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原桃入宫,这一幕就传入王后耳中。
    侍人绘声绘色描述场景,连语气神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王后靠在榻上,听到梁夫人气晕过去,不由得嗤笑一声:愚蠢,比宫中这个差远了。
    侍人没有出声,行礼之后退到一旁。
    一名年长的婢女捧来蜜水,迟疑道:主,事情传出,恐将带累太子。
    那又如何?人是他自己选的,他就要受着。王后坐起起身,接过蜜水饮下一口,都是我生的,该教的我都教过,该给的我也给了。脚下的路都是自己走的,后果都要自己接着。
    婢女欲言又止,见王后眼中闪过厉色,顿时心中一凛,不敢再说。
    王后眯起双眼,眼尾微微上挑,冷艳之色尽显。
    她有四个儿子,无论最后胜出的是谁,她注定会是太后。旁人看太子尊贵,在她眼中全是一样,不存在为了一个去压制另一个。耗费那份心思,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今日召见原桃是临时起意,不含任何恶念。有些事的确是凑巧,绝非故意为之。
    被人揣测曲解,她也懒得解释。王宫中常日无聊,看某些人上蹿下跳也是种乐趣。
    不过原桃给了她惊喜。这样的性格让她喜欢,不亚于稷氏。
    想到这里,王后掀起唇角,以结亲这一项来看,淮是最聪明的一个。瞧他这些时日的改变,八成是装不下去,也不想再装了。
    也好。王后放下玉盏,吩咐道,取两套玉饰过来,挑适合小姑娘的式样。再去梁氏那里赏她十杖。侄女惹事,她身为姑母难辞其咎。
    诺!
    第一百八十章
    原桃不是第一次见王后。
    她嫁给王子淮不久,宫内设宴,她随稷夫人一同出席。当时王宫内十分热闹,各家女眷齐聚。她初来乍到,遇事谨小慎微,加上位置有些远,目光极少看向上首,更不用说认真打量。
    本次受召的仅她一人,直接被带入内殿,距王后仅仅五步远,抬头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无需拘谨,上前来。
    声音在头顶响起,不紧不慢,听不出多少情绪。
    原桃心中一紧,口中应诺,起身上前两步,其后再行礼,被唤起后正身落座。整个过程规行矩步,礼节一丝不苟,看起来有些刻板,却极好地表达出紧张和敬畏。
    王后看着她,忽然笑了,示意原桃更靠近些,抬手抚过她的发顶,动作中透出喜爱,着实让原桃吃了一惊。
    好孩子,不用怕。
    鼻端萦绕陌生的香气,原桃抬起头,一张冷艳的面容闯入眼底,让她不由得一怔。表情中闪过疑惑,刹那消失无踪,却被王后轻易捕捉。
    怎么?王后朝婢女示意,后者立刻送上木匣。匣盖打开,里面铺满制作精美的玉饰。
    不等原桃想好该如何回答,王后从中挑选出两枚玉簪,分别簪在原桃发上,取代她之前佩戴的首饰。
    小姑娘就该打扮得漂亮。王后托起原桃的下巴,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
    原桃睁大双眼,奇怪的感觉愈发强烈。
    她从刚刚就觉得王后的相貌有些熟悉,但是像谁,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
    方才在想什么?之前没得到回答,王后又问。
    原桃攥了攥手指,没有隐瞒,决定实话实说。直觉告诉她不能在这件事上遮掩,没有任何好处。
    原来是这样。王后脸上的笑意更深,捏了捏原桃的脸颊,道,西原侯同公子颢结婚盟,你应见过公子颢。
    原桃点头,马上意识到熟悉感从何而来。王后的样貌极类公子颢,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眸子。
    我祖父出自安氏,和如今的北安侯同出一脉。说话间,王后又命婢女取来两只木匣,匣中都是适合原桃佩戴的首饰。
    原桃吃了一惊,表情中难掩惊讶。
    这件事她从未听人提过,母亲和兄长没有,王子淮和稷夫人也是一样。
    当年有些事。
    原桃的表情过于直白,意外取悦了王后,她不介意讲古。习惯了宫内的尔虞我诈,见多中都氏族女的两张面孔,乍一看到这样的小姑娘,不由得心生喜爱。
    王后忽然有些明白,为何稷氏会喜欢她。
    瞧见她,心情都会变好,难免生出要留在身边的念头。
    王后起了谈性,不避讳当年安氏内部的龃龉,以及她出嫁后发生的一些事。
    祖辈时产生的矛盾,随时间过去淡化,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彼此之间终归生疏。加上家族改氏,由北安国移出,在中都城扎根,和北都城的联系变得更少,关系一年比一年冷漠。
    时至今日,家族中极少有人再提起自家和安氏曾出一脉。
    不过疏远归疏远,血缘无法断绝,王后和几个兄弟姊妹的相貌都带有明显的安氏特征。尤其是王后,冷艳之色冠绝中都,与她同龄的安氏女都不能及。
