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大多数人来说,被制成活傀儡的滋味,还不如死了人的魂魄被困在玉匣之中,无法活动、更入不了轮回,却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壳受他人的思想操控,顶着属于自己的面貌,做出无数违背本愿的事。
    想想都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玉蝉,你准备好了吗?】
    莲华笑吟吟地看向了他。
    发愣中的玉蝉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望向主人的脸,像是被下了蛊似的,拼命点头。
    无常拜托他做的事,其实很简单。
    玉蝉的魂魄已经足够成熟,可以脱离那块玉佩,以游离的形式单独存在。
    而莲华也修炼出了元婴,能使魂魄脱出体外。
    只要动作够快、不被玄螭察觉,他们就可以在剥离魂魄的刹那偷梁换柱,由玉蝉代替莲华,被关入那方玉匣。
    玄螭将莲华平放在了地面之上。
    早在被捉拿的一刻,莲华的五感便被玄螭封闭。对于大难临头,他一无所知,既不能反抗、也不能求饶。
    此刻,他就像是睡熟了一般。闭着眼,唇红齿白,极其安详而甜美,仿佛一个等待雕琢的白瓷娃娃。
    玄螭单手托起了莲华的脸,召唤出了那柄血色的飞剑。
    泛着无情寒芒的剑刃,抵在莲华柔软的脸颊上,将要刺破。
    锐利的剑尖,却迟迟不曾落下。反倒在完美得剔不出嶼、汐、團、隊、獨、家。一丝瑕疵的皮肤上,危险而亲昵地流连。
    美人如玉剑如虹。
    玄螭眼底迸出赞赏与惊艳的光彩,执剑的手甚至在细微地颤抖,明知对方不会有反应,却还是自言自语道:
    真美真想再多看一眼
    昔日苍山掌教杀伐决厉的脸上,缓缓浮现出纠结而困顿的神色,金瞳里黑气四溢,竟似痴狂了一般,
    这样有灵气的一张脸,就要毁了,真舍不得
    玄螭这样说着,掌心却缓慢地开始了动作。
    第一剑落下的时候,莲华嘶了一声,当机立断:【玉蝉!】
    玉蝉神经紧绷到极致,正处于待命状态,几乎是贴着莲华的话音,便和他的魂魄调换了位置。
    两道魂魄在半空中短暂的交汇。
    莲华以半透明的形式漂浮在外,隐匿气息。
    玉蝉住进了莲华的身体,还没适应,就被疼哭了。
    好疼真的好疼
    早在答应无常的那一刻起,玉蝉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便嘴上说着不过小伤,却心知即将承受的、是生不如死的漫长折磨。
    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能这么疼。
    就好像万箭穿心。
    就好像四肢百骸被一点点拆割、分解。
    就好像无数只蚁兽钻进了血管,生拉硬拽,将人的魂魄和躯壳撕扯成两半,底下的筋肉却还藕断丝连,咬合牵长着晃荡。
    饶是玉蝉这种无情无窍的器灵,也被硬生生疼出了泪花,但为了不在主人面前丢脸,他还是吸着鼻子往回咽。
    他的脑袋疼得快要炸开,偏偏玄螭还在一旁不停絮语。
    第一刀
    从前你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对外心狠手辣,却独独待你关怀备至吗?
    第二刀
    本座是昆仑海的魔尊,却也一直是你的师父。我没有变,莲华,我的好徒儿是你变了。
    第三刀
    你说你只想对身边至亲的人好,不想掺和凡尘琐事,更痛恨世人欺你辱你。那好,我就成为了你想要的样子。
    第四刀
    可现在,你又满口苍生大义,骂我阴险没有人性。你改口得容易,可我却要如何变回去?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顺你的心意?
    第五刀
    后来我懂了,一个人假使不爱对方,那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玉蝉整个人抖成了个筛子,身躯极度的痛苦和疲惫,精神却异常的亢奋。
    他其实是很怂很怕死的。
    但怕死是为了更好更久地陪伴主人。
    而现在,他正在实实在在地替主人分忧,他不再是那个除了陪聊外一无是处的小系统他正在保护主人!
    玉蝉痛如刀绞的心底,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更盖过了恐惧。
    能和主人并肩而立,是他期盼了百年的夙愿。
    现在上天终于大发慈悲地给了他这个机会,那即便前头是个万劫不复的火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往里跳!
    想到这里,玉蝉甚至狠狠地笑了起来。半死不活的样子很是狼狈,却透着慷慨而无畏的气概。
    正当他的灵魂与肉亻本在两个疯狂的极端之中挣扎时,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忽然环住了他的脖颈。
    一声缱绻的低呵,若即若离地拂过了玉蝉的耳垂:疼吗?
