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医和巫医一同摇头。以两人的医术都无法救治,再寻他人也是无用。
    相比郅玄的失望,老人则现出喜意。
    知道自己还有数年可活,他改变之前的主意,决定做更多事情,以便于让故国遗民更好地在郅地立足。
    公子,仆知制陶和铸造青铜器之法,愿将两法献与公子。如要教授匠人,仆亦能为。只求公子庇护,给仆等一个容身之地。
    老人言辞恳切,不顾身体虚弱,强撑着俯身在地。
    郅玄看着他,不禁叹息一声,道:好,我答应你。
    谢公子!
    老人感恩,因激动脸颊涨红,突然咳嗽起来。
    幸好巫医和桑医在旁,很快用药压制住老人的症状,让他不再咳嗽,能继续同郅玄说话。
    与此同时,远在赵地的公子颢又一次接到北安侯书信,信中是关于漠夫人及陪媵中毒一事。
    漠侯罕见的强硬态度,漠国行人直接留在北都城,只为等一个结果。
    在此情况下,北安侯严令彻查,事情很快有了线索。
    出乎众人预料,下毒的不是公子瑫府内的氏族女,也不是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小幽氏,查到后来,矛头竟指向同样中毒的漠夫人。
    这个结论一出,朝中登时炸开了锅。
    有女在公子瑫府内的氏族群起围攻,小幽氏也要出一口恶气。漠国行人认为是栽赃,必然是要护住真正的下毒之人才伪造证据。各方势力互不相让,围绕这件事,朝堂上乱成一团。
    偏在这时,宗人和史官返还,带回赵颢和郅玄结成婚盟的消息,连婚书都带了回来。
    消息传出,仿佛在滚油中洒水,威力可想而知。
    大氏族们先是发懵,然后就是愤怒。虽然知道自己立场有些站不住脚,可他们就是愤怒,大有日子不过的架势。
    几大家族一起掀桌子,北安侯也有些按不住。
    之所以给赵颢这封信,是北安侯认真考量,并和世子瑒商议之后做出的决定。
    两件事碰到一起,朝堂上乱成一团,两人都有意让赵颢留在封地,等事情平息再去北都城。
    赵颢却不这么想。
    在同郅玄结成婚盟时,他就料到会有今日。不过是和另一件事撞到一起,更麻烦一些,本质并无差别。
    他不打算回避,更无意让步。既然国内氏族闹起来,他只会表现得更为强硬。
    婚盟已经结成,无人能多做置喙。
    来人!
    赵颢放下竹简,命人召来属官。
    属官们陆续受召前来,看到满身煞气的公子颢,知他要点一千甲士回北都城,专为去商议婚礼安排,差点表情失控。
    这一身杀气腾腾,果真是为商议婚事,不是要去砍人?
    想想北都城近期的糟心事,属官们都是心中惴惴。看向案后的公子颢,就差扑上去喊一句:公子,商议归商议,在都城砍人不可取,三思啊!
    第六十三章
    北都城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路旁行人驻足观看,是一队持戟甲士,正拖拽十多个男人穿街而过。
    男子均做商人打扮,实则是邻国的细作。
    此时,男人们身上捆着绳子,大多鼻青脸肿,身上带着伤。有两人的腰带不知所踪,五人赤着脚,走在雪地上,不时发出冷嘶声。
    对于这类场景,北都城内的居民已经见怪不怪。
    近段时间城内不太平,国君下令严查,揪出不少心怀叵测的探子。
    公子瑫府上妻妾中毒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涉及漠国的女公子,牵扯进的人委实不少,连国君夫人都成了怀疑对象。结果查来查去,疑点竟落到漠夫人身上,如何不令人吃惊。
    不等坐实证据,朝中又传出公子颢同西原国嫡公子玄订婚的消息。
    此事无疑是一记惊雷,炸响在众人头顶。有意同公子颢结亲的家族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
    有大家族试图阻止,却发现无从下手。
    公子玄的身份地位皆不寻常,除了身为男子这一点,没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
    设身处地想一想,若自己处于公子颢的立场,比起国内的氏族女,定然更乐于同公子玄结成婚约。
    两人身份相当,他日公子玄成为世子乃至国君,对公子颢的助力非同小可。娶氏族女为妻则要担忧和世子瑒的关系,还要平衡姻亲势力,对比一下就知道该如何选择。
    可北安国氏族就是不甘心!
    公子颢和公子玄结成婚盟,正夫人的位置没了,连妾都未必能送进去。
    关系到两国联姻,且对方将来会执掌大诸侯国,用脚想都能想到,无论北安侯还是世子瑒,包括公子颢本人都不会允许节外生枝,更不可能轻易接纳氏族女。
    正是清楚这一点,氏族们才更加生气。
    早知道煮熟的鸭子会飞,当初漠侯嫁妹,他们是在为谁奔走为谁忙?
