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降兮的颐月星君?沈折雪摇头,他应该是没有练,帝子降兮那边的人天生堪断天命,没必要修无情道,他们的那位镜君还和人结了道侣。
    沈折雪搓了把猫头,接着讲:无情道的修法当今已经跑偏,我虽不喜严长老,但他的书写得好,修不了就不要修,成天想拿旁人证道,实在太祸害人了。冷宗主当年杀妻证道,境界大成,算不得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拿笔勾掉今日的课程,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我们讲讲乐修的道。
    沈折雪起身,推开窗去看外面的天气。
    天高云远,他回身时说道:代间爱欲所以陷溺众生,善士虽处代间,不为爱欲所染,如涉冬川*。何种爱欲?无情道心法中写人世种种,一杆子全都打死,他们修他们的无情上善,初衷为何?为护人间修道,于人间杀人,说得好听罢了,又想飞升去哪里。
    窗外冬阳正好,他把时渊抱上轮椅,给他的双膝盖好绒毯,走吧,去晒晒太阳,我们回头再讲讲剑法。
    橘猫不喜欢剑法,嗷呜一声翻了肚皮睡过去。
    时渊听他如此解释无情道,手上一紧,不由自主牵住了沈折雪的袖子,却只叫了一声:师尊。
    怎么了?沈折雪推着轮椅,侧头问。
    时渊抬眸望向他,我娘当年修无情道,她走前对我说,一念断缘,一念成圣,劝我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沈折雪第一次听到时渊主动说起当年事。
    他心里砰砰地跳。
    当一个孩子愿意谈起那些隐秘的心事,其中蕴含的情分信赖,宛如自愿展示裂痕的琉璃茶盏,一个眼神,一个不屑都可能将他打碎。
    沈折雪将轮椅推到室外,用手暂遮了时渊的眼睛。一来怕他眼睛刺痛,二来自己习惯在光照下做清邪流的事情,也不想把这件事做得太郑重。
    时渊了解师尊的喜好,抬起右手,掌心覆在沈折雪手背之上。
    他新启了一个话头:师尊精通邪流医治,想必已诊了出来,这邪流天生淌在我血脉中,是胎生的邪气。
    沈折雪嗯了声。
    时渊长年服药,嗓音沙哑:弟子本该坦陈相告,可胎生邪流,前所未见,邪流灵智一说人心惶惶,也许是真。
    沈折雪确实心知肚明。
    时渊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身体中的邪流残息除不尽,净不完。
    这孩子血脉中像是有一颗邪流的种子,沈折雪一次除去后还会重新萌芽,尽管非常微弱,还是绵绵不断绝。
    那是从他心口泵出的气息。
    联系他的身世,时渊的母亲是名门修者,机缘巧合下诞生了一个这样的孩子。
    而从无情道修者口中说出的成圣,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了。
    沈折雪将他推到庭中树下,那么现在呢?
    时渊默了片刻,还让沈折雪继续遮住自己眼睛。
    仙者的灵气从双眼运转而下,直达心脉。
    时渊感受过其他医修的灵气,却无人如沈折雪这般,灵息如潺潺溪流,流经周身如早春清风携飞花。
    所过处虽有冬日未尽之寒意,终究是暖的更多。
    你知道你一死,邪流会从心脏爆出,所以当年你站在莫回头外面催动阵法,是想随水而去?沈折雪拧眉,你后来杀人了,作恶了,你操纵邪流噬人了?
    没有!
    时渊听得师尊质问,心下焦急,惊动地竟似是要从轮椅上挣起,可麻木的双腿将他牢牢钉在了原地。
    天道为誓,我从未害人!师尊,我只是不想瞒你。
    这个答案沈折雪并不意外,但还是觉得胸口闷地难受。
    胎生邪流,哪怕没有作恶,于世人眼中亦是不容。
    沈折雪就曾亲眼见过一个邪胎。
    那日他与负责看管他的严长老赶到修流爆发的村庄时,全村只活下一名待产的孕妇。
    她腹中没有羊水,淌出的都是红黑色的流体,但她的孩子仍活着,好好裹在襁褓里,还会微微喘气。
    沈折雪想要尝试净去邪息,严长老看罢,只道:带回太清宗,邪胎罕见,或许有用。
    抵达宗门时,那婴孩已然异化,肤色发黑,冷宗主便令沈折雪斩杀,再将邪气吸纳。
    沈折雪从未杀过人,如何下得去手。
    严长老素来看不上他如今这幅模样,一剑下去,婴孩当场气绝,之后邪气暴涨,沈折雪被推进了乌色的雾气中。
    像时渊这种成人的邪胎,但凡认识他的修士有一丝一毫想要向太清宗或含山邀功的心思,将他出卖,那都会是一本万利。
    修真界的师徒关系,难道竟真有这般深重,足以生死相托?
