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持续到深夜方才散去,可谓是宾主尽欢。
    翌日,雨水停歇,天空放晴。
    郅玄走出帐篷,深吸一口气,本想伸个懒腰,忽然看到赵颢出现在营前,马上放下胳膊,整理表情,做出一副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赵颢走下战车,同郅玄见礼,道明此番来意。
    颢明日拔营,日后相见不易,如有事,君可遣人往赵地。说话间,赵颢递给郅玄一枚玉环,道,此物还请收下。
    郅玄十分感谢赵颢的心意,出于礼尚往来,当即解下身上一枚玉饰,郑重回赠赵颢。
    玄虽不才,期为君之友。
    赵颢接过玉饰,看到上面雕刻的图腾,表情有些惊讶。
    此玉确要赠与我?
    自然。郅玄点头。
    赵颢沉默片刻,似在认真思考。在郅玄生出疑问想要开口时,他忽然笑了,一瞬间如百花绽放,浓烈之极地绚丽。
    君的心意,颢必郑重考虑。今日别过,盼他日再聚!
    话落,赵颢同郅玄告辞,登车返回营地。
    郅玄目送对方离开,回忆方才经过,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不合礼仪的地方。
    可他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第二十章
    会猎结束,两国大军同日启程。
    苍凉的号角声中,甲士出营列队,役夫和奴隶迅速收起帐篷,用麻绳捆扎起来,整齐堆放到木板车上。
    西原侯和北安侯登上战车,两国卿大夫车驾在后,率甲士拱卫国君。
    郅玄的战车列在西原侯右侧,相差半个车身。这样的距离能让他清晰看到对面的北安侯及公子颢。
    两国的巫又一次登场。
    火堆在两军之前燃起,只一瞬间,木柴干草就被火光吞噬。浓烟冲天而起,笔直向上,似要冲入云端。
    一阵风吹来,烟柱开始倾斜,烟气朝西原侯的方向飘散。
    郅玄本以为会十分呛鼻,意外发现烟火中竟带着丝丝缕缕的香味,似乎有些熟悉,一时间偏又想不起来。
    此时,几名巫又向火堆中投入大把切碎的干草,火光冲起,香味更加浓郁。
    目睹全过程,郅玄决定回去后找几名巫谈一谈。
    上古医巫不分家,虽说如今巫医有些没落,终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论起辨识草药,他们未必比不上桑医,或许还能带给他意外惊喜。
    郅玄的目光过于炽热,场内的巫均有觉察,不由得颈后发凉。奈何身在仪式中,不能有半分差错,唯有强忍住那股凉意,继续硬着头皮完成祝祷。
    仪式结束,火光也恰好燃尽。
    高近两米的柴堆轰然坍塌,化为大量漆黑的焦炭散落在草地上,依旧冒着烟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味道,久久不散。
    两国的巫陆续退下,号角声又起,伴着隆隆的鼓声,西原侯和北安侯擎起双臂,遥相对拜,完成仪式最后一道程序。
    至此,本次会猎方才彻底结束。
    两国大军在鼓角声中启程,驾车者熟练地操控缰绳,驭使战马调转方向,牵引战车调头。
    甲士在号令声中转向,脚步出现短暂的杂乱,很快又驱于统一。
    役夫和奴隶推动满载的大车,驱赶成群的牛羊。侥幸存活的戎狄跟在队伍最后,手上依旧捆着绳子,脸上多出一枚黑色的印记,代表他们属于哪个氏族,成为哪家的奴隶。
    北安国大军转道向东,西原国队伍则向西行。
    比起来时,队伍中多出不少战利品和奴隶,在调动时难免拖延,等到前军走出郊地,后方的戎狄和羊群尚未行出百米。
    郅玄战车跟在国君车后,属于他的一百二十名甲士护卫在战车左右,另有役夫和奴隶携带战利品,其中既有属于郅玄的,也有甲士们凭战功所得。
    沿途之上,目光所及不再是皑皑白雪,而是遍地翠绿,充满生机。
    不远处的小土丘旁,几只旱獭直立起身体,警惕这支庞大的队伍。
    距离旱獭不远,一群鹿正悠闲吃草。听到旱獭发出的警报声,迅速抬起头,下一刻就四散奔逃。
    原来是几只觅食的狐狸,因换毛使得皮毛斑驳,此刻正低着头,仔细搜寻藏匿的田鼠和野兔。
    郅玄坐在车内,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和冬日里的空旷荒凉截然不同,完全是天壤之别。
    午后时分,天空落下小雨,风也变得有些冷。大军冒雨前行,无论西原侯还是卿大夫,都没有停下休息的意思。
    道路因雨水变得泥泞,一辆车的车轮陷入泥里,驾车者挥动缰绳,奴隶在车后用力推,方才将车身推出泥坑。跟在后面的车辆愈发小心,才没有发生类似的情况。
    郅玄靠在车内,身下是柔软厚实的兽皮,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有些昏昏欲睡。
    困意涌上来,郅玄连打两个哈欠。
    今天起得太早,强撑着完成仪式,踏上归途心情放松,疲惫感和困意一同涌上,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
    来人。
    忍着睡意,郅玄召来侍人,命其留意西原侯和密武羊皓的车驾,有事立即唤醒他。
    谨慎些,莫要引起注意。郅玄道。
    喏!