    灵魂状态的无常,从身后轻轻拥住了玉蝉,侧过头,冰冷的唇贴在他的耳侧。
    居住在莲华躯壳里的玉蝉,整个人顿时僵硬了。
    流淌出的冷汗变成了热汗,玉蝉的呼吸不由自主米且重了几分,口干舌燥道:有、有点不,一点都不疼!
    无常无声地笑了起来,半透明的身躯贴近了莲华的脊背。
    像是一只背后灵,又像是一条美人蛇。
    玉蝉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冰凉,就像是服了一味起死回生的灵药,兴奋道:
    主人你不要小看我,我很坚强的!
    无常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扌无着他的后背,喃喃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愧疚了该怎么办?
    幽深的洞穴之中,两具一模一样的肉亻本,正胶着地亲密着,呈现出黏连不分的姿态。
    只是一个艳绝如鬼、一个眼神迟滞。
    地面上鲜血流淌了一地。死气沉沉的那具躯体之上,绽开了无数道清晰的血痕,就像是血莲花蜿蜒的脉络。
    花开到荼蘼,便成了罪孽。
    这一幕美丽至极、却也惊悚至极的画面里,玄螭舔吮着指尖染上的鲜血,看向莲华被血污打湿、却依旧天真而纯洁的脸,目光里有一种近乎毁灭的深情。
    他重重地挥落了第六刀
    这三百年来,我无愧于心,但还是落了个死生师友的下场。你,牛头,马面,我最信任的存在,全都众叛亲离。难道真像你那虚伪的小徒弟所说的,这世上惟有仁者无敌?
    第七刀
    不,魔修信奉的是力量!只有无敌之人,才会无敌!莲华,你太不听话了本座思来想去,只有把你做成傀儡才好。就算你再也不会对我笑、对我哭,就算是我在自欺欺人
    玄螭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划开了第八刀
    我却也不会因为你的愤怒而难过,不会因为你的欺骗而心软了。
    他落下最后一刀,如释重负,将吸饱了鲜血、因此更加红艳的飞剑掷在地上,握着那团被剥离出的、莹莹发亮的魂魄,微笑道:
    从今往后,你讨厌的人我来除,你爱的人也由我来杀而你,只要看着我就好了。
    无常的魂魄悄然飘远。
    玉蝉如释重负,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似的,大口喘着气,腼腆地笑道:
    不用愧疚的,主人只要多喜欢我一点点,就好了。
    玄螭一步步走向了那方黑匣。
    铮
    玉匣弹开,仿若一个须弥芥子,内里深不见底。
    玉蝉胡思乱想地走着神:幸好主人聪明,想到了让我代替的办法。我皮糙肉厚,面对刚才的折磨都觉得疼,要真让主人经历了,该有多难过?
    离开了无常的触碰,他身体里火本该熄灭,却躁l动得更是厉害,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正在催生。
    玉蝉不自在地扭了扭屁l股,用手掌扇着风。
    玄螭将那团魂魄放进了匣中。
    炽热并没有被驱散,反倒像是要整块玉烧起来似的。
    小系统坐立难安,怀念起曾紧贴在他身后的冰凉手掌。
    莲华在空中俯视着玉蝉,最擅于掩藏情绪的脸孔上,忽然浮现出了讶异。
    就在玄螭关上黑匣的那一刻。
    玉蝉模糊的轮廓,竟逐渐清晰起来,化作实形。
    从脚到头、从四肢到五官,再到眼角眉梢,最后细微到每一根发丝。
    玉蝉疑惑地望向了自己的手。
    那里生长着五根手指、有脉搏正在跳动、麦色的月几肤下血管交错
    玉蝉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
    【主人、主人你快来看!我真的修炼出了人身!】
    他欢欣雀跃地挥舞着手,迫不及待要和无常分享这份喜悦。
    却发现不知何时,无常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侧。
    玉蝉生l涩而激动地适应着新的身亻本,鼻子泛酸,却是真的有种想哭的冲动了。
    无常怔怔地看着玉蝉。
    回忆排山倒海,一霎时涌上心间。
    前尘、旧梦、来因,那些定格的碎片,像是飞舞的白鸽,又像是苦海里的逝水,纷乱地交织成画,一页页快速地翻动而过。
    【主人?主人?你喜欢我这个样子吗?】
    啪
    洞穴的穹顶上,忽然落下了一滴水。
    无常来不及避退,仓促地闭上了眼。
    水滴砸在他细细发颤的眼皮上,有些沉重。
    无常仰起头,喉l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哽咽。
    水滴划落。
    无常秀眉微蹙,虔诚的姿态近乎献l祭,眉眼间却蒙上了一层光辉的神性。
