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就这样产生,迅速在众人心中扎根,不给郅玄半点解释的机会。
    第十五章
    为夺回头领的尸体和象征地位的兽骨,戎人们前仆后继,不断冲向郅玄的战车。
    于是乎,战场中出现了这样一幅奇怪的画面:其他氏族追在戎人身后,在战场中跑个不停。郅玄站在原地不动,却像磁石一样吸引戎人,大多还是地位较高的勇士。
    相比双眼放光满脸兴奋的甲士,郅玄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看着飞蛾扑火的戎人,仿佛有大量金色的数字在眼前飞蹿,他当真很想吼一声:老子不要人头,你们不要过来啊!
    可惜没用。
    戎人冲上来的实在太多,杀都杀不完。
    终于有氏族反应过来,开始朝郅玄身边聚集。靠近他就能轻松收割战功,何乐而不为。
    范绪也不能免俗。
    郅玄的战车成为暴风眼,戎人扑向他,甲士包围戎人,一层套一层。等戎人终于意识到,他们不可能抢回头领的尸体和象征地位的兽骨时,甲士已经完成合围。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打又打不过,杀也杀不出去,戎人彻底陷入绝境。杀到后来,除少数羊奴匍匐在地留得性命,其余全部死在刀剑之下。
    战斗结束后,卿大夫们收拢军队,十分有默契地各领一片区域,抓紧清理战场。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甲士们不敢耽搁,利落割下戎人左耳,用麻布和兽皮包裹好,方便佐官统计杀敌数量。
    这场战斗中,郅玄斩杀酋首,麾下表现同样亮眼。两甲人斩敌超过三百,且有三分之一都是部落勇士。西原侯估计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表现得如此出色。
    看到统计的结果,范绪看向郅玄的目光透出审视。
    莫非他看错了这位嫡公子?
    身上的目光如同针刺,暂时没想好如何应对,郅玄索性一言不发,继续维持冷漠脸。这种方法对密武羊皓未必有用,范绪则不然。
    范氏虽然有女在国君府,却始终不得宠爱。迄今为止,国君诸子女中无一有范氏血脉。如此一来,范氏和密氏羊氏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
    密氏一门双卿,公子康身为国君长子,天然占据优势。羊夫人宠爱压过密夫人,公子鸣聪慧且得国君宠爱。
    两者各占优势,有诸多不同。
    唯独一点,无论日后谁成为世子,都会大力提携母族。
    郅玄身为国君嫡子,母亲是东梁侯女,即使登上世子位,也不会危及到范绪在朝中的地位。为了压制密氏和羊氏,或许还会设法拉拢他。类似的手段并不鲜见,西原侯就用得炉火纯青。
    如果范绪运作得当,未必不能借由郅玄获取更大权势。
    但这一切有个前提,郅玄能活着成为世子。继而接过王赐剑,继承国君的权柄,成为下一任西原侯。
    范绪心存考量,在选择上左右摇摆,行事自然会带出几分。
    就目前而言,他未必会对郅玄释放多少善意,却也不会像密氏兄弟一样,期望他能早日死于非命。
    正是看出这一点,郅玄才把握尺度,隐藏起自己的底牌,一切让对方去猜。
    范绪终归不是国君,哪怕心中存在疑惑,郅玄不主动开口,他不可能强求答案。
    他有顾忌,就不能过于强势。
    换做会猎之前,范绪未必会如此谨慎。
    现如今,郅玄屡次表现出不寻常,证实他并非印象中的不学无术,至少在行军打仗上颇有天赋,范绪的态度自然发生改变。
    对计划角色岌岌可危的郅玄而言,勉强算得上是一种安慰。
    戎人的尸体很快被清点完毕,堆在一起,留给荒原上的野兽。混乱中逃散的牛羊陆续被找回,损失不可避免,数量依旧让范绪等人满意。
    从活下来的戎人口中得知,他们并非一个部落,而是由三支部落组成。
    在白灾发生之前,每个的部落的人口都超过一千,最大的接近两千,实力称得上强悍。白灾发生后,部落中的牲畜大量死去,人口也发生锐减。最大的一个部落突然发动战争,以武力蚕食周边,实力非但没有因灾难减弱,反而一度增强。
    可惜好景不长,怪风席卷草原,新部落也未能幸免。
    郅玄听不懂戎人语言,只能依靠他人转述。听到戎人部落所作所为时,不由得皱紧眉头。
    灾难发生,不想着自救,反而是挥舞屠刀抢劫别人?
