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车门关闭,梁霸闭上双眼,卸去伪装,口中一阵阵发苦,冰寒直透骨髓。
    起初,一切都是试探和谋划。
    如今正视内心,不容忽略那一丝妄想。
    可妄想终归是妄想,他也该死心。不想东梁在他手中灭国,他清楚该如何做,也十分明白脚下的路该怎样走。
    两支队伍反向而行,在火光中越来越远,直至城门关闭,再无半分交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清晨,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
    寒风凛冽,刮在人脸上如锋利的刀子。
    郅玄走出大帐,全军已列好队伍,整装待发。
    和来时相比,军中多出百余辆大车,都是举家迁徙的东梁氏族。车后跟随带有不同标记的小车,还有大量家仆和奴隶。
    为能尽快抵达目的地,东梁氏族从郅玄手中购买大量皮毛,制成皮靴。还派人向军中匠人学习,用木头制作鞋底,能最大程度保护双脚,不使家仆和奴隶冻伤。
    换成以往,东梁氏族不会如此费心。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投奔新主,东都城内的一切都被舍弃。在取得功绩之前,手中的物资和人力都很有限,短时间内无法添补,自然不能随意损失。
    队伍出发之前,奴隶们抓紧拆卸帐篷。延续往日作风,凡是能带走的通通带走,打入地下的木钉都没留下半颗。
    战时就食当地,使得军粮十分富裕。
    临行之前,军中吏目各自清点,新军富余最多,三军也留下大半。加上之前祭祀狩猎,军中获得大量新鲜的鹿肉,厨们发挥手艺,制作出大批肉干,还用鹿血和肉丁灌成血肠,使全军上下都能尝到肉味,伙食规格远超别国军队。
    敞篷拆卸完毕,帮厨提起大盆和藤筐,为全军分发口粮。
    为行路方便,口粮主要是烘烤的麦饼和装在木筒里的蒸饭。血肠已经吃完,肉干还有许多,被撕成巴掌大的厚片装在袋子里,分批发下去。甲士、卒伍能得鼓鼓囊囊的整袋,役夫有半袋,奴隶中表现出色的也有一两块。
    这样的军粮实属罕见,令同行的东梁人侧目。
    羲河和禾氏家主先一步出发,各自带一队人赶往封地,打算用最快的速度理清政务军务。
    两人的长子组织起家族队伍,跟随郅玄一同出发,进入军营后,简直是大开眼界。
    在此之前,他们只看到西原国军威,知晓攻占半个东梁的是一群杀神,根本不清楚军队内部是如何运作。如今同行,目睹全军行动,了解军中待遇,不由得心生羡慕。
    禾氏子弟且罢,羲河曾得先君重用,手下指挥大军,他的子侄年长都要从军,十分了解三军内部的规矩。
    对比眼前的西原国军队,这些年轻的东梁氏族心情复杂。
    凡事可以作假,唯军队不能。一切讲究实力的地方,胆敢弄虚作假虚张声势,迟早有揭穿的一天,更会自食恶果。
    就他们亲眼目睹,无论物力人力,乃至于人心,西原国都无可匹敌。
    和这样的军队作战实在不智,除非能像郅玄一样下血本武装全军,否则定会败于沙场,乱于阵中。最后被打得丢盔弃甲,落得兵挫地削。
    口粮发下去,大车全部装好。
    役夫们最后检查一遍捆车的绳子,确认没有问题,陆续登上车辕,扯下缠在腰间的鞭子,凌空甩出响亮的鞭花。
    黑色旗帜扬起,在风中猎猎作响。
    刻有图腾的国君战车前,两名巫高声祝祷,点燃火堆。
    木柴上洒了油,火星落上瞬间燃起,在风中蹿高。
    爆裂声不断传出,巫围着火焰跳跃高呼。严寒的冬季,两人身上只着单衣,却压根感觉不到冷。整场仪式下来,脸上冒出热汗,头顶蒸腾热气。
    火焰熊熊燃烧,黑烟冲天而起。
    卒伍吹响号角,两腮鼓起。
    苍凉的号角声穿透寒风,笼罩刚经历过战火的东都城。
    城门开启,梁霸率群臣出城相送。
    西原国和东梁国同为四大诸侯国,本该并肩而立,实力不相上下。
    此战之后情况发生改变。
    东梁失去大片土地人口,换来休战和盟约。在郅玄面前,梁霸自然要矮一头。
    不管东梁上下多不甘心,现实摆在眼前。在重振国威、重拾荣光之前,遇到西原侯,他们不低头也得低头。
    梁霸站在车上,遥对郅玄拱手。
    郅玄当众还礼。
    无论对该人观感如何,事涉两国关系,该有的礼节不能疏忽。这是身为国君的职责。
    继郅玄和梁霸之后,两国氏族也隔空行礼。一方做到知情识趣,另一方也未见傲慢,不会让人挑剔无礼,自然也不会遗人口舌落下话柄。
    三声号角之后,郅玄回到车内。
    驾车者挥动缰绳,骏马长嘶。以神鸟旗为号令,全军随国君车驾转向,离开东都城,踏上归国之路。
    在签订盟约时,郅玄留出一线,以两块狭长的公田作为边界,为东梁国保留颜面。
    若无这两块公田,东都城将和西原国边地直接接壤。要么迁都,要么承受全天下的目光,样子实在不好看。
    考虑到这一点,郅玄让出这片公田。于西原国来说无伤大雅,对东梁国而言却是雪中送炭。