    诡艳无声,却又惊心动魄,竟像极了飞天壁画里诱佛的罗刹女。
    玉蝉面对着这一幕,陷在浓浓的震撼之中,甚至被某种庄严的力量驱使着,想要匍匐在对方脚下。
    无常睁开了眼。
    水珠在他的唇边消逝,滋味有些苦,又有些酸甜。
    譬如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
    无常抬起了指尖,一寸寸描摹过了玉蝉的眉眼。
    这是一张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脸。青涩、英俊、干净,和昆仑的有七分相似,余下的则像无常本人。
    但却没有昆仑的桀骜与蔫坏劲,更多的是纯情。
    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无常笑了起来,两个小酒窝浅浅的,注视着玉蝉的目光分外深情。
    却又像是在透过他,深情地凝视着另一个人。
    很好看,我很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
    玉蝉是他一手调l教大的器灵,是专为他喜好而量身定制的完美情l人。
    虽然中间出了些差错,导致他的长相和某张可恶的脸如有神似。
    但无常知道,结果仍是自己期望的。玉蝉忠心不二,将他的意志奉为最高且唯一的命令,不会做出违逆他的事,更不会自说自话,在他犹豫不决、心口难一的时候用霸道的吻,来证明很多东西。
    玉蝉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了某件重要的事:主人,你都想起来了?
    无常笑意朦胧,像是隔着一层纱,轻轻地点了点头。
    内敛的姿态,像是被风吹皱的池水中,一株纯洁而静的水莲。举手投足间却又不经意地透出华容艳光,令人不敢逼视。
    这个世界里,莲华和无常有着相同的容貌。但此刻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魅力,已经超越了凡尘的界限,予希団兑即便是天生炉鼎之体,亦无法企及。
    唯一的解释,是无常已经恢复记忆,现出了本体。
    玉蝉傻兮兮地站在原地,直白的脸上写满了痴迷。
    少年人不擅心计、爱一个人也不带目的。无常对这样单纯的目光很是满意,正想伸手拍拍玉蝉的脸,让他清醒,忽然有一道神识破空而来。
    无常蹙了蹙眉。
    神识呈现出金龙咆哮之相,气息极为猛烈,更近乎偏执,每一片龙鳞里都似裹挟着死志。
    无常对样霸道的气息有本能的反感,心头却又隐隐悸动,仿佛似曾相识。
    就在这条金龙即将袭向他的刹那,无常脸色巨变,忽然意识到了神识的来源所在
    无常猛地一挥衣袖。
    佛光振袖而出,幻化成一道纷繁夺目的千幅轮相,向着金龙击去。
    两股璀璨的光芒在空中激荡。
    金龙被倏地震退,发出一声悲鸣,化作无数破碎的金光,洒在无常被仇恨与快意染红的眼底。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苍山之巅的大殿里,正闭目凝神、捏着剑诀打坐的昆仑,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情节小小地满足了我写替身攻的心愿但还不够原汁原味,以后可能会单独开个这个题材的中篇吧2333
    第61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二十三)
    玉蝉望向那道杀伤力极强的佛光, 心中微诧:主人,你
    清脆的声音, 在弥漫着血腥气的地底, 咬牙切齿地响起:
    耍我耍得很开心是么鬼王、昆仑,你们一个个, 全都去死好了!
    玉蝉看着主人长发披散、胸膛不住起伏、显然是恨极了的模样, 心头竟感到一阵安定。
    他最担心的,莫过于主人在记忆恢复后, 会不再只信任于他一个人, 会投奔向其他熟识已久的怀抱。
    一颗大石落了地, 玉蝉的话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沾沾自喜:那, 主人打算怎样处置他们?
    无常双脚离地, 以灵魂状态飘向空中, 对准苍山的方向。
    他勾起嘴角, 像是一枚单薄的纸鸢上, 用大红色绘出的、童稚而惊悚的笑脸。
    去给昆仑,道心种魔。
    苍山大殿,妖风阵阵。
    本该是天下最庄严肃穆的礼堂, 此刻竟像极了一座闹鬼的孤坟。
    无数团黑影正在屋内飞窜, 将牢不可破的窗棂冲撞得吱呀作响。
    大殿中央,少年紧闭着眼, 眉心死死拧成一个川字,不详的血光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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