    看讲述者的样子,应是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戎人语速很快,讲到部落被迫迁徙,中途遇到狼群暴雪,其后又被大军追上,恐惧之情溢于言表。大概是想到刀锋架在脖子上的森冷,几个戎人趴在雪地上,身体抖个不停。
    郅玄不打算继续听下去,向为他转述的大夫道谢,返回临时扎下的帐篷,准备接收此战分得的战利品。
    禀公子,羊一千八百,牛三百,马一百。另有兽皮十一张。
    范绪麾下佐官亲自送来记录战功的木简,上面清晰注明此战郅玄及麾下斩敌数量。战功需交西原侯过目,归国后论功行赏。牛羊马留出上交国君的部分,其余当场分发。
    郅玄此战功劳不小,分得的战利品仅次于范绪,在各氏族之上。
    看过木简,确认无误,郅玄同佐官当面交接。
    佐官离开后,郅玄依照麾下的功劳,将牛羊马再次分发。多出来的部分,留下牛马,羊全部宰杀,交给随军侍人和役夫烤炙烹煮。
    甲士每人一条羊腿,两块炖肉。
    郅玄命令下达,营中一片欢呼之声。
    不多时,锅内雪水沸腾,大块的羊肉投进去,没有太多调料,只加了盐和桑医提供的两味药材,香味就足够浓郁,飘散出去,使附近的营区都起了骚动。
    郅玄命人继续烧火,将整条羊腿架在火上烤。
    羊腿的香味更浓,飘散开来,别说是甲士,连郅玄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羊汤沸腾三次,侍人们提起锅盖,用长勺捞起羊肉。甲士托着木盘,用刀子扎起分到的炖肉,顾不得烫,蹲在地上大口撕扯。
    羊腿烤好,最先送到郅玄面前。
    郅玄用刀切下一块,蘸了些盐送入嘴里,原汁原味,同记忆中加了各种调料的烤肉相比另有一番风味。
    谢公子赐食!
    分到羊腿和羊肉的甲士轮流来到帐前行礼,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忠诚,誓为郅玄效命。其中还包括国君赐给他的二十人。
    郅玄在战场的表现让甲士们敬佩,此番赐食更让众人归心。
    甲士吃饱喝足,锅内还有不少羊肉。按照惯例,由役夫和侍人分食。奴隶没有肉吃,各自分到一大碗热腾腾的肉汤,加上还带着骨髓的骨头,也是吃得心满意足。
    范绪获悉郅玄的举动,没有多说什么,同样命人杀羊犒赏军中甲士。
    见他如此行动,氏族们纷纷效仿。
    一时间,整座营地都飘散肉汤的香味,全军上下包括奴隶都美美地吃了一顿。
    临时搭建的羊圈里,戎人闻到香味,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因饥饿双眼发红。
    牵羊的役夫见到了,没有半点惧怕,扬起手中的木棍重重打下去,直接将他们赶到羊圈另一面。
    滚远点,不然割掉你们的舌头!
    役夫的村庄曾遭戎人袭击,粮食被抢走,房子被烧掉,亲人都被杀死。
    这些役夫都怀揣希望,想着有朝一日也能上阵杀敌。不求国人身份,只为能亲手报仇雪恨!
    大军休整两日,范绪又派出两批斥候,可惜没有再发现部落踪迹。
    距离会猎结束的日期越来越近,大军不能继续停留,范绪下令拔营,全军调头返回郊地。
    队伍中多出大量牲畜,行军速度不可避免被拖慢。
    好在役夫和奴隶十分有经验,加上带路的戎人,大军成功避开一场风雪,穿过损毁的部落营地,距离郊地越来越近。
    中途,斥候发现另外两支队伍,一支是密武率领,另一支则出自北安国。
    密武此行没有太大收获,只找到两支小部落,缴获的战利品还抵不上大军路上的消耗。
    北安国的军队在路上遭遇暴风雪,不幸迷路,从原定路线偏折向西,没找到狄人,反而进入戎人游牧的地界。
    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一个大部落,战功不小,缴获的牛羊数量比范绪还多。
    三支队伍碰面,互相对比,密武的面子有些挂不住。
    北安国的卿面带笑容,出口的话却不太好听。范绪出面解围,询问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方向。
    君不该率军讨狄?
    此言一出,成功让对方偃旗息鼓,没脸面再出言讥讽密武。
    大军继续赶路,密武和范绪并行在前。
    目光扫过队伍中的郅玄,密武询问范绪:公子玄此战如何?
    尚可。范绪道。
    这是何意?密武皱眉,以为对方是在敷衍自己。
    范绪见他神情,当即命驾车者加速,显然不打算同他继续说话。
    这让密武十分憋气,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见他这般表现,范绪不禁嗤笑,密氏骄狂日久,怕是已经忘了公子康还不是世子。同为六卿,密武凭什么以为他问自己就要回答?
    视线转向郅玄,想到粟虎先前所提之事,范绪开始认真考量,这位嫡公子是否值得他改变立场,举范氏之力加以扶持?
