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血便制成了所谓的元灵丹,齐家主脉支脉趋之若鹜的灵丹妙药。
    割钟应手腕时,他用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钟应治疗痼疾。
    如此过了七年,钟应那所谓的痼疾不仅没好,身子骨也有点儿虚。
    元灵丹带来的好处无疑是巨大的,整个齐家对钟应,就像贪婪的群狼注视着柔弱的羔羊,随时准备将他送上祭坛。
    在这之前,他们不介意用最好的食料养着嘴边的美食。
    也就齐大少爷那个二缺,看着钟应受到齐家众长辈的照顾,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钟应少年时期,自然有所察觉。
    可是他又无力逃离齐家,压抑的环境下,让他性子变得格外暴躁,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宣泄愤怒。
    今天拳打齐家众少爷,明天脚踢学堂众同窗
    活的像个混世大魔王。
    后来,钟应才知道元灵丹根本就是魔丹,吃下魔丹的修士短时间内会修为大涨,过不了几日就会变成任人操控又嗜血残暴的傀儡。
    幕后之人,便是连血脉亲情都不顾、为了修为和长生丧心病狂的齐家家主。
    因为他大限将至。
    这些都是钟应从记忆中翻出来的东西。
    回忆这些玩意时,他打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喷嚏,被仆从丫鬟千劝万劝的请回了屋中。
    屋中烧了地龙,熏了花香,暖烘烘又香喷喷的。钟应裹着一床锦被,抱着一个绣了红色福字的暖手壶,被府中大夫检查了一番后,又被几个机灵又可人的丫鬟寒虚问暖了一个时辰。
    应儿,韶儿他不懂事,伯父这次已经好好教训过那臭小子了。齐家家主坐在床榻上,神色慈祥温柔,院中仆从我也换了一批,这一次伯父吩咐过了,他们只听你一个的话。日后谁敢胡闹,你直接让仆从轰出去便是。
    齐韶,齐家那二缺的全名。
    钟应盘膝吃着一小块糯米糕,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近日是不是已经化气了?如果你父亲知道你修为进展如此之快,定会十分欣慰的,我也算不负恩人所托。
    齐家家主声音无不担忧:但是你身子骨虚,日后可别仗着修为乱来了。
    他为什么虚?还不是放血放的?
    钟应吃了一小块糕点,眯眼舔着大拇指上的碎屑,像只餍足的猫儿,闻言轻快的笑了起来。
    似乎无特别的含义,又像盘卧的猛兽笑看耍尽花招手段的狐狸。
    齐家家主心头有点儿古怪,继续开口:你也别嫌我烦,还有十天就是月圆之夜,就是为你换血的日子。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成功了,日后你便再也不用吃这个苦头了。伯父知道你性子坚韧,但是你若是不养好身子,如何熬地过去?
    钟应自觉为他翻译:羔羊已经养肥了,十天之后就是烹炸煎煮的好日子。
    看着齐家家主眼中的温情脉脉,钟应有些腻味。
    垂眸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似得,直白开口:行了,我知道了,老东西你可以滚了。
    钟应能打着齐韶玩,自然也不会对齐家家主有好脸色。
    被这么落面子的齐家家主不仅没有气恼,反而因为钟应没有转性子,而有些放心了,笑眯眯的跟他告别。
    他人虽然走了,但是钟应能感应到,院子暗处藏了不少人,大概都是监视他的。
    钟应随手扔了糕点盘,随着一声脆响,锦纹绒毯上落满了碎片。
    冬日雪光自窗棂投入屋中,钟应借着漂浮的光线抬起了左手,撸起了里衣袖口。手臂白嫩白嫩的,露出的手腕上悬着粗重的银手镯,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然而指尖挑开手镯,便看到了一道深刻的红痕,像姑娘家在手腕上拴了条代表姻缘的红绳。
    长达七年的割腕放血,这条代表柔弱无力的红痕,永远无法消除。便是他日后纵横九州,君临魔界,将魔界十六脉、森罗罪域等,一一碾压,红痕也一直跟随他。
    钟应滚进了棉被中,哈哈大笑,笑的东倒西歪,原本便披散的墨发,凌乱的贴着唇角。
    真是可笑,钟应嘀咕:我少年时期,居然差点被这种蝼蚁逼死。
    那么,我就送你们提前上西天好了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期待。
    当了数百年魔君,肆无忌惮惯了的钟应自然不会期待蝼蚁的消亡,他期待的是一个人。
    当年将奄奄一息的他,救下祭坛的人。
    十日后,月圆之夜。
    这天连绵了几日的风雪停息了,明月如盘,月华如霜,院中的红梅开至绚烂。