    提起当年,王后本以为没太多能讲,可说着说着话题就不自觉扯远,告知原桃许多秘辛。
    原桃听得心惊胆战,不知该继续听下去还是设法岔开话题。
    好在王后自己停下,端起蜜水饮下一口,看着明显有些纠结的原桃,又捏了一下她的小脸,像是在捏面团,感到爱不释手。
    不用担心,都不是什么大事。听就听了,没什么大不了。这些事藏起来是秘密,真正说出来,正如王后所言,没什么大不了。
    几十年过去,话中人多已作古。
    不管是当年负气别出的祖父,还是嫁给中都大氏族的母亲,全都已经不在。回想起来,王后没有太多感触,只有一片淡漠。这种性情造就今日,让她能一碗水端平,对四个儿子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偏爱。
    听到王后的话,原桃暗中松了口气,表情却不敢放松,仍有几分忐忑。
    这样的心思瞒不过王后,却没生出冷淡的心思。
    单纯的孩子固然好,单纯过头就是蠢笨。王后不喜欢蠢人,原桃的表现恰到好处,让她愈发喜欢。
    原桃听王后讲古时,侍人奉命前往大梁氏的居处,传王后口谕,命大梁氏在院中领杖。
    大梁氏本还觉得奇怪,不明白王后为何突然下旨。听到口谕内容,她顿时脸色涨红,既羞且怒,恨不能当场晕过去。
    她已经足够小心,却还是祸从天降。
    无论理由是不是能站得住脚,王后有权惩治妾室,十杖她领也得领,不领也得领。去求人王反而罪加一等,受到的惩罚只会更重。
    她膝下有两个儿子,早年也曾有过妄想。如今偃旗息鼓蛰伏下来,却不能完全放心,难保不会被借机抓住把柄,带来更多麻烦。
    大梁氏心思急转,脸色数变,心知除了领罚没有第二条路,也不故意拖延,起身走到院内,主动卸去钗环,等待棍棒加身。
    第一杖落下时,她狠狠咬住嘴唇,不使痛呼出口。
    王后给她留了颜面,让她在院中领罚,没有让宫中人围观。如果不想给她活路,早让侍人拖她出去,当着全王宫的人行刑。到了那时,她才是真的寄颜无所,氏族的骄傲和脸面荡然无存。
    侍人口中报数,十杖很快打完。
    大梁氏被从地上扶起来,长发散落,面色惨白,仍要对王后谢恩。动作扯痛伤口,冷汗浸透内衫,全身如同水洗。
    她自幼娇贵,哪遭过这份罪。自嫁入王宫,除了年轻时任性被处罚两次,再没受过惩戒。不想到今日又被杖责,还不是自己之过,完全是被旁人带累!
    大梁氏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不敢怨愤王后,只能去找罪魁祸首,对惹出麻烦的小梁氏撒气。
    马上去太子府,赏她五鞭!大梁氏被扶到榻上,身上有伤没法坐卧,只能趴着。这让她越想越气。伤口每疼一次,怒火就会高涨一分。
    姑侄俩本没多少亲情。早些年,大梁氏曾想教导小梁氏,却发现自己这个侄女蠢笨之极,压根是烂泥扶不上墙,也就歇了那份心思。同时庆幸象夫人手段了得,能轻松压制小梁氏,没让她捅出任何篓子。
    按照常理,生活在太子府,几年下来也该有所长进,再蠢的脑袋也该开窍。结果恰恰相反,长进没有,行为蠢到无药可救。一眨眼的功夫就惹出这样的麻烦。
    大梁氏越想越是气恼,五鞭不够,又多加五鞭,打定主意要让侄女长长记性。
    拦车?
    亏她能想得出来!
    若不是小梁氏相貌无从挑剔,明摆着出身梁氏,她真会怀疑这个侄女到底是不是梁氏血脉,怎么就能蠢成这样。
    东梁国战败,失去大片国土。身为梁氏女,她怎能不恨。但现实摆在眼前,再恨再怒又能如何。
    兄长暴疾而死,继位的侄子和国内氏族都向西原国低头,人王摆明不会插手,作为出嫁的梁氏女,该做的是韬光养晦,不引人注意,积攒力量以图今后。
    小梁氏显然不明白这点,不该出头的时候出头,不该闹事的时候闹事。事情真成倒也罢了,结果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连累自己受到责罚!
    如果不给她一个教训,今后怕会惹出更多事端。
    大梁氏狠下心,命侍人马上出宫,以长辈的身份责罚小梁氏,即使太子也不能阻拦。
    原桃被留在宫中用膳,若不是时间太晚,王后还想多留她一会。无奈规矩不允许,只能作罢。
    原桃告辞时,王后笑言今后会时常召见。至于会不会让旁人生出猜测,她根本不在乎。历来只有儿子看她脸色,猜测她的心情好坏,从来没有一种情况,她需要按照儿子的喜好做事。
    她可以一碗水端平,不偏爱任何一个。但要让她不开心,教训起来同样利落。
    王后的脾气,人王有深刻体会,也最能现身说法。不能说他惧内,只能说王后手段了得,摸准了人王的脉。否则也不会连续生下四个王子,还都平安抚养长大。
    原桃开开心心回府,之前的担忧一扫而空。
    相比之下,小梁氏则遭到晴天霹雳。
    十鞭?!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受委屈的是自己,为何姑母还要抽她鞭子?