    沈折雪默了片刻,既然没有作恶,那就该好生医治。
    他停了须臾,沉声道:你话里话外,不过想要我一个承诺,我是可以给你。
    这孩子心智早熟,聪慧且心思细密。
    沈折雪松开手,绕到时渊轮椅前,俯身看向他。
    时渊在沈折雪的眼中看见自己苍白的面目。
    你既然未走迷途,谈什么知返呢?
    时渊一怔。
    他的师尊话意凶狠,声音却如这冬阳蕴着暖意,那是你娘的无情道,不是我的道,你肯叫我一声师尊,我便拉你一日。
    此事你知我知,来日若是你失去意识,或真的变成了传说中的邪流灵智,为师乐意清理门户负责善后,保证你不炸不响,安安静静地走,毕竟这也算是我的道法擅长。
    沈折雪敲他的脑门,只是终究还未到那时,莫要再想其他了,我能兜着便给你兜着。
    几时好光景,行乐须及春。徒儿,为师希望你能活的轻快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①代间爱欲所以陷溺众生,善士虽处代间,不为爱欲所染,如涉冬川。《道德真经广圣义(杜光庭)卷十四》
    ②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一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一名幽精,阴气之杂也。《云笈七签魂神部》
    第5章 暗流
    时渊是个聪明的孩子,沈折雪以前带班那么多年,什么样的性格没有见过,如时渊这般听话乖巧不教人操心,原是最该省心的学生。
    却也最容易被忽视。
    他的性格较为被动,心思细腻,最擅隐忍,疼了苦了也不知道叫唤。
    老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并不是没有道理。
    有回应,索求才能触发。
    一个再怕疼的人,长年累月对着空山枯谷喊叫哭闹,也终究会哑会倦。
    沈折雪惦念他这不哭不闹的徒弟,将授课的内容稍加修改,午后阳光好时,他们就搬到庭中上课。
    莫回头花木扶疏,连冬日都不见衰草枯败的颓色。
    院角里栽着几株梅树,在灵气滋养下已长得十分高大。
    枝梢攀出墙去,与道口的野梅相接,可以料想开花时会是怎样的景致。
    每隔七日沈折雪便为时渊去一次邪流,到近几次已是手到擒来,做得尤其轻松。
    那枚邪流的种子在沈折雪周期性地打压下,终于变得蔫儿吧唧,每天象征性吐一点邪气聊表敬意。
    晒了几天太阳,时渊的脸色瞧着比沈折雪刚来时要好了许多,唇上也添了几分红润。
    饭桌上沈折雪留心着他喜欢的口味,甚至想亲自下厨,倒让厨娘暮娘子过意不去,把他推出了厨房。
    沈折雪和时渊一同进食,都不知道自己胖了几斤。
    莫回头的人这才意识到沈折雪是修仙人,日日吃凡人饭食,除了长肉,于他修为毫无精益,就开始计划用灵石给他买灵果仙丹。
    沈折雪知道后直摇手,他现在这情况吃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好用,只得扯谎以后不打算修仙了,就在凡间慢慢老去彻底做个凡人。
    大家听后觉得当个凡人真的很不错,都非常支持沈五的志向。
    整座莫回头里的妖魔们仿佛已经完全融入了人间,过人间的节日,吃人间的饭食。
    宁朝作为莫回头的二号管家人,近来在准备年关囤货的事。
    今年各大门派大比定在冬末春初,有意向门派的百姓子弟都已动身,而南界没有大宗门,总得来算流出人口比流入人口多。
    宁朝在云沧城的集市逛了一圈,发现集市没有去年来的丰富,便带着年年猫去隔壁廊风城赶集。
    小主人身体的好转是件大喜事,加上新拜了师尊沈五,这个年定要好好地热闹热闹。
    近来,莫回头里的几个大妖大魔都察觉出时渊的变化。
    他似乎很依赖沈折雪,这一点沈折雪还不能太体会,但岁叔这几个人毕竟跟了时渊几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们小主人的目光追随着沈仙长,被抄着腿弯抱起来时,手指会无意牵住沈折雪的衣袖。
    讲课时,时渊有技巧地走神,他默默看着讲解文意的沈师尊,眼底泛了一丝活气。
    岁叔隔窗听得屋内两人对答的声音,心中百味杂陈。
    主人与夫人一桩孽缘,致使小主人颠沛流离,如今遇着了这位沈师尊,倒有苦尽甘来的意味了。
    *
    沈折雪给时渊讲完了晚课,翻了翻自制的课件,已经不剩几页。
    这进度,一个月顶三月。
    沈折雪暗自决定调整课程,走到桌前要将灯芯剪去。
    借着烛火,他无意中瞥眼看向床榻,却见卧躺着的时渊鬓角渗出湿意。
    沈折雪紧张起来,走回床头,伸手贴上时渊的额,怎么回事?