    提着两盏印金纱灯的两位白袍人,领着钟应走在深夜的回廊上。
    齐家家主办事,自然要办全套。他哄骗钟应说是为了治疗他的痼疾,自然请来了一位古里古怪的老医师。
    那位老医师手底下常年跟着两个弟子。这些弟子的面容换来换去,不变的唯有印金纱灯和一个款式的白袍。
    钟应披着一件厚重的披风,披风领口处镶着一圈绒绒白毛,看着就十分暖和,将钟应的脸遮了一小半,唯留下浓墨的修眉和一双桃花眼。
    他一边跟着白袍人走,一双桃花眼漫无边际的瞧。
    皎月雪地红梅
    跟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随后白袍人掐了一个法诀,一条被隐藏的密道便印入眼帘,这条密道直通湖中祭坛,钟应少年时期走过无数遍。
    走过这条逼仄的、充斥腥味的通道,钟应看到了须发皆白的齐家家主和身材矮小的古怪医师。
    他们身后是数十位齐家人,齐家人用狂热的目光注视着钟应,却没有发现自己的瞳孔黯淡无光,行动僵直,仿佛傀儡戏台上被线牵住的木偶。
    头顶是被法阵挡住的湖水,水草繁茂,将天上的月色遮掩,游鱼游走,荡起波纹似得涟漪。
    地面八方摆放着生物的骸骨,其中便有人的骨头,钟应来之前,他们便先用了些可怜的开胃菜。
    正中央便是苍石堆砌成的祭坛。
    熟悉的场景令钟应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还是稚嫩少年的他浑身无力的躺在祭坛上。
    齐家人手里拿着匕首,一人在他皮肤上划开一刀。匕首刃上被血光侵染,寒光落入眼中。他们围着钟应,上下翕动的嘴巴唠唠叨叨着什么。
    每念一句,邪气便更深一重。
    钟应听不太清楚,他在祭坛上躺了一天一夜,血液似乎要流尽。
    直到邪气化为血光,冲霄而起,直接突破了湖顶的阵法,将整个齐家弥漫其中后,逐步向外扩散,这才引来了外人]
    应儿,好应儿。齐家家主朝着钟应张开了双臂,烛火下脸上的皱纹如沟壑一般深刻,过来伯父这里。
    过了今天,你便解脱了。老医师同样劝说。
    钟应被他们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时,轻啧了一声,便迈开大长腿,毫不犹豫向着齐家众人走去。
    齐家家主脸上泛起笑意时,钟应已经走到了众人面前。
    他的目光划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嗤笑:邪崇入体,生机微弱,不用一个时辰,你们就会成为完完全全被丝线操纵的傀儡。
    应儿,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齐家家主脸色一变,道道褶皱透出狰狞之色来。这个时候,他根本不需要扮演什么慈祥的伯父了。可是他当了太久的好人,有些扭不过来了,脸上的狠意硬生生拧出几分和蔼来,伯父可都是为了你好。
    不就是想把我当祭品供了吗?这个时候还一嘴巴瞎话。
    把他给我抓过来!齐家家主下令。
    扑上来的人只抱住了一件还有余温的披风,钟应已经如游鱼般绕过了众人,轻巧的跃到了苍石台上。
    照你们的方法,一天一夜都不一定成功,我来帮帮你。钟应从袖口抽出一把匕首,削开了手腕,鲜红的血液直接溢出。
    魔君这辈子,最擅长一招破万法,一力降十会。
    但是这法阵给少年时期的他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以至于他后来好好研究了一番,发觉想要启动这邪阵,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命,完全可以另辟蹊径。
    而今日,他便要试试能不能成功。
    血珠子低落时,被钟应用匕首挑起,像四方飞溅而去。
    每一颗血珠子都有特定的方位,将阵法原本的关节点打乱,重新建立起新的阵纹。这个时候,钟应的血便同落入滚油的清水似得,卷起沸腾的黑色气体,引发一阵阵碰撞。
    被邪气卷中的齐家人,瞬间转化为杀戮傀儡。
    初生的傀儡毫无理智,被身体的杀戮本能掌控,瞬间撕碎身侧的活人。
    顿时惨叫声起,乱糟糟的像窝炸开锅的老鼠。
    邪阵、血肉几乎融为一体。
    黑沉的邪气扭成麻花,造成了最后一次、也是威力最强的一次爆炸。
    轰
    阵法破碎,湖水干涸,血光冲霄,将银盘似得月亮染成妖冶之色。
    钟应握着滴血匕首,抬头。一身白衣被天风鼓起,仿佛乘风归去,本人却如天地碑石,岿然不动又强势无匹。
    喂,老东西。钟应喊了一句,也不管混乱之中齐家家主有没有听到,月圆之夜,是黄昏殿夜行之日。这一代的黄昏殿主不知为何,最恨血祭邪术。
    你说,黄昏殿今夜会不会正巧经过扶风城?
    齐家家主只是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这邪术,本质上就是修真者中的最底层,哪里知道传说中的黄昏殿?
