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在位,臣权注定平庸。
    向君权靠拢合乎情理,识时务者都会做出和他相同的选择,或早或晚,无一例外。
    切记,族中有异心之人,绝不可轻纵。惩治不利,当求助君上。
    羊皓教导羊琦,做不到时无需硬碰硬,完全可以示弱。对象并非族人,而是国君。
    即已效忠君上,此事顺理成章。
    强行压制族人,羊琦不是做不到。羊皓交出下军军权,却没交出多年培养的私兵。手握强大的武力,屠家灭门不是问题。
    问题是依照氏族规矩,非到万不得已,羊琦不能对亲族动刀。最好的办法是向郅玄求助,既能解决问题又能加深君臣默契,何乐不为。
    羊琦认真聆听,牢记羊皓口中的每一个字。
    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房门开启,羊夫人进到室内,身后跟着原莺和公子鸣。
    大兄羊夫人许久未出公子府,只听说羊皓病重,未曾亲眼所见。如今当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这个行将就木之人竟是她的兄长!
    羊夫人太过震惊,话语哽咽,半晌道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行动快于思考,抢上前几步,握住羊皓抬高的手,痛哭失声。
    原承去世时,羊夫人也曾流泪,却无多少哀伤。于她而言,死去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困住她半生的枷锁和囚牢。
    今日之前,她和羊皓一样,以为年少时的记忆早已泯灭,兄妹间的情谊也随着岁月消逝。
    真正面临生离死别,一切都被打破。
    悲伤涌动,羊夫人泣不成声。握住羊皓的手不断收紧,愈发衬出羊皓的虚弱无力。
    原本宽厚的手掌,因病变得骨瘦如柴。
    原本能手持长兵驾战车冲锋的兄长,此刻虚弱地躺在榻上,胸膛缓慢起伏,和任何一个弥留老人全无两样。
    羊夫人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羊皓大限已至,注定撑不过今日。
    怨也好,恨也好,悲也好,哀也罢。酸楚涌上心头,这一刻,她痛彻心扉。
    莫哭。
    羊皓费力地撑起身体,掌心覆上羊夫人发顶,如年少时一般安慰她。同时向羊琦示意,后者领会父亲的意图,当即站起身,将公子鸣和原莺带出房门。
    公子鸣眼圈通红,被羊琦按住肩膀时,下意识仰起头,声音哽咽:兄长,舅父他
    羊琦摇了摇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强压下泪意,沙哑道:公子,随我来。
    原莺满脸泪水,实无多少悲伤。她尽量让自己装得更像一些,可惜假装出来的情感终归成不了真。落在羊琦眼中,厌恶感油然而生。若非父亲吩咐,他甚至不想看原莺一眼。
    女公子,请移步。
    原莺很不情愿,她试图留下听清楚羊皓的遗言。
    自进入羊皓府内,她内心深处始终盘绕一缕恐慌,那封信,她亲笔写给羊皓的信,如果被母亲看到,恐怕大事不妙。
    怀揣这种担忧,原莺脚下如同生根,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
    察觉门前的动静,看到原莺同羊琦僵持,羊夫人当场皱眉,羊皓道出一句话,令原莺眦目欲裂,下一刻如丧考妣。
    琦,带女公子出去。如不愿,拖出去。
    诺。
    得羊皓明令,羊琦不再心存顾忌。原莺不想走,他直接抓住原莺的胳膊,使她无法反抗,强行将她拖出室外。
    房门关闭,羊琦松开手,面容冷峻,丝毫不见往日的温和。
    公子鸣心生谜团,来回看着原莺和羊琦,又看向紧闭的房门,疑惑如线头缠绕,越想找出答案越是没有头绪。
    原莺僵立在廊下,表面强做镇定,实则焦虑万分。羊皓和羊琦的态度过于强硬,强硬到令她发慌。
    郅玄和羊夫人先后过府,羊皓弥留的消息不胫而走。
    听到风声的羊氏族人纷至沓来,怀揣各种各样的心思,聚集到羊皓府上,吵嚷着要见族长。
    几名族老带头,态度十分强硬,无论如何要见羊皓。
    有人故意推搡,羊琦几乎拦不住。
    吵嚷声传入室内,羊皓未见动怒,嘴角掀起冷笑,庆幸为羊琦铺好路,找到国君做靠山。若没能提前一步,以族人今日的表现,等他走后必会想方设法架空羊琦,不闹到羊氏四分五裂不会罢休。
    羊夫人坐在榻前,手中握着一卷竹简,指关节攥得发白。
    我已上请国君,将女公子封于北。无视门外的吵嚷,羊皓道出提前做好的安排,琦拦不住他们,劳烦大妹助我一臂之力。