    灵气在徒弟筋脉间流转一周,沈折雪脸色变得凝重。
    时渊断断续续吸着气,睁开眼看他,轻声道:是腿,师尊。
    时渊腿上的毛病,并非完全是邪流所致。
    沈折雪的医术停于书册,但还能诊出来些病症,时渊的腿伤是因为外伤后骨头没有长好,又被邪气冲过一遍筋脉,伴随各种不知名的病灶,多重叠加的结果。
    连专业的医修都不敢下药,沈折雪这个净化仪不是骨科大夫,他治不了这个。
    揭了被子一角,便见时渊手指紧掐在软厚的褥子里。
    你刚才怎么不说!沈折雪叫岁叔搬来炭炉,回身渡了股灵气给他。
    这毛病发作起来,来势汹汹,时渊气息浮乱,已是答不了话。
    岁管家见这场面也不慌乱,在床头小柜中拿出一瓶阵痛的药,就着水给时渊喂了下去。
    好在药效上来地快,时渊便缓过了这口气。
    沈折雪快要吓出一身冷汗。
    在他看来这小徒弟就是个瓷人,磕磕碰碰都能要了命。
    反倒是岁叔来宽慰他,沈仙长莫慌,每年冬天都是如此,这药是春祁药铺的上好灵药,用过会好很多。
    果真没多久时渊就清醒过来,还知道对沈折雪说声吓着师尊了。
    沈折雪松了口气,不知该怎样说他,只坐在床头气闷地给他把被子掖紧。
    掖罢不够,还在被面上用力拍了一巴掌。
    时渊见他这般火气,行动上偏这般的轻,回想到方才那句质问,几乎是沈折雪这么些日子里讲的唯一的一次重话。
    他心下软的不成样子,眨眨眼乖巧地认了错。
    师尊,徒弟知错了。
    沈折雪看着他的眼睛,拿他没有办法。
    本是要再念叨两句,可转念一想,时渊才吃了药,如果自己又在这逼逼叨叨,害他头疼,也实在不合时宜且非常老妈子。
    徒弟性格如此,沈折雪不知是心疼的多,还是恨他逞强的多。
    明明这么大个师尊在面前站在,都不知道喊一声疼,还在自己憋着忍着。
    算了。沈折雪深吸一口气,现在好些吗?
    时渊点头,见沈折雪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沈折雪撑在褥子上的手,道:师尊,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沈折雪知道他是在给双方找台阶,便顺坡而下,道:多大的人啊,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
    沈折雪沉吟片刻,那就讲个,凡人立志当个教书先生的故事吧。
    *
    一段故事说不尽前生,沈折雪压低声线,将往事说的细水长流。
    从前他的养父老爷子常批评他,说他如果不调整声音,用这个调子讲课,学生必然睡倒一大片。
    果不其然,时渊很快睡去。
    只是睡前还要抓着沈折雪的衣边,不忘把明日的续篇先预定下来。
    沈折雪很高兴他能提要求,甚至希望他能再胡闹一些。
    应了他后,沈折雪灭了灯,放轻步子离去。
    可他夜里睡不着,胸中烦闷得很,便拿上一壶酒,爬上屋顶去吹风。
    沈折雪对温度实在太不敏锐,一身薄衣也不觉得冷,喝下去的酒反倒烧得肺腑滚烫。
    他有点迷上了这个世界酿的酒。
    从前他家里两个老头儿都是爱茶爱酒的人,在他成年后就经常叫他一起来喝,所以沈折雪会品茶,也好酒,喜欢带点酒味的食物。
    在莫回头安定下来后,沈折雪便不时会坐到屋顶上,饮这几口美酒。
    今夜月色撩人,酒是陈年佳酿,喝到嘴里却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是头一次与人谈起过往,即便是当成故事来讲,也难免有些触动。
    正想的出神,隔壁屋顶忽而传来一段弦音。
    其声清幽明净,颇衬这月夜。
    弦音落后,则是吆喝似的一声,兄弟,你那酒分我一坛如何?
    沈折雪循声望去,不经挑起眉。
    之前倒是没发现,他住的这间屋子的屋顶,与隔壁住户的屋顶挨得这么近。
    隔壁屋顶盘腿坐了个男子,正将手里的空酒坛子颠倒过来给他看,我的刚巧喝完,你还有好多呢,独喝闷酒多寂寞,分我一坛怎样?
    沈折雪就将酒坛扔了过去,对方抬手接过,顺势就仰头来喝。
    这人胡子拉碴,看不出年纪,身上是布衣短打,胳膊肘那块还缝着补丁。
    但他怀里居然抱着把华美的琵琶,方才那弦音就是这琵琶声。
    好酒啊!邻居,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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