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焚烧的废墟上,一座宏伟的城池重新拔地而起。
    现如今,城内各坊井然有序,坊周是挖掘的沟渠。水从城外引入,再顺着水渠流出,潺潺不断,借地势高低形成循环。
    城内设立专门的官署,每日清理沟渠,捉拿随意便溺和倾倒垃圾之人。
    官署设立之初,每日都能抓到数十乃至上百人,国人庶人均有。反倒是奴隶严守规矩,轻易不敢违反法令,被抓到的少之又少。
    惩戒令由郅玄亲自下发,获得范绪等卿大夫同意,全面张贴城内并由专人宣读。如此一来,不认识字也能知晓法令内容,胆敢违反法令,必然会受到严惩。
    惩罚条款不一,主要为鞭刑和示众。
    行刑的鞭子用牛皮制成,蘸水抽在人身上,当场就会皮开肉绽。几鞭子下去,再是泼皮无赖也会吃到教训,轻易不敢造次。
    示众是将人押在坊前,由看守大声宣告受罚者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具体都做过什么,触犯哪条法令。
    依照常理,鞭刑属于肉刑,显然比示众痛苦。
    实施起来却恰恰相反,更多人宁可挨鞭子也不愿意被押在坊前一整日。
    哪怕是脸皮再厚的无赖子,在居住的坊前被宣读罪状,周围都是熟悉的面孔,也会羞惭不已,一个个变得面红耳赤,连头都抬不起来。
    对此,卿大夫们若有所思,郅玄却丝毫不感到意外。相同的条令曾在郅地实行,早已经看到过效果,他自然成竹在胸。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理,生活在城内的西原国人都开始遵守规矩。偶尔忘记也会被旁人提醒,很少再做出触犯法令之事。
    随着城民的改变,西都城内发生不小的变化。
    往年季节轮换,积雪融化气温升高,城内垃圾堆积如山,水渠遭到污染,总是会弥漫难闻的味道。
    自城池重建,条令颁布以后,情况得到极大改善。如今走在城内,再不见污黑的水渠和肆意倾倒的垃圾,也很少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
    曾经到过西都城的商队,无不感叹城内变化。
    初次造访的队伍更是满脸惊叹,对整座城充满好奇,也对掌控西原国的年轻国君敬佩不已。
    王子淮是二次入城,对城内的变化都是新奇不已,更不用说初来乍到的世子霸。
    之前心情烦躁,整日里心神不定,固然对城内感到好奇,世子霸也无心多加探索。今日得到郅玄召见,马车穿过城内,世子霸推开车窗,亲眼见到城内的繁华和整洁,不免思绪万千。
    他长于东都城,造访过北都城,还曾随东梁侯到过中都城,称得上见识不凡。
    实事求是地讲,论城市规模和人口,西都城不是第一,繁华程度也逊于中都城。但就城市规划和整洁而言,西都城委实走在前列,远远超过其他雄城。
    马车加速前行,商坊被落在身后,喧闹的人声也逐渐被肃静取代。
    进到氏族坊,周围变得异常安静。道路上不乏马车和牛车,却未有人声嘈杂,仅有车轮压过石板的吱嘎声以及护卫和家仆的脚步声。
    国君府在氏族坊尽头,是城内规模最大的建筑群。
    因西原国尚黑,整片建筑覆盖玄色,一眼望去,予人肃穆庄严之感。
    马车在门前停住,卒伍查验过木牌,很快有侍人向内通禀。少顷,世子霸被请下车,由侍人在前引路,一路穿行府内。
    见自己被带到侧殿,世子霸不由得松了口气。
    在侧殿会面不会让他感到难堪,正好相反,如果郅玄在前殿召见,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于他而言才是坏事。
    他的计划不能公开说,需要避人耳目。在事情定下之前,除了郅玄之外,最好不要让旁人知晓。
    殿门敞开,世子霸被请入殿内。
    不同于建筑外表的厚重,殿内十分宽敞明亮,阳光从木窗透入,在地面留下大团白影。
    暖风流动,青铜炉烟气飞散。
    袅袅暗香浮动,似能安抚情绪,世子霸的焦躁烦闷顿时一扫而空。
    在殿前停留片刻,世子霸整理好情绪,迈步走上前,向案后的郅玄拱手行礼。
    郅玄为西原国国君,他为东梁国世子,以两人身份而言,此举理所应当。不过东梁侯和梁夫人是亲兄妹,从血缘关系上,郅玄和世子霸是表兄弟,论理,郅玄应称对方一声表兄。
    拜见君上!