    羊夫人深吸一口气,对兄长点了点头。其后站起身,郑重向羊琦拜别。
    兄妹俩皆知,这一别将是永诀。
    兄长放心。
    话落,羊夫人转身走向房门,双手推开门扉,吵嚷声瞬间增大,又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羊夫人站在门前,脊背挺直,目光凛然。
    本来吵嚷不休的羊氏族人如被打下休止符,全体僵在当场。有数人来不及收回表情,五官变得扭曲,在人群中极为醒目,显出几分滑稽。
    族老敢同羊琦叫嚣,却不敢触怒羊夫人。
    正是看清这一点,羊夫人掀起冷笑,目光扫视众人,轻蔑显而易见。
    众人心中不忿,却无一人敢出声,更不敢开口质问。推搡羊琦时的强势一扫而空,怂得令人发指。
    震慑住众人,羊夫人同族老见礼,道:大兄精神尚可,叔父请移步,余者不可吵嚷。
    三名族老走入室内,其余族人情绪焦灼,却不敢公然违背羊夫人,只能苦苦守在原地,猜测室内情形,心头火烧火燎,不停来回踱步。
    琦,你进去。羊夫人道。
    诺。羊琦没有多言,紧随族老进入室内。
    莺,鸣,到我身边来。羊夫人吩咐道。
    原莺和公子鸣齐声应诺,站到羊夫人身侧。
    母子三人守在门前,羊夫人更如定海神针,羊氏族人心生怯意,先前鼓起的勇气似皮球戳破,无人胆敢叫嚷造次,全都老老实实候在原地,等待族老现身。
    时间没过多久,三名族老走出房门。
    散了,全都回去!一名族老开口,面色阴沉似水。扫一眼紧随而至的羊琦和门前的母子三人,到底心存顾忌,没有当场发作。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族老何意。
    来时明明商定,要求族长当场表态,分割部分军权,换取各家扶持羊琦。
    观族老的表现,是事情没谈成?
    众人的疑惑表现在脸上,族老怒火中烧却不能直接开口。事情牵涉到国君,不小心就会大祸临头。
    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羊皓会向国君靠拢,主动交出官爵军权。
    有国君庇护,谁敢动羊琦?
    别说不能动手,连暗中谋划都要小心再小心,以免引火烧身,落得全家流放的下场。
    郅玄轻易不举刀,刀出鞘定要见血。
    年轻的国君有雷霆手段,更喜欢物尽其用,杀鸡儆猴。原义就是前车之鉴。还有更久前的密氏,如今坟头的草比人高。
    羊氏族老不想落到如此境地,只能咽下不甘,按捺满心情绪,尽快将族人打发掉,再想应对之策。
    族人陆续离开,羊夫人也没有久留。
    羊琦送到府门前,目送马车走远才转身返回,命家仆关门。
    砰地一声,厚重的木门合拢,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喧闹半日的府邸重归寂静,府前车马清空,徒留一片空旷寂寥。
    羊皓殁于当夜。隔日府前高挂白幡,报丧的仆人奔向各家。
    遵循礼仪,羊皓要在家中停灵七日。
    羊琦守在停灵处,礼送祭奠来人。
    宽大的衣袍遮挡下,青年形销骨立,精神却无半分颓靡,宛如出鞘的利剑,寒光大盛,削铁如泥。
    七日之后,羊皓入陵。
    郅玄亲往送葬,粟虎等人也在葬礼上出现。
    葬礼结束,羊琦重归朝堂,被郅玄提拔为上大夫。空出的卿位暂时空置,围绕这个位置注定会有一场争夺。
    关于军权的处置,郅玄的做法出人预料。
    他没有直接收回,反而将军权重新交给羊琦,命他同栾会共掌下军。只是同羊皓时期不同,栾会为主,羊琦为辅。
    有数名氏族青年随羊琦入职。
    他们和羊琦在草原共事,彼此之间十分熟悉。他们的加入为下军注入新血,甲士卒伍采用新军的训练方法,精神风貌焕然一新。
    忙完朝堂之事,郅玄又下一道旨意,由侍人送往公子鸣府上。
    女公子莺就封。
    依照羊皓所请,郅玄下令原莺就封,封地靠近漠北新建的据点。
    此处地广人稀,实打实的蛮荒之地,开拓的氏族分支都没有。原莺被封在该地,同流放无异。区别仅在于她能携带一批物资,还有护卫和奴隶随行。
    女公子,接旨吧。侍人面无表情,双手递出旨意。
    原莺如五雷轰顶,耳畔嗡嗡作响,眼前一黑,直接瘫软在地。
    第二百六十八章
    侍人离开后,原莺呆滞片刻,猛然间回神,抓起国君旨意冲出房门,就要去寻羊夫人。
    她不想离开西都城,不想被发配去漠北。
    为今之计,只有母亲能够帮她!
    原莺急匆匆穿过廊下,没留意对面行来的婢女,直接撞了上去。后者闪躲不及,当场摔倒。手中捧着的托盘翻落,药碗倒扣,散发着热气的汤药泼洒遍地。
    女公子恕罪!