    听都没听过,更别说惧怕了。
    齐家家主已经被惊喜冲昏了头脑。
    他本以为钟应想毁了阵法,没想到钟应真的促成了邪阵的成功。他如今能够操纵傀儡,也能吸收邪阵的力量。
    丝丝缕缕的血光涌入他的身体时,齐家家主脸上的皱纹细化,时光在他身上倒流。
    可是还不够!还不够快!
    齐家家主眼中闪过凶厉,喝道:杀了附近所有活物,用血肉祭阵!
    傀儡向着四面八方奔去,血腥味越来越重。
    钟应手腕依旧在滴血,他抬头,直勾勾的盯着天空,眼中一点点被惊喜点亮。
    一艘庞大的船只,破开流云,自血月中驶来。
    第3章
    黄昏殿主夜行,必然乘坐灵船,踏云逐月。
    前世的时候,钟应见过那艘灵船。说是灵船,不如说是琼楼玉宇、月中宫阁。
    灵船呈玄色,看不出具体材质,船身上刻画了一副精密到极致的山河地图。随着黄昏殿主游行之地越多,船身上的地图逐步扩张,九州的山川海河、魔界的奇景险地、未知的秘境洞府等越来越完善。
    于云海间穿行时,夜间明月星河印入船身地图上,形成一幅完整的九州星夜图。
    船舱则修成了三层宫阁,浮雕栏杆,翘角凉亭,高低错落。船首高高翘起,雕刻着一座盘旋的骨鸟,骨鸟尖喙含着一颗明珠,熠熠生辉。最高的楼阁上摆放着一块牌匾,牌匾上龙飞凤舞着三个烫金大字黄昏殿。
    只要见过一次,便再不会忘记。
    而从今夜血月中驶出的灵船,无数骨鸟环绕,不时发出尖利的鸣叫,跟钟应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黄昏夜行,骨鸟开道。钟应低声呢喃,唇角弯出几分怀念的弧度。
    很快便能与救命恩人相遇,他倒是不急了,自顾自的往几乎成为废墟的祭坛上一坐。
    虽然大部分血光冲破了阵法束缚,积聚于齐府上空,但是祭坛上邪气依旧最浓重。就连那些失去理智,只会被本能和主人操控的傀儡都不敢靠近。
    然而钟应坐下时,这些另傀儡都恐惧的邪气,却自觉绕开了钟应。
    掌心托着下巴,鬓发被气流浮动。钟应发觉船首栏杆边上站了一道身影,那人背对明月,翻飞的衣角在血色光辉中隐约风华。
    如果不错的话,那便是这一任的黄昏殿主疏影君了
    这么想着时,兴奋到癫狂的大笑声从祭坛下传来。
    钟应垂眸瞧去,看到了衣裳凌乱、恍如青年的齐家家主。
    齐家家主扯开了自己衣袍,摸着自己手腕上、胸膛上、颈项上、脸上年轻而有韧性的皮肤,像一个色狼摸着漂亮小姑娘的身体,露出痴迷之色。
    我恢复年轻了!我修为终于突破了!
    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我成功了!我果然是对的,我没错,若不是身体资质困住了我,以我的悟性,我的聪明才智,我怎么会在炼精化气停留这么多年,白白浪费这么多年时光?
    哈哈哈
    钟应觉得这声音吵死了,眉毛一竖,桃花眼掀起几分锋利,凉凉道:睁大眼睛看看,齐家快死绝了。
    那又如何?齐家家主不屑,他们本来就是我的后辈,是我给了他们尊荣,如今为我而牺牲,是他们对我的报答。
    随着面容的年轻,齐家家主实力大涨。
    他自然知道,因为自己的命令、湖中阵法破坏,那些傀儡在齐府肆无忌惮的屠杀往日的血缘亲缘,自己的后辈子弟已经死了大半。
    可是比起仙道长生来说,后辈子弟便微不足道了。
    齐家家主甚至想好了,等整个齐家全部被吃了后,他便留几个最强的傀儡在身边,到时候就是修为比他高深的修士,都不敢轻易招惹他。
    他一定会好好对待这些傀儡的,继续把它们当自己的亲人。
    而钟应也别想跑!
    冷笑一声,齐家家主命令傀儡:把钟应从祭坛上拖下来,我今晚就要放干他的血。
    正在屠杀的傀儡扭头望着钟应,眼睛部分空荡荡的。因为主人的命令,它们不再恐惧邪气,向着祭台上的钟应围去。
    还未近身,钟应便翻了个大白眼:白日做梦。
    话音一落,灵舟已经到达了齐家上空。
    船首的人影翻身而下,手中握着什么,衣袂蹁跹时,手腕一抬,轻描淡写的在夜空中划过一个弧度。
    一阵无形的天风拂来
    覆盖齐府的浓重邪气和凝实血光,便如山间一缕炊烟一般,被风卷起一缕。
    冰雪消融、化为雨水、天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血光削的七零八落,露出了齐府鳞次栉比的房屋,以及角落处的傀儡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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