    宫内发生的事瞒不住,太子和象夫人得知大梁氏受罚,两人的感觉十分复杂,对于小梁氏派人来求救只觉得烦躁。
    此时此刻,他们和大梁氏的想发如出一辙,人怎么能蠢成这样?
    侍人婢女被赶走,小梁氏求助无门,只能硬生生挨了十鞭,足足半个月没能起身。
    这件事后,王后频繁召原桃入宫,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想找原桃麻烦的人仔细掂量,没有万全准备绝不轻易动手,否则很可能落到小梁氏的下场。
    原桃日渐成长,知晓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深思此事背后的影响,动笔写成书信,将过程和各方反应如实写明,派人快马加鞭送给郅玄。
    郅玄正消化东梁土地,抓紧派遣官吏和驻军。接到原桃的书信,当即拍板,又给原桃送去二十名婢女,各个体魄强健,上马能开弓下马能用剑。
    总之一句话,别以为妹妹远嫁他就鞭长莫及。
    管你什么阴谋诡计,直接抬胳膊掀桌,桌面砸你脑门上,开瓢见血,不服也得服!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场国战,郅玄拿下半个东梁国,战利品异常丰厚。
    消化土地人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郅玄分身乏术,无法事事亲力亲为,只能加紧调派人手,招纳投诚的东梁氏族,力争在班师前将诸事安排妥当。
    白驹过隙,时间流逝飞快,转眼之间寒冬降临。
    今年冬天格外冷,两场大雪之后,东都城内外一片银白。幸亏物资充足,不然大军将遇到不小的麻烦。
    东梁国多年未见这样的大雪,不甘落败的氏族甚至在想,如果雪早些落,是否会对西原国军队造成威胁,阻碍对方进军的速度。
    可惜幻想终究是幻想,无法停留在现实层面。
    东梁国已经战败,而且败得很不好看。
    先君已薨,新君继位,以半境国土换来停战,使国人得以休养生息。来年开春,冰雪消融,新君将挥师东进,用东夷的血染红刀锋,重振三军士气。拿下东夷聚集的土地,抓捕东夷充做奴隶,足以弥补国战中的损失。
    这项计划公布下去,氏族们全无异议。
    之前一场狩猎,让他们看清两国间的差距。
    战败不可怕,只要不灭国,希望始终存在。怕的是从此一蹶不振,再没有对阵强敌的自信和勇气。
    进攻东夷是必须,是重振国威的最佳捷径。
    东梁氏族团结一致,拥护新君决定。遇到反对的声音,无需梁霸开口,氏族们会先一步动手,令其消弭无形。
    西原国大军驻扎在东都城外,有两国盟约,东梁人不担心会遭到攻击。自从盟约签订以来,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没有再发生争端,偶尔还会贸易,意外地和平。
    郅玄忙着吸收战利品,粟虎和羊皓留下帮忙。栾会和范绪先一步返回国内,代国君安排冬日祭祀,处理积压的政务。
    事情处理得七七八八,郅玄仍不感到满意。在他看来,目前的安排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粟虎等人却不这样想。
    经过大小战争无数,在卿大夫们眼中,无论是备战、交锋还是战后安排,郅玄都表现得相当不错。以他的年龄,对比历代国君都称得上完美。
    见郅玄追求完美,大有精益求精的架势,粟虎等人禁不住额头冒汗。
    有一个凡事力争上游的国君,不可谓压力不大。
    他们都有预感,今后的君权和臣权将发生变化。大多数时间,氏族们会被年轻的国君带着向前跑,根本来不及在朝堂上争执。外部的利益足够他们分割,甚至多到来不及消化。
    边地五城收回,归国后将祀先君。郅玄道。
    渣爹临终念念不忘,对失去五座城池耿耿于怀。郅玄代他夺了回来,更收回惊人的利息,以祭祀告慰也是顺理成章。
    君上英明!
    粟虎和羊皓忙碌多日,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脸上挂着黑眼圈,都有些精力不济。范绪和栾会离开后,压在两人肩上的单子陡然加重,连日里熬油费火,劳心劳力,再强悍的体魄也坚持不住。
    好不容易整理出全部舆图,两人凑到一起,破天荒认真考虑,六卿的位置是否该尽快补足。
    郅玄刚登位时,因密氏灭族,六卿去其二,空出的权利被新君和四卿瓜分。
    权利伴随着责任。
    国战之前,粟虎等人觉得空出两个位置没什么不好。国战之后,即使是最好权的羊皓也改变想法。
    不是他们突然间大彻大悟,变得大公无私,实在是郅玄的步子迈得太大,压在自己身上的责任太重,再好权也有些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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