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霸没回答,郅玄也不着急,话说得懒洋洋,字里行间却满含杀机。
    我本不想杀你,如今想一想,遂了东梁侯的意倒也无妨。郅玄眯起双眼,轻笑一声,表兄以为如何?
    一声表兄似以鲜血书成,世子霸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脊背蹿升的寒意令他脸色发青,牙齿都在发抖。
    他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之前表现出的鲁莽焦躁能让对方放低戒心,将自己视为一个陷入绝境的无谋之人。哪里想到,刚一见面就被戳破,伪装被直接撕开,想蒙骗过去再不可能。
    行刺国君依律车裂,氏族绞首。郅玄说得云淡风轻,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世子霸茫然抬起头,汗水顺着眉毛滑落,覆盖眼皮,遮挡住视线,让他看不清郅玄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一抹浓黑,仿佛地狱烈火,能将人焚烧殆尽,连骨头渣都不剩。
    他怎敢算计这样一个人?
    怎敢同他为敌?
    如今后悔可还来得及?
    世子霸擦去冷汗,用力咬紧牙关,恐惧让他的头脑陡然清醒。他终于明白,此时此刻,是他把自己送往死地。眼前是万丈悬崖犹不觉察,只要再迈出一步,终将万劫不复。
    世子霸不禁在想,自己离开东都城时,父亲是不是就料到这一天?
    他应该早想到自己会这般愚蠢,才会大张旗鼓毫不顾忌,丝毫不在意提报几个兄弟的消息传出。或许还推波助澜,想要进一步刺激自己。
    想到这里,世子霸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近三十年的人生全都被东梁侯掌控,他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出对方的眼睛。
    这些年来的伪装是否也是一场笑话?
    世子霸不敢继续往下想。
    继续探究下去,他怕自己无法承受,会当着郅玄的面陷入疯狂。
    用力咬着后槽牙,世子霸抛开所有算计,再次向郅玄行大礼,这一次,腰弯得更低。
    君上,霸求活命。
    郅玄认真观察他,许久才道:你能给出什么?
    凡霸所有,君上尽可取。世子霸抬起头,俊雅的脸滑落汗滴,面色苍白,一缕黑发黏在额角,却不显得狼狈,反而更为那张面孔增色几分。
    郅玄皱了下眉,不得不承认,长得好的人就是具有优势。
    可惜,眼前之人相貌再好,于他而言顶多是一把利剑,能助他刺向东梁侯。
    我可以保你性命,还能助你登上君位。开战时,你要当众揭发东梁侯所行之事,诵读檄文,可能做到?
    世子霸心中清楚,按照郅玄所言,他之前的谋划都将成空。即使登上国君位,也将同国内氏族产生裂痕。
    氏族们不在乎东梁侯父子不和,却会在乎国家颜面。
    世子霸当众揭发东梁侯,公开站在西原国一方,无论是何原因都不可能让氏族接受。
    世子霸得偿所愿,成为新任东梁侯,他的位置也很难坐稳。不想被推翻,必然要依靠郅玄的扶持。可这样一来,他和东梁国氏族会继续割裂,很难再获取对方的信任,更会彻底离心。
    世子霸左思右想,发现自己的退路都被堵死。
    郅玄给他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接受条件,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世子霸不想死,唯有答应郅玄的条件。
    日子难过不假,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全是咎由自取,实在怨不得旁人。
    想通之后,世子霸深吸一口气,双目直视郅玄,褪去所有算计和颓靡,郑重道:霸全凭君上吩咐!
    这个承诺远比所谓的十城更为真诚。
    郅玄直起身,一扫之前的懒洋洋,面色变得严肃,还礼之后,正式接纳对方投诚。
    第一百四十六章
    郅玄召见世子霸,两人商谈半日。消息没有刻意隐瞒,很快为众人知晓。但两人会面时都谈了什么,除当事人之外,暂时无人得知。
    距离原桃出嫁的日期越来越近,西都城内张灯结彩,商坊内人潮涌动,街上常闻欢声笑语,异常地热闹。
    最后一场祭祀完成,王子淮有了空闲,马上找到郅玄,继续商谈两人的生意。
    据王子淮家臣禀报,中都城内的生意越来越好,郅玄提供的商品皆供不应求,次次补货都会售空。尤其是丸药和果酒,一日比一日畅销,都能卖出天价。有蛮夷听闻消息,特地花重金聘请商人,只为获得一瓶丸药,尝一尝果酒的味道。
    不同于草原上的狄戎,生活在密林中的蛮夷建立起独特的社会制度,介于原始部落和国家之间,发展起独具特色的文明。个别部族掌握冶炼青铜器的技术,甚至能用来制造武器。
    在更早的时候,蛮夷部族依靠地利雄踞一方,趁中原战乱发展崛起,势力急速扩大,能同南方各氏族分庭抗礼。
    不过这种繁荣仅是昙花一现。
    随着战乱平定,人王定鼎中原,各家氏族前往中都城朝拜,其后带军队镇守各地,蛮夷部族的好日子终于到头。
    最初镇守南方的是铜氏,奉人王旨意建国。
    鉴于蛮夷的威胁,铜氏家主广招巫医,还命人收买抓捕部族祭祀,花费数年时间,终于找到克制瘴气的办法。
    当诸侯国军队不再惧怕密林,天然的屏障无法发挥作用,悬在头顶多时的屠刀终于落下,蛮夷各部遭到灭顶之灾。
    铜侯的命令只有一个字:杀!