    世子霸主动摆正位置,不攀血缘只讲身份,头脑十分清醒,和郅玄预期中出现偏差。
    这种发展让郅玄微感诧异,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位表兄。
    从以往的种种来看,世子霸应该是一个鲁莽易怒,行事不计后果的莽夫。真正当面,对方表现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
    接风宴当日,主角是王子淮,郅玄和世子霸仅寒暄两句,并未能详谈。
    今日这场召见,应该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一次会面。
    世有流传,梁氏出美人,果然不是虚言。
    予人莽夫印象的世子霸,实际上长身玉立,相貌温文尔雅。不同于北安国公子迫人的艳丽,梁氏子飘逸雅致,清新俊逸,外表不具有攻击性,笑起来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郅玄打量着世子霸,心中暗道:如果没有提前了解过这位,亲身体验过这位的手段,乍一看,很难会对他心生恶感。
    如此具有迷惑性的外貌,搭配上一言难尽的性格,称得上是一朵奇葩。
    郅玄打量世子霸的同时,后者也在观察他。
    郅玄诧异于世子霸的表里不一,世子霸也为对方的锋利和威严吃惊。
    世子霸早知郅玄不简单,却没想到对方会给他如此大的压力。如泰山压顶,一时之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郅玄的容貌十分俊秀,一双黑眸犹如寒潭,深不见底,一眼望过去,仿佛能洞穿人心。
    被这双眼睛盯着,心底的一切都像是无所遁形。
    世子霸不由得深吸气,双拳紧握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免开始怀疑,自己的谋算是否真正可行,他准备好的条件能否打动这位年轻的国君。
    世子霸不出声,郅玄也不着急开口,手指点在案上,一下接一下敲击,声音很有规律,似敲在世子霸的心头,让他的心绪又变得紊乱,心中生出更多不确定。
    殿内陷入寂静,仅有风卷过廊下,发出呼呼声响。
    婢女无声入殿,揭开燃尽的香炉盖,又点燃新香。
    侍人守在殿门前,袖手垂目,仿佛一尊尊带着色彩的泥塑,除了国君的命令,再无任何声音能唤醒他们。
    世子霸又一次看向郅玄,刹那之间有些恍惚。
    他曾见过前代西原侯,郅玄不像他的父亲,无论性格还是相貌。论长相,郅玄更加雅致,应该是随了梁夫人。
    这种雅致却带着锋锐,如一柄装饰华美的利刃,如果被绚丽所迷,忽略了刀锋的恐怖,下一刻就可能被划开脖子血溅当场。
    世子霸已经走投无路。
    他不想成为一颗废棋,在父亲的推动死得毫无意义。他想要抗争,想要推翻原有的棋局,想要自己成为执棋子之人。
    他的目标实在太难,像是异想天开。
    可他必须试一试。
    反正事情也不会更糟了,不是吗?
    世子霸身在西原国,消息并未断绝。梁盛已经死了,梁家上下百余口尽以重罪诛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未能幸免。
    他离开东都城后,几个弟弟陆续受到提拔,有嫡子也有庶子。这在之前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世子霸开始确信,东梁侯没想让他活着归国,已经在着手挑选新的世子,亦或是更听话的傀儡。
    他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得如此窝囊。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兄弟的死吓坏了他,让他装了十几年,伪装的时间太长,想要改变已是难上加难。
    可他总要试一试,拼死挣扎总强过坐以待毙。
    眼前的郅玄是他唯一的机会。
    思及此,世子霸深吸一口气,放下所有骄傲,在良久的沉默之后,以世子之身向郅玄行大礼,沉声道:霸有难,求君上相助。事成之后,愿以十城相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十城?
    郅玄上下打量着世子霸,突然嗤笑一声。笑声太过突兀,全无世子霸期待的满意,反而饱含冷嘲和讥讽。
    梁霸,在你眼中,我乃愚钝之人?郅玄声音冰冷,似霜雪扑面袭来。话中的含义更让世子霸心头狂跳,猛然抬起头,迎上那双漆黑的眸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君上,霸绝无此意。许久,梁霸才艰难道出一句。
    绝无此意?郅玄二度冷笑,不然是何意?
    君上
    梁霸,你该不会忘记身在何处?说到这里,郅玄刻意顿了顿,见梁霸骤然变色才继续道,若非我点头,东都城的消息能传到你耳中?
    言下之意,世子霸能收到外界消息全因郅玄同意。如果他存心拦截,世子霸的家臣绝不可能在西都城随意出入。
    换言之,郅玄愿意让他知道外界的消息,他才能知道。如果不愿意,他马上就会变成聋子瞎子,沦为困在郅玄手掌心的一只囚鸟。
    同样身为手握实权的国君,东梁侯比世子霸更清楚这一点。
    在世子霸出发后,他直接放弃了这个儿子。既有计划推动也是以己度人。他不认为郅玄能轻易放世子霸离开,不杀也会留作人质。
    郅玄三言两语揭穿真相,世子霸先是满面通红,眼底燃起怒火,继而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怒火逐渐熄灭。最后一丝侥幸被拆穿,伪装的臣服化作颓靡,整个人仿佛失去精气神,腰板挺得再直,依旧掩饰不住心中的颓废和沮丧。
    见他这副样子,郅玄没打算就此放过。
    先前既然能演,何能断定目前的样子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梁霸,我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也知你想要的是什么。可惜你算错了人。郅玄道。
    君上看不起霸?世子霸抬头看向他,嘴角掀起一丝苦笑。
    非是如此。郅玄摇摇头,正色道,你之处境,除非置之死地而后生,奋力一搏,断无第二条路可走。
    郅玄明白世子霸的处境。
    当初他也曾被西原侯困住,一度险象环生。成为世子的路并不平坦,登上君位前更连番遭遇波折。能够走到今天,自身拼搏、粟虎等人的扶持和机缘巧合的运气都是缺一不可。
    可明白不代表理解,更不会因此滥用同情心。
    郅玄一路走来,固然没少用手段,却从不牵连无辜。反观世子霸,之前派人袭击羊琦的队伍,其后又派死士入营刺杀,一桩桩一件件,郅玄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认真说来,他和世子霸绝对称不上朋友,该是敌人才对。
    世子霸寻求帮助,却对事情含糊其辞,提出的条件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以他的地位和处境,如何能许诺十城?