    侍人正色应诺,和其他几人分派任务,各自盯着一辆车,确保不错过目标的一举一动。
    事情安排妥当,郅玄放下车帘,打着哈欠躺下,翻过身,枕着叠起来的兽皮,很快就睡了过去。
    大军一路前行,穿过茫茫旷野,中途经过几块氏族的田地,有奴隶在田中翻土,挖深田边的沟渠,正为春耕忙碌。
    临近傍晚,郅玄终于睡醒,掀开车帘望去,发现大军正过一片林地。林地后就是大片属于国君的公田。
    公田由人王赏赐给诸侯和氏族,国君也可再赐卿大夫。依其性质,无论产出多少,每年都要向中都缴纳定额的税,也就是贡。
    早些年,贡必须是粮,五谷均可。
    随着时间过去,因各个诸侯国的情况,贡的要求逐渐发生改变,粮食出产不足,可以替换为绢、金和牲畜。
    西原国地处西北,境内地貌复杂,平原有,山林亦有。北接草原,河流纵横,国人耕种为主,畜牧为辅。因出产的限制,每年都要用一部分牛羊替代粮食,充做送往中度的赋税。
    第一代西原侯时,因国家新立,一切都在草创阶段,即使有大量的公田,财政也是捉襟见肘。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国家方有如今气象。
    公田之外,国君和氏族还有大量的私田。
    私田主要围绕公田开垦,属于国君和氏族私有,不需要给中都交贡。
    然而中都的贡可免,国内的税却不行。
    依惯例,氏族和国人的私田独立成册,每三年核实一次数量,无论是否新开垦,都要按照亩数交税。如有隐匿,则会加收双倍的税进行惩罚。
    各诸侯国的税律大同小异,中心主旨相同,无论土地出产多少,交纳的粮食数量固定,替换的牛羊数量也是定额。
    这种规定十分严苛,土地减产也不会松动。可若能提高粮食产量,则是另一种局面。例如之前一亩出产两百斤,交二十斤粮;提高生产力后,变成一亩出产四百斤,同样交二十斤粮,收入增加一倍还多。
    郅玄决定就封时,仔细了解过封地情况,也掌握了封地内的粮食产量。
    郅地属民超过三百户,加上壮年奴隶,公田之外,开垦出大量私田。只是田地虽多,亩产量却不高,大都在一百五十到一百六十斤左右,极少能超过一百八十斤,两百斤更是想都不要想。
    以目前的生产条件,横向对比,这个亩产量称不上少。但和后世动辄五六百、七八百乃至上千斤的粮食产量相比,简直能用贫瘠来形容。
    第一次看到相关记录,郅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少的出产完全不能忍!
    若是不想想办法,别说吸引氏族投奔,领地中的国人都会吃不饱!
    民以食为本,无论如何必须提高粮食产量。吃不饱肚子还有什么条件谈其他,不是开玩笑吗?
    雨一直下到深夜。
    天色漆黑,火把燃起又熄灭,大军无法摸黑前进,只能就地扎营。
    营地的位置不太好,附近都是茂密的林地,前方还有林立的土丘,野兽能轻松藏匿。
    队伍中的牲畜像是诱饵,吸引着饥饿的捕食者接踵而至,即使被刀光威胁,也迟迟不肯离去。
    黑暗中响起狼嚎声,还有骇人的虎啸。
    郅玄白天养足了精神,夜里有些睡不着,索性靠坐在车里,一边听着野兽咆哮,一遍思索该如何经营封地。
    第一步必然是提高粮食产量,这就涉及到农具改造,优选粮种,灌溉引水等方面,条件成熟地话,还可以继续大力开荒。
    如今的时代,野兽比人多。
    就算郅玄的领地不算太大,也有大片的荒地可以开垦,唯一的局限就是人力和工具。
    按照郅玄了解的情况,氏族们大多用奴隶耕田,别说牛耕,马耕都很少见。犁没有出现,耕田用的还是耒耜。
    这样的耕种条件,效率如何可想而知。
    没有奴隶的国人会雇佣庶人耕种。一旦获得奴隶,他们中的部分会停止雇佣,转而使用这种免费的劳动力。
    庶人不能拥有公田,私田不在此列。对庶人开垦荒地,各诸侯国还十分鼓励。
    然而,在生产力如此之低的情况下,新田稀薄的出产未必能喂饱全家。相比之下,他们还是更乐于受雇佣去种植熟田。
    种种情况总结下来,发展粮食生产绝对是当务之急。
    郅玄靠在车壁上,半合双眼,手指一下接一下敲着膝盖,关于如何发展领地,脑子里逐渐有了雏形。
    只是大展手脚有个前提,他必须顺利离开西都城。
    继续装病显然行不通,这次会猎的战功给了他启迪。低调成为泡影,索性反其道而行,利用一下国君的猜忌和密氏的忌惮未尝不可。
    计划能否顺利,需要一个关键人物推动。
    想到这里,郅玄睁开双眼。
    上次他送给羊夫人一个人情,这次请对方帮个小忙,于情于理,对方应该不会拒绝。
    第二十一章
    西原侯会猎归来,率大军返回西都城。
    甲士飞驰传递消息,宣告国人,此次会猎,两国大军联合讨胡,灭狄戎部落十余支,得牛羊马数万,俘虏上千。
    公子玄同公子颢致礼不落下风,初战即斩戎大部酋首!