    这样的比喻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东梁落到如今地步,西原国大军功不可没。但以当世的规则,东梁战败无可争议,土地也是梁霸自愿给出,郅玄不还合情合理,留出两块公田保存对方颜面,理应得到感激。
    寒风中,黑色大军向西而行,距离东都城越来越远。
    队伍中的东梁氏族回望故都,心中陡生慨叹。不少人推开车窗,望向尚未修复显得坑坑洼洼的城墙,叹息声融入风中,伴着冷风飘远,终至再不可闻。
    郅玄车内镶嵌铜炉,车板增厚,关上车门,顿时暖意融融,半点不觉得寒冷。
    随着车身摇晃,郅玄打了个哈欠,变得昏昏欲睡。
    战事告一段落,草原狄戎不敢南下,玄城也已竣工,回到西都城后,他应该能轻松一段时日。
    自他登位以来,少有空闲时间。即使是和赵颢见面,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也离不开政务和军事。
    提起赵颢,不免想到南幽国。
    算一算时间,赵颢所部的骑兵应该抵达目的地,如无意外地话,不久就会同南幽国军队交锋。
    想到这里,郅玄揉了揉眉心,设法驱散困意。
    据他所知,进入冬季,南幽常会阴雨连绵。对不习惯当地气候的北安国军队而言,又是一重考验。
    春夏秋有瘴气毒虫,冬日还有阴雨。这样独到的地理条件,不怪南幽侯和氏族敢随意造作,蹦高作死都没灭国。
    可惜不能送信。郅玄叹息一声。
    进入冬季以来,信鸽出行变得困难。不知赵颢大军具体位置,派飞骑也无济于事。原本每月通信,突然间断了联系,郅玄很不习惯。
    习惯成自然?
    郅玄摇了摇头,这个理由完全站不住脚。认真想一想,他对赵颢的情感过分浓烈,浓烈到让他有些担心。
    坐得有些累,郅玄打了个哈欠,干脆侧身躺下。脑海中浮现赵颢的面容,想起绝色如同烈阳,人前却冷如冰霜的美人,又觉得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
    庸人自扰。
    又打一个哈欠,郅玄不打算再同困倦奋斗,枕着胳膊闭上双眼。连续几天没能睡好,这段路程正好用来补眠。
    南幽国境,冷雨连下三日,洪水冲断木桥,阻截北安国大军前行的道路。
    斥候沿河搜寻,走出近百里,始终没找到能过河的桥梁。
    雨水不减,大军无法搭桥。冒险涉水不是好主意,赵颢下令扎营,等雨小一些再继续前进。
    军中有防水的蒙布,绝大部分是从郅玄手中购得。
    这些布除了用来搭建帐篷,还能铺在地面隔绝潮气,预防士兵在潮湿冰冷的环境中生病。
    营盘建起后,厨忙着烧水,在水中投入姜片和几种草药。
    姜汤沸腾之后,全军上下都要喝一碗,连奴隶也不例外。
    军队向导看到这一幕,无不感到惊奇。商人出身让他们谨小慎微,懂得看人脸色,全部压下好奇心,没有向士兵打探,只用双眼去看,牢牢记下眼前发生的每一幕。
    姜汤分发完毕,天色渐暗,雨水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大。
    灰色的雨幕中,火堆陆续熄灭。厨用木杆撑起雨布,从车上移下圆筒状的炉子,在炉上架锅蒸饭,饭上铺一层肉片。热气蒸腾,锅盖被掀动,顿时香味扑鼻,引得人馋涎欲滴。
    向导从没见过这样的炊具,心中实在好奇,不由得围了上去。
    见到他们,厨没有遮遮掩掩,大方说出炉子的来历。
    出自西原国。
    这样的炉子,郅玄军中早有配备,在西都城和郅地新城皆有出售。由于方便携带和使用,很受商队和边民欢迎。此次赵颢率军南下,考虑到南幽国的气候,郅玄特地命人送来一批,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由于交通不便,在北方受欢迎的炉子,南方尚未出现。向导从未见过,自然会感到好奇。
    听完厨的话,向导惊叹道:全是西原侯相赠?
    那是当然。厨高高昂起下巴,样子很是得意。
    大军一路南下,消息并未断绝。
    郅玄挥师东梁的消息不断传来,知晓西原国军队大胜,拿下大片东梁土地,赵颢麾下也是与有荣焉。
    西原侯和自家公子结成婚盟,四舍五入,大家都是自己人,如何不骄傲,如何不得意,如何不抬起下巴鼻孔观人。
    有郅玄的战绩在前,赵颢麾下鼓足劲,全体斗志昂扬,誓要打得南幽军落花流水,绝不落自家公子威风。
    战意满满的情况下,即使被雨阻拦,暂时无法前进,军队士气也未见减弱。
    恰恰相反,随着时间过去,众人的战意愈发高昂。
    西原侯拿下半个东梁国,不能让自家公子没面子,至少要打下半个南幽国。
    怀揣这个意念,北安国军队彻底化为一头凶兽,牢牢锁定目标,只等时机成熟,必要奋勇厮杀,碾碎强敌,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到南都城下!