    背后真意不就是借鸡生蛋,靠西原国的兵力助他夺取君位,事成才会兑现承诺。
    西原国和东梁国开战,熬油费火的是郅玄和东梁侯,排兵布阵的是两国氏族,战中消耗的是两国钱粮,死伤的是两国子民。
    反观世子霸,不过是动一动嘴,给出一个虚幻的承诺,钱粮一分不出,人也不派一个,就这样稳坐钓鱼台,想得倒是不错!
    西原和东梁皆是大国,又有宿怨存在,战端一旦开启,不会仅限于边境,规模势必扩大,很可能要举全国之力。
    若西原国获胜,世子霸就能顺利登上君位。如果获胜的是东梁国,他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仿效给郅玄的承诺,前往说服南幽国和其余有实力的诸侯国。
    届时,元气大伤的两大诸侯国就会成为旁人眼中的肥肉。
    不提这些,世子霸提出十城的条件更让郅玄冷笑。
    两国开启战端,如果西原国占据优势,拿下东梁国的城池岂非理所应当?别说十座城池,真能打到东都城,至少会占下大半个东梁国。
    诸侯国战争历来遵守规则,拿下的城池不会全部归还,至少要留下三分之一。如果败者不服,大可以秣马厉兵再抢回来。哪怕告到中都城,规矩就是规矩,人王也不能强行令胜者归还。
    结果世子霸一张嘴,西原国靠血战拿下的城池就成为他给出的好处。
    已经落入口袋里的东西,对方根本拿不回去,偏要装模作样舔两口,口口声声大方送给你,闹心不闹心?
    东梁国先以卑鄙手段占据西原国五城,在郅玄成为国君之后,视边境城池如囊中物,想方设法谋夺,用的都是卑劣手段,甚至利用联姻做幌子。更过分的是,东梁几次三番派出探子和死士,打破氏族规矩。其卑劣行事传到他国,势必被人所不齿。
    郅玄和朝中卿大夫迟早要向东梁国宣战,檄文都已经写好,一条条直指东梁国恶行,上告中都城照样站得住脚。
    这样的国战才有意义,才是维护国家尊严,才能站在大义一方提升士气。
    最重要的是,以这样的理由开战,胜利之后可以依照规矩索要赔偿,旁人无从置喙。
    再看世子霸,口口声声请郅玄相救,事不成且罢,如果事成,真让他登上君位成为东梁侯,必然会大肆渲染郅玄助他夺位,压下西原国开战的真正理由。
    十座城池,郅玄大可以自己去拿,而且拿得光明正大,根本不需要对方承诺。
    相反,世子霸却会借此大做文章,压下对东梁国不利的言论,借感恩掩饰所行的蠢毒之事,趁机挽回颜面招揽人心。
    能说他错吗?
    感恩何曾有错。
    只是算计太过,将旁人都当成了垫脚石和傻子!
    世子霸分明是里子要,面子也要。
    郅玄和西原国都是他谋算利用的工具,看似放下尊严低头求救,不过是权宜之计,为的还是窜端匿迹,将自私自利发挥到极致。
    如果郅玄真被他蒙蔽,一脚踩进陷阱,以大义发起的国战就会被篡改。
    世人不会探究东梁侯和世子霸做过什么,只会认定西原国发兵是为助世子霸夺位。世子霸再趁机大肆宣扬,将给出十城的消息传出去,郅玄和西原国都将陷入被动境地。
    舆论一旦形成,世子霸就可以安稳做他的国君,更能借机招揽人心,踩着郅玄的脸为自己张目。西原国再是愤怒也无理由继续发兵。
    梁霸,我分析得可对?郅玄的语速不快,甚至称得上缓慢,字字句句却如刀锋,一下接一下劈砍在世子霸身上,令其面如土色,愤怒恐惧交织,却也无话可说,更无从狡辩。
    该说你聪明过人还是愚蠢透顶?郅玄坐得有些累,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案上,单手撑着下颌,始终不见疾言厉色,却让世子霸更觉恐惧。
    你以为自己聪明,却将旁人都当成了傻子。事情想得不错,谋划也是缜密,若非身在局中,是不是该为你拊掌,大声夸赞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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