只留下头顶温热的阳光,和门边一枚落叶。
    叶犹清盯着那枚落叶,眼前忽然模糊了些,看不太清叶子的纹理,便伸出被捆绑的手,用力去够。
    直到伤口再次撕裂,她这才身子一歪,堪堪摸到落叶,将之握在手中,挪回原位。
    她觉得自己像一条离水的鱼,动弹不得,头一次不知前路。
    辞柯她低低道,握紧手里的落叶,闭眼忍回泪水。
    被关在屋子里的时间过得很慢,叶犹清起初还意识清醒,后来却不知怎的,时常陷入混沌之中,乱七八糟的怪梦萦绕在周围,时不时将她吞噬。
    就这样过了三日,原州被夺回,西夏大军退回关外,盘踞在边关,安静等待时机,原本周密的计划被不过百人的队伍拦截,令其暴跳如雷。
    守城之战随着渭州城门的开放,被添油加醋传入中原,流言如同大风,很快席卷整个齐国,人人都知渭州出了位女将,凭着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从西夏的爪牙下守住渭州,灭了其入侵的威风。
    然而流言的本人却并不知晓,叶犹清已经一日没有醒过了,直到黄昏,她才被开门声吵醒,睁开双眼,却看不清来人,只觉得是个曲线极美的身影,带着浅浅的脂粉香,驱散这间屋子的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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