    第一百八十四章
    南都城上空阴云笼罩。
    入冬以来少见晴日,乌云层层叠叠,雨水连绵不断。都城内外的河流沟渠接连暴涨,即使是习惯湿冷天气的国人也感到不适,非必要很少出门。
    守城的卒伍背靠城墙,长戟搭在肩上,头低垂着,腰背伛偻,显得无精打采。
    一条大河绕城而过,水中浮现道道黑纹,是潜伏在河底的鳄鱼。每条身长超过两米,全身包裹硬甲,能轻易撕碎一头耕牛。
    远处有队伍行来,眨眼抵达河边。
    来人身披蓑衣,头罩斗笠。帽沿装饰灰色羽毛,打扮十分独特,象征他们的身份。
    队伍开始过河。
    因河上无桥,一行人将长长的竹竿投入水中,手中长杆用力一撑,双脚踩上去,似踏水而行,轻松穿过鳄鱼出没的水域,平安来到对岸。
    开门!
    为首之人摘下斗笠,现出一张黝黑的面庞。
    南幽国的服饰极具特色,男女都不喜穿长袍。女子布裙过膝,露出装饰环镯的脚踝。男子一年四季身着短袍,战斗时披藤甲。藤甲经过炮制,坚硬不亚于皮甲,双层叠加还更胜一筹。
    南幽女子梳盘发,发上佩戴彩羽和长簪。簪身坚硬,两端锋利,取下可为利刃。
    男子不梳发髻,在额上勒一条皮绳,绳上插各色鸟羽。勇士会在腰间佩戴兽尾,颈上环绕兽牙,象征他们的勇武。
    城下一行人从边境归来,带回北安国大军的消息。
    守城卒伍不敢怠慢,一扫之前的懈怠,迅速抖擞精神,急匆匆跑下城头,合力打开城门。
    伴随着吱嘎声,厚重的城门开启,现出幽深漆黑的城门洞。
    南都城的布局十分有特色,城深三阙,城墙既高又深,城门洞却格外狭窄,仅容一辆战车通行。
    外城驻军,这点和东都城类似。
    内城分成大小数百座坊,国君府和氏族坊位于中心,国人坊和庶人坊环绕排布,不如别处泾渭分明,显得十分杂乱。
    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南幽侯不上朝也不住在国君府,而是丢下娇妻美妾独居兽园,轻易不出园门。
    朝中卿大夫上言,南幽侯会搬回府内几日。等卿大夫们的注意力转移,他则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连续几月不在朝堂露面。
    对于这样的国君,氏族们表面劝谏,实则大感省心。
    虽说风言风语不少,却影响不到氏族分毫。只要南幽侯安心做一个傀儡,不随意搅浑水,氏族们乐意继续纵容他,算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份纵容引来麻烦。
    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南幽侯,不闹则已,一闹就闹出天大的乱子。
    手下有商队不要紧,敛财抓捕珍禽异兽也没关系,竟然抓捕别国庶人为奴,还被苦主逮个正着,这是要和中都城的律令正面叫板?抓捕庶人也就罢了,还命人屠杀氏族,失心疯了不成?
    最要命的是,遭到挑衅的是北安国!
    乍一听这件事,南幽氏族如遭雷劈,完全不敢相信。直至北安侯派人找上门,行人当面怒骂,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国君闯了大祸。
    事情已经发生,能怎么办?
    承认绝对不行,打死不能认罪。做这两件事是南幽侯,无权也是国君,代表国家颜面,一旦认了就是公然违背中都城法令,和天下氏族为敌。
    唯一的选择就是当鸵鸟,头扎入土里,想方设法逃避。
    南幽氏族知道自己理亏,可理亏也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拖延,拖到对方没脾气或是遇到大事,说不定就能蒙混过关,简单赔钱了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幽氏族坚持拖字诀,将扯皮无赖进行到底。
    北安国行人火冒三丈,却拿这群厚脸皮毫无办法。
    期间,西原国举兵攻打东梁国,选在秋季动手,仅仅三月取得大胜,一战震惊天下。年轻的西原侯闻名诸国,言是一战成名也不为过。
    同为四大诸侯国,南幽国也时刻关注这场战事。
    两强相争,朝中上下都以为战况会陷入焦灼,哪里想到东梁国不堪一击,被郅玄打得落花流水,仅仅三个月就失去大片国土。
    东都城破不久,又传出东梁侯暴毙的消息。很快世子霸登位,主动献土休战,进而同西原国结盟。
    南幽国上下大受震撼,不少人开始担忧北安国的怒火。如果北安国不能气消,南幽是否会遭遇和东梁相同的命运。
    这绝非杞人忧天。
    四大诸侯国并立数百年,军威威慑四方。四国之中论起战斗力,北安国的军队长盛不衰,始终是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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