    婢女大惊失色,立即俯跪请罪。
    原莺心中焦急,顾不得飞溅裙角的药汁,一脚踢开婢女,厉声道:滚开!
    这一幕恰好落入公子鸣眼中。
    大病初愈的孩童站在长廊拐角,目送原莺离开,看向从地上爬起来的婢女,神情发生变化,充满不解困惑,全无自身年龄该有的稚嫩。
    见到羊夫人,原莺顾不得行礼,双眼通红膝行扑向前,哭得梨花带雨。一心盼望能得母亲怜惜,面见国君为她求情。
    母亲,我不想行北!
    母亲,帮帮我!
    原莺哭得万分可怜,对比探望羊皓当日,称得上无比真心。
    羊夫人的表现十分奇怪,任由原莺伏在自己膝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始终一言不发,目光低垂,表情冷漠,和往日大相径庭。
    哭了许久,迟迟听不到羊夫人的声音,原莺终于发觉不对。
    母亲?
    不哭了?
    羊夫人推开她,顺势挥退婢女。在房门合拢后,指了指案上的竹简,问道:眼熟否?
    原莺转过头,满脸不解。
    真不知晓也好,装模作样也罢,羊夫人无意纵容,亲自取过竹简,当着原莺的面展开诵读。
    仅仅两行字,原莺脸色煞白,委顿在地抖如筛糠。
    母亲,我不是她想为自己辩解,话到嘴边,硬是被羊夫人的目光逼了回去。
    不是什么?羊夫人缓慢倾身,捏住原莺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目光无法闪避,不是冷漠无情,盼着亲弟病死?
    原莺双眼瞪大,耳畔嗡鸣,凉意沿着脊背攀爬,迅速蹿至四肢百骸。
    我怎会生下你这样的畜生!
    羊夫人怒叱一句,目光犹如寒冰。
    你有野心想掌权,可以。君上封你在北,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坐享其成行卑劣之举,非我之女,不配原氏之名!
    母亲,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原莺无从辩解,更不能胡搅蛮缠,只能扯住羊夫人的衣袖痛哭流涕,悔恨自己的过错。希望羊夫人能够心软,看在母女的份上不让她真去北方。
    漠北之地何其荒凉,野兽遍地,罕见人烟。
    她这一去同流放何异?
    没有开辟封地建造城池的本事,别说掌一方大权,日子久了恐性命难保。无需等人背后下手,寒冷和疾病也会要了她的命。
    想到就封后要面临的困难和险境,原莺不寒而栗。惶恐不安笼罩之下,哭得不能自已。
    她真真切切害怕了,可母亲铁石心肠,就是不愿松口。
    想到旨意限定的时间,原莺嚎啕大哭,声泪俱下,悲伤中涌出绝望,更是后悔不已。
    声音传出门外,落到公子鸣耳朵。
    他站在廊下,不使婢女通报,将原莺和母亲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他突生一股冲动,想要推开门冲进去,当面质问原莺:是否盼着他死,是否没有一星半点姐弟之情?!
    室内的哭声持续许久,原莺使尽浑身解数,到底没能让羊夫人改变心意。
    眼见事情不成,她失望地站起身,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离开,脚步虚浮,开门时险些绊倒。
    见到门外站定的人影,原莺顾不得小腿疼痛,扶住门框,脸色骤然一变。
    公子鸣仰头看着她,瞳孔清晰映出她的面容。目光尖锐,仿佛要看穿她的内心。
    鸣原莺欲言又止,到头来发现无话可说。
    公子鸣收回目光,掩去心中失望,草草同原莺互礼,侧身让到一旁。
    原莺咬住嘴唇,能清楚感受到公子鸣身上的变化。她想挽回,奈何心思已经被揭穿,饶是舌灿莲花也无济于事。
    最终,公子鸣越过她走进室内,房门当着她的面合拢。
    原莺伫立片刻,不得不转身离开。
    她马上将要就封,既然无法改变,就需要费心安排。物资、护卫、奴隶,最重要的,带去扶持她的家臣。
    遭受打击,众叛亲离,原莺反倒突然间成长,大脑清明,从未有过的冷静。
    可她宁愿不要。
    一阵冷风卷过廊下,鼓起原莺的袖摆,拂动耳畔碎发。
    这一刻,天地间仿佛仅剩下自己。
    痛苦和绝望抑制不住,原莺如坠冰窖,全身被寒意包裹,一直冷入骨髓。
    对原莺的处置不是秘密,氏族们陆续闻讯,心中各有思量。
    曾有两三家计划向国君请婚,见女公子落此下场,料定她行事不妥触怒君侯,接连打消主意,并严令族人封口,不可对外透出一丝一毫,以免招来祸端。
    郅玄封原莺于北,虽形同流放,终究没有夺氏除族,女公子体面仍存。何况原莺虽被厌弃,原桃却极其受宠。再有被养在西都城的公子鸣,国君终会顾念几分情面。原莺只要认真反省,未必不能求得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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