    中原军队伐北,获胜不算稀奇,战败才是少有。
    国人闻听大军战果,欣喜之余并无多少触动,大多习以为常。反倒是公子玄的传闻让众人吃惊。
    同公子颢致礼未被扫落战车,反而旗鼓相当?
    第一次上战场就能斩杀一名大部落头领?
    据说回来的路上还发生异相,有巨鱼主动送上门,显为吉兆?
    随着报信的甲士飞驰入城,相关消息迅速在城内传开。国人们议论纷纷,不敢相信传言中当真是公子玄。
    这位嫡公子不是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身体还十分虚弱吗?
    竟然这般勇武?
    传言果真属实?
    无论如何,甲士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吧?
    随着消息进一步扩散,城内仿佛炸开了锅。国人心中满是疑惑,又不免兴奋。
    多数人都希望传言是真。
    公子颢的威名传遍诸国,若公子玄真能同他比肩,身为西原国人将会何等自豪?
    在这种心情下,几乎全城的人都在期盼大军尽快归来,从而确认传言真假,再一睹公子玄的风采。
    粟虎得甲士禀报,对事情知晓得更加消息。郅玄立下大功,地位稳固,他如何能不畅怀?
    心情大好之下,见到垮着一张脸的密纪,他都没有找麻烦,反而破天荒地满面笑容,让对方更为憋闷。
    粟虎能得到消息,密纪自然也能。
    不过是一场会猎,郅玄在国人心中的形象就发生翻天覆地般地变化。对公子康和密氏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无奈事情已经在城内传开,想压都压不住。
    预期到结果将对密氏不利,却没有任何解决办法,他怎能不愤懑。
    不同于粟虎的满面春风,也不类密纪的面沉似水,栾会依旧是四平八稳。
    他对郅玄的态度颇类之前的范绪,既不亲近也不反感。
    国君府内有栾氏女,可惜和范氏女一样不得宠。唯一比范氏女好的是诞下两位女公子。只是尚不到十岁,在诸女公子中不显。
    栾会和羊皓相交,同密氏不睦,主要出于朝堂和家族利益考虑。不支持公子康,不代表支持公子玄。和羊皓莫逆,也不意味着他会携栾氏扶持公子鸣。
    正如范绪之前考量,无论公子康还是公子鸣,一旦掌握权柄,最先扶持的定然是母族。栾氏即便出力也会排在后边。甚者,为了在朝堂独大,盟友未必不会撕破脸。
    类似的例子不是没有,因此吃亏的氏族不是个例。
    在这样的权利斗争中落败,不仅是家族实力衰退,更可能是被连根拔起,彻底从氏族之中抹去。
    对于公子玄,栾会了解不深,和众人有类似的想法,认为其不学无术难堪重任。私底下,栾会曾期望国君再多几名子嗣,或许其中会有值得扶持之人。
    这样的想法栾会始终隐藏得很好,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此次会猎,国君破例带上公子玄,栾会在短暂惊讶之后,就没有继续放在心上。以他的想法,郅玄只是走个过场。甚者,有北安国公子对比,不出丑已是万幸。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郅玄非但没有泯于众人,更没有出丑,反而在会猎中大放光彩。
    真还是假?
    栾会认真思索,始终没能得出答案。只能暂时放下,一切等大军归来再说。
    国君府内,众夫人同样听到传闻。
    公子康恰好来见密夫人。听到传言,母子俩都是脸色难看,活像是吃了满嘴黄连。
    羊夫人短暂惊讶之后,命侍人联络羊氏,关注几位卿大夫反应。其后叫来两个女儿,郑重叮嘱,今后对郅玄一定要尊重,做不到亲近也不能得罪。
    若是我没料错,待君上归来,会有一段日子不太平。你们要谨言慎行,看好身边的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原桃和原莺齐声应喏。
    当日,公子康返回家中,越想越是恼怒,控制不住脾气,竟提鞭抽死一名侍人。
    密纪过府时,侍人已被抬下去,廊下的血迹早被清理干净。除了目睹一切的婢仆,没人会知晓,此刻表现有礼的公子康,挥舞鞭子时是何等暴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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