    越想越是憋气,这口气不出来实在是不舒服。于是乎,朝中卿大夫没有任何商量,有志一同开始掀桌。
    不能在大事上动手脚,还不能在小事上找麻烦?
    若是一个两个,北安侯和世子瑒完全能应付。无奈找麻烦的氏族实在太多,而且专朝痛处却不违法的地方下手。
    这就让人很难受了。
    下朝之后,父子倆在后殿对坐,许久没出声,都是重重叹气。
    事情不好办。北安侯道。
    世子瑒深以为然。
    父子俩知晓赵颢的婚事会出现波折,也知道氏族不会甘心,甚至提前做好了应对方案。只是没想到堂堂的卿大夫们会如此不要脸,在朝堂政事上胡搅蛮缠。
    父亲,不如儿子出面?
    世子瑒后宅有氏族女,或许能通过妻妾家中的关系,对闹事的氏族劝一劝。
    北安侯摆摆手,认为此事不可行。若是由世子瑒出面,无疑是在对氏族示弱,这不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我再想想办法。
    看到北安侯的神色,世子瑒不再多言。
    父子俩坐在殿内,许久没再出声。
    侍人更换火盆送上热汤都十分小心,无不放轻脚步,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相比北安侯和世子瑒的烦心,小幽氏则春风得意,心情非同一般地好。
    一来,她基本上洗清下毒的嫌疑,不再身处流言中心,反而是漠夫人成为嫌疑对象,自然心情舒畅;二来,之前推她儿子联姻的氏族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是让她出了一口恶气。
    虽然公子颢的结亲对象一样让她不满,对比自己的儿子,更有几分嫉妒和恼恨,但想到打压得她无法出声的氏族,她就格外畅快。
    对于北安侯和世子瑒的烦恼,她看在眼里,同样感到快意。
    常年的不如意让小幽氏心性扭曲,她甚至不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只要别人过得不好她就感到开心。
    将小幽氏的变化看在眼里,公子瑫也是毫无办法。
    妻妾中毒的事一直没能解决,他身处焦点漩涡,很是焦头烂额。如今查出下毒的事和漠夫人有关,后宅中的氏族女闹得更加厉害,他不得不设法压制。
    不是他多爱护漠夫人,而是他十分清楚,自己绝不能有一个心狠手辣的正夫人。如果漠夫人被定罪,他的名声必然受到牵连,更会牵扯出一大堆麻烦。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矢口否认,实在不行,想办法找出一个替罪羊,也绝不能让漠夫人被定罪。
    经由此事,公子瑫和后宅的妻妾再难回到往日。
    了解到自己在氏族眼中的形象和口碑,公子瑫一度心灰意冷,只想事情快点解决,带着家人就封。哪怕远离权利中心,今后注定落寞,总好过今天的日子。
    在北都城内一片风雨时,本该在边地的赵颢突然率领一千甲士返回。
    抵达目的地,大部队驻扎在城外,赵颢仅带两名属官和五十名护卫进城。
    彼时,氏族们仍在朝堂搅风搅雨,甚至开始胡搅蛮缠。北安侯和世子瑒一忍再忍,脾气都濒临界点。
    就在北安侯被激怒,将要发作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侍人带着颤音的嗓门:公子颢觐见!
    声音未落,赵颢已迈步走进殿内。
    和之前觐见不同,此时的赵颢一身甲胄,头盔边缘压在眉心,盔羽如同染血。
    随着他向前迈步,无形的煞气在殿中弥漫。
    在场的卿大夫大多上过战场,有的更是屡经战阵立下赫赫战功,面对此时的赵颢还是不由得心惊。
    原本嘈杂的议政殿忽然变得安静,没有人再开口,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赵颢身上,空气仿佛凝滞,安静得落针可闻。
    赵颢越过两侧的卿大夫,停在距北安侯几步远的地方,正身下拜。
    跟随他入殿的属官弯腰上前,手中捧着数卷竹简,内中记载赵颢和郅玄婚约的议程,一并呈送国君。
    请君上过目。
    赵颢声音有力,无视落在身上的目光,道出此行目的。
    他不是争取氏族同意,而是要当面告诉众人,婚事已经定下,不会有任何改变,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别想随意找事。
    臣同公子玄结成婚盟,请君上派出行人往西原国,定诸项礼仪。
    赵颢的话一气呵成,根本不给旁人开口的机会。
    对他突然归来,北安侯和世子瑒惊讶之余,都莫名松了口气。尤其是看到反应不及的卿大夫,瞧见众人脸上的神情,更觉得快意。
    赵颢将父亲和兄长的表现收入眼中,乌黑的双眼扫视众人,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婚是一定要结的,非但不能改变,相关礼仪更要尽早敲定。谁赞成,谁反对?最好想清楚再表态。
    不同于北安侯和世子瑒,赵颢面对纠缠的卿大夫少去许多顾忌。他不担心会得罪更多人,凡是头脑清醒的氏族都不会意气用事。在没有足够把握压制他之前,更不会真正同他反目。
    闹归闹,憋气归憋气,他的婚事势在必行。
    看清楚赵颢的态度,卿大夫们不由得叹气。
    公子颢的脾气始终未变,还是和当初一般。
    这位嫡出的二公子就如镶嵌美玉和宝石的利刃,看似奢侈华美,实则锋利无比,稍不留神就会被刀锋所伤。
    这把刀朝向别人,北安国氏族别提多爽。一旦朝着自己,滋味可是相当难受。
    不想血溅当场,就不能给对方出鞘的机会。
    在公子颢的强压下,之前闹事的氏族纷纷偃旗息鼓,再没有纠缠。
    退朝之后,得知城外驻扎一千甲士,众人面面相觑,全都冒出一身冷汗。
    他们可以想象,如果不能让公子颢如意,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虽然事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只是想一想,就不免得头皮发麻。
    该庆幸大家都了解公子颢的脾气,也很识时务,才没让局面恶化。
    然后事后回想,氏族们还是有些不甘,私下里和亲人抱怨,他们掀桌不过是装装样子,并没真的打算如何。公子颢倒好,桌子都不按,直接就要砸屋顶,至于吗?