    第十六章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寒冬退去,积雪融化,绿意大片冒出,为大地覆上一层绿毯。
    融化的雪水汇成小溪,蜿蜒流淌,不断聚在一起,注满纵横交错的水道。
    冻结的河流恢复生机,水面冰层变得酥脆,不小心踩上去,很快会向下坍塌,现出一个偌大的冰窟窿。
    沉寂一冬的鱼群浮上水面,争抢着冰口,几十上百条拥挤在一起。
    饥饿一冬的野兽纷纷出现,部分聚集到河边,试图捕几条肥鱼填一填空瘪的肚子。
    征狄戎的军队陆续自北归来,不同的队伍朝同一个方向汇聚。
    玄色和赤色的大军在河边相遇,战车停下车轮,战马人立而起,不断发出嘶鸣。
    命令逐层下达,甲士在河边休息,役夫忙着推动粮车驱赶牛羊。奴隶则背着大量鼓鼓囊囊的口袋,里面都是从部落中缴获的兽皮。
    被俘的狄戎跟在队伍后,双手都被捆住,一个跟着一个,在行进中连成一串。
    中途有一伙狄人试图逃跑,用藏起来的石头割开绳子砸伤看守,一起向北冲去。只是没等冲出多远,就陆续中箭倒地。
    几名甲士上前查看,发现狄人都已经断气,命奴隶将其拖远就不再理会。
    奴隶把人拖到一处土丘后,临走之前恨恨地吐出几口口水。这几个狄人伤了他们的同伴,要不是躲闪及时,脑袋都会被砸破。
    范绪、密武所部抵达河边,看到或熟悉或陌生的旗帜,遵照礼仪,必然要互相打个照面。
    北安国的卿已经同他们分开,率领甲士去往大河东侧,同另外两支北安国的军队汇合。
    接到大军在河边休整的命令,郅玄命人清理出一块空地,准备埋锅造饭。
    为赶时间,大军白日加速行军,夜间不扎帐篷,直接在野外休息。营地周围用牛羊和战车作为防护,甲士轮流值守。
    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连续数日下来,郅玄不需要刻意伪装,看上去就十分疲惫,脸色变得憔悴。
    桑医有些忧心,无论如何,郅玄先前中毒不是假的。
    诊脉之后,确定郅玄只是行军疲累,没有生病的迹象,桑医才松了口气。不过谨慎起见,还是为郅玄熬了一些汤药。
    事情传到范绪和密武的耳朵里,两人反应不一,范绪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密武略微放下心来,不再想方设法打听郅玄在战场上的表现。
    大军停在河边,卿大夫陆续走下战车。连续数日急行军,别说是郅玄,连他们也有些撑不住。只是在休息之前,他们还要去北安国氏族那里拜访一下,或是迎接来访之人,彼此打声招呼。
    相比之下,郅玄就轻松许多。
    鉴于身份地位,他不会主动和北安国卿大夫接触,对方也不会贸然来见他。比起从抵达就忙个不停的范绪密武等人,他反倒十分悠闲,发现水里有鳙鱼,还让人去抓,熬上一锅鲜美的鱼汤。
    鱼当制糜或烤煮,如何烹汤?
    面对郅玄的命令,侍人面面相觑,都开始挠头。
    郅玄见状,召人至近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一遍。还请来桑医,从他的药箱里找出姜、蒜和食茱萸等物,交代侍人在烹鱼时放进去。
    侍人捧着药材,完全想象不出这样做出来的鱼会是什么味道。
    桑医欲哭无泪。
    自从投向郅玄,这位公子是越来越不客气。药箱里近半数的药材被掏空,不是用来治病,而是烹煮膳食!
    为了这些药材,他没少耗费时间精力,不但自己试药,更一度进入深山老林,遇到的困难不知凡几。
    如今却被当做调料?
    桑医嘴唇发抖,不知该如何表述自己的心情。
    公子,药怎可乱用?桑医到底忍不住开口。
    放心。郅玄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不解释。明白桑医肉疼,当场赐他健壮的牛马。并且保证,回去后会再给他几名药仆,帮忙搜寻和炮制药材。
    药亦可种,无需全往林中寻。郅玄拿起一块炮制过的姜,对桑医说道。
    公子所言确实?
    自然。郅玄颔首。
    别的不敢保证,葱姜蒜一类绝对没问题。他小时候亲手种过,虽然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郅玄信誓旦旦,桑医将信将疑。
    看出桑医的怀疑,郅玄不打算多说。等回到西都城,让人在府里试验一下,对方自然会信他。
    两人说话时,侍人已经带着奴隶破冰捕鱼。
    冬季里河水冻结,冰层厚且坚硬,战马能在冰面奔驰。
    冬去春来,冰面看上去没有变化,实则变得极为脆弱,力气大一些的人能徒手掰下一大块。
    侍人找准位置,让奴隶搬来石头,对准冰面砸下去。
    咚地一声,石头穿透冰层落入水中。
    哗啦几声脆响,冰窟窿边缘不断碎裂塌陷,一块块碎冰落入水里,迅速铺开一层。
    冰面破碎,被水流冲得散开。
    鱼群大量出现,在裂口处争抢位置。
    侍人和奴隶没有下水,仅是找准目标,抛出系着绳子的鱼叉,就连续捕获数条大鱼。并非他们的捕鱼技术多么高超,实在是拥挤在冰窟窿里的鱼太多,闭着眼睛都能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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