    彼时,南方密林尽藏蛮夷,依靠瘴气和毒药,屡次袭扰周围的小国。在战斗中,不下十家氏族灭族,其中超过一半都是中毒而死。
    这样的死伤让南方诸侯怒不可遏,奈何有瘴气阻挡,蛮夷能来去自如,诸侯国军队却无法深入密林,一时间竟拿对方毫无办法。
    更加可恶的是蛮夷不种地,也不许诸侯国开垦。凡是开荒的庶人,基本都遭到过部族攻击。
    男子被杀,女子遭到劫掠,孩童和老人都不得幸免。
    蛮夷尝到劫掠的好处,头领们互相碰面,招揽更多部族加入进来。
    一次又一次,蛮夷对分封在南方的氏族袭扰不休,使得各国风声鹤唳,数次延误春耕,缺粮情况频繁出现,饿死人的情况时有发生。
    参与劫掠的蛮夷部族食髓知味,年复一年,逐渐习惯不劳而获。一些万人的大部族将中原人视为牛羊,用城墙圈起来的诸侯国都是他们的猎场。
    他们从诸侯国抢来粮食、绢麻和彩宝玉器,部族头领还仿效诸侯坐起战车,在被攻占的土地上招摇过市。
    蛮夷得意忘形,不知道收敛,彻底激怒南方氏族。
    在铜氏的不懈努力下,军队拥有了能抵抗瘴气的药丸。自此,弥漫在林间的瘴气再不能阻拦诸侯国军队,南方氏族无需再含垢忍辱,各自点兵直扑蛮夷,开启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
    失去瘴气屏障,毒药也不再发挥作用,蛮夷各部赫然发现,在全副武装的甲士面前,自己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大兵压境,他们犹如待宰的牛羊,数量再多也无济于事。
    号角声中,他们一片接一片倒在箭雨之下,胸膛被锋利的长戟刺穿,头颅被砍掉,耳朵被割下,堆积在一起,成为甲士们的战功。
    诸侯国军队过处,地面被鲜血浸染,流经林间的河流不再清澈,水流变得浓稠猩红。
    聚集数千人的蛮夷寨子,顷刻之间灰飞烟灭。部族勇士来不及抵抗,大批死在甲士的长戟之下。临死时,勇士手中紧握骨刀,双眼圆睁,似乎不敢确定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人还是一群杀神。
    在铜氏的带领下,南方氏族展开疯狂的屠戮,杀戮持续了整整四个月。
    等到战斗结束,赫赫扬扬的蛮夷部族十不存一,人口锐减,再无法对诸侯国造成威胁。
    被杀怕的蛮夷大举向南迁徙,藏身在密林更深处,那里有更加恐怖的瘴气和毒虫。诸侯国军队无法继续深入,只能停下脚步,巩固拿下的地盘,防备蛮夷卷土重来。
    杀戮之外,氏族们也不忘安抚。
    对于安分守己的蛮夷部族,各诸侯国乐于招抚,允许他们在森林边缘建立村寨,学习中原文化,仿效诸侯国开荒种植。
    几百年过去,密林深处的蛮夷依旧视诸侯国为死敌,有机会就要冲出来见血。
    生活在森林边缘的蛮夷部族发生改变,他们更倾向于中原,视自己为半个中原人,遇到森林蛮出现,下手比诸侯国军队更狠,完全是不死不休。
    因为开拓南方的功劳,铜氏被人王看重,和原氏、安氏以及梁氏并列,共为四大诸侯。
    怎奈后代不争气,别说超越先人,连祖宗的基业都差点没保住。
    铜氏连出数名昏庸残暴的家主,国内被搞得乌烟瘴气,严重到激怒国人,国君位置都没坐稳,直接被赶出都城。
    事情传到中都城,人王勃然大怒,以雷霆手段拿下铜氏家主,夺其铜矿,改封幽地。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依靠祖宗遗泽,幽氏依旧掌控数量庞大的土地。加上南方氏族的独特性,以及投靠的蛮夷只认铜氏血脉,人王终究下旨封南幽侯,命其镇守南方。
    折腾一回,氏都改了,权利依旧攥在手里,可见当初的铜氏是何等强大煊赫。
    可惜的是,有如此好的条件,南幽侯却未能励精图治,一代比一代昏庸,终至大权旁落。
    到本代南幽侯,手中军权政权皆无,终日沉溺在兽园,行事愈发荒诞。
    这样的南幽侯让氏族们满意,甚至是纵容他的行为。
    殊不知活人终究不是木偶,傀儡也非心甘情愿。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实则暗潮汹涌,终有一天会掀起惊涛骇浪,吞没水上行船。
    现下一切尚未发生,南幽国正和北安国互相扯皮,试图推诿南幽侯手下抓捕北安国庶人的行径。事情没能解决,突然又遇到东梁国泼来一盆脏水,不知情的氏族都有些懵。
    刺杀西原侯?