    至于。
    这是面对北安侯和世子瑒的疑问,赵颢给出的回答。
    父亲和兄长有所顾忌,颢则不然。
    事实上,赵颢的强硬很有必要。
    日后世子瑒成为国君,赵颢必然别出,成为雄踞一方的大氏族。要想压过其他氏族,扶助兄长,他不能有半分软弱和妥协,更不能给旁人任何可乘之机。
    唯有强硬的手腕才能让他立得更稳,才能让更多人信服。
    了解赵颢的用意,北安侯欣慰点头,同时也生出几分愧疚。
    世子瑒心疼自己的兄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难为你了。
    颢将同心仪之人成婚,甚喜。赵颢表示不为难,一点也不。想到和公子玄的婚约,心情就相当不错。为婚事表现得强硬更是理所当然。
    北安侯:
    世子瑒:
    敢情是自己想多了?
    把他们的心疼和愧疚还回来!
    远在郅地的公子玄,此时已整装待发,准备率千名甲士前往西都城。
    丁豹和洛弓送回消息,两人已完成入贡,不日将从中都城返回。归来的队伍中有一块无暇美玉,是人王专门赏赐给郅玄。
    接到信后,郅玄算一算时间,认为两人至少要二十多天才能回到郅地。如果途中遇到大雪,时间还会拖慢。
    前往西都城的事情不能再拖,郅玄无法等两人归来,只能将封地事物托付给属官,点齐队伍,准备尽快动身。
    郅玄心中清楚,此次去往西都城,必然会掀起不小的波澜。
    为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他提前做好防范,队伍中的甲士侍人都是忠心耿耿。并携巫医和桑医同行,不给任何人下手的机会。
    队伍出发当日,天空又落下飞雪。
    郅玄一身黑袍,头戴玉冠,腰悬宝剑,迈步登上战车。
    号角声中,驾车者挥动缰绳,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同时响起。黑色的队伍从郅地出发,穿过被积雪覆盖的平原,朝西都城的方向疾行而去。
    第六十四章
    郅玄率众离开郅地,一路上快马加鞭朝西都城赶去。
    起初路途还算顺利,到第三天,一场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积雪和碎冰,相隔几米都看不清对面的人影。
    队伍中的战马发出嘶鸣,两匹还挣脱缰绳,冲入风雪之中。
    狂风席卷,战车左右摇晃。郅玄坐不稳,直接撞上车壁,左肩传来一阵钝痛。
    甲士无法再骑马,纷纷翻身落地,牢牢抓住缰绳,避免战马走失。几个强壮的卒伍冲上前,帮助驾车者控制住战马,才避免车身被带翻。
    郅玄推开车门,冷风灌入,将他又拍了回去。
    巫医和桑医合力推开车门,一样被狂风掀了个跟头。
    狂风中,众人惊恐不安,部分想起会猎时的怪风,更是心头发紧。就在这时,前方突然出现大片黑点,顺着风向朝队伍奔来,看样子就来者不善。
    侍人抓住车前的横杆,用力按住身上的头蓬,向郅玄禀报情况。
    公子,有敌!
    郅玄靠着车壁坐起身,后背和左肩阵阵刺痛,想必是方才撞到。
    强忍着疼痛,郅玄又一次推开车门,吸取上次的教训,借助门扇抵御狂风,尽可能抬高视线,望向黑点出现的方向。
    风实在太大,天空又落下大雪,情况对郅玄十分不利。
    在这样的天气下,弓箭会失去作用。面对突来的袭击,大多只能短兵相接,硬碰硬,直至分出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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