    他们吃饱了撑的?
    北安国那边还没弄清楚,他们怎么可能再去招惹西原国。
    之前为解除误会,他们还把密纪的头送去当礼物。如今一个黑锅压下来,说他们收买梁盛行刺郅玄,简直冤枉!
    卿大夫们天天跳脚,南幽侯却意外沉默。
    在国内氏族想方设法移开黑锅的同时,南幽侯依旧我行我素,始终不理朝事,变本加厉到早朝都不露面,直接住到兽园里,将昏庸贯彻到底。
    王子淮和郅玄提到南边来的商人,自然而然提到南幽侯。
    郅玄不确定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能三言两语带开话题。
    等送走王子淮,郅玄考虑一番,联络在外的狐商,命他搜集中都城和南都城的消息。
    此外,郅玄还给赵颢送去书信。
    他如今形成习惯,每隔数日就会给赵颢写信。信的开头都会述说思念。
    最开始他还会不好意思,如今经过锻炼,肉麻的话信手拈来,提笔落笔面不改色,可谓是进步神速。
    展开竹简,思量近段时间发生之事,郅玄的脑子难免有些乱。
    和东梁国一战不可避免,南幽国朝堂正陷入混乱,中都城态度不明,王子淮的表现也同上次见面不同。
    权力果真是个好东西。
    郅玄悬腕,笔尖落在竹简上,轻轻向下一划,字迹逐渐成形,心绪却难以平稳,甚至有些暴躁。
    写下两句话,郅玄忽然停住,对着竹简皱眉。
    一个念头涌上脑海,顿时如草木疯长,蔓延至每一个角落。
    他想见赵颢。
    思念也好,怎样也罢,就是想见。
    念头来得突然且猛烈,郅玄想压都压不住。
    不然,见上一面?
    身为国君,无故不应离开都城,但他实在抑制不住情绪,烦躁地丢开笔,起身在室内踱步。
    他是人不是神,他偶尔也需要放松,这种放松只有赵颢可以给他。
    郅玄停下脚步,背负双手站在案前,深吸一口气。
    昏君总是比明君开心。
    君王的宠爱未必是浓烈的情感,或许仅仅是一种放松。
    他无意做昏君,只想偶尔放纵一回。
    临时起意的念头,却能最大程度反应真实。郅玄知晓自己目前的情况,他需要任性一次,迫切地需要。
    当日,负责婚礼的宗人接到旨意,郅玄将亲自送嫁,一路护送原桃抵达国境,以示对联姻的重视。
    此举有些出格,但有王子淮亲自迎娶在前,倒也能说得过去。
    朝中商议之后,很快定下随行人选。事情有些匆忙,好在有卿大夫群策群力,很快准备妥当,只待出发之日。
    与此同时,郅玄的书信送达赵颢手中,看过信中内容,赵颢直接推开政务,决定出发返回赵地。
    他的决定太过突然,上至北安侯下至卿大夫都是措手不及,被弄得满头雾水。
    是狄人又南下了?
    没听到消息啊!
    世子瑒亲自过府询问,赵颢的回答干脆利落:西原侯将抵边境,欲前往一会。
    简言之,郅玄想他,他也想郅玄,别拿政务烦他,他要去边境相会!
    第一百四十七章
    原桃嫁王子淮为侧夫人,嫁妆十分丰厚,还能携两名媵妾。
    媵妾选自原氏旁支,和原桃年龄相仿,相貌身段都很妩媚,已然有了成熟女子的风情。
    人选本来有八个,六人出自原氏旁支,两人由羊氏推举。羊夫人见过之后,先将羊氏女送归,再从六人中筛选,最终定下年龄和原桃相仿的两人。
    郅玄不知挑选的理由,一次偶尔见过,发现三个小姑娘相处得极为融洽,关系好到原莺都有些不满,和婢女抱怨比起自己,原桃更喜欢和媵妾相处。
    羊夫人获悉此事,没有斥责原莺,而是将她叫到身边,语重心长道:待你出嫁一样要选媵妾。到了夫家,她们就是你的左膀右臂。
    羊夫人嫁给西原侯时,羊皓尚未登上卿位,她自然没有陪媵。当时密夫人盛宠,她每行一步都要万分谨慎,唯恐落人口实,被人抓住把柄。
    回想当年岁月,羊夫人不免叹息。
    梁夫人早逝,幸亏她带来的媵妾,郅玄才能平安度过最危险的几年。如果没有媵妾强撑着,在这偌大的国君府,郅玄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原承不会让嫡子死得不明不白,可依密夫人的性格,郅玄的日子绝对不好过。
    现如今,羊夫人已经很少回忆当年,她将更多心思放在儿女身上。原桃出嫁后,原莺也要准备起来,公子鸣年龄尚小,却也不能一直留在国君府。等到原莺定下婚约,她就要上请郅玄为公子鸣开府。
    不管将来如何,她的态度必须明确。
    羊皓偶尔会犯糊涂,被权利迷住双眼,羊琦远比他的父亲清醒,理应知道如何让家族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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