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徒弟两个字,莲华一瞬间回过了神,握在海螺刀边的五指缓缓收紧。
    玄螭再一次走近了他。
    跟我回去。
    他迎着莲华愈发凶狠的目光,朝对方伸出了手,
    事不过三,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背叛我我的忍耐有限,只要你敢再跑一步,我就立刻杀光昆仑海边所有的人。我不介意试试看,究竟是你布阵的速度快,还是我的剑落下得更快。
    半空中递来的手,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施舍,又像是一个不容置喙的命令。
    莲华怆然一笑: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给的,你想要,就拿去。
    玄螭眯起了眼,一字一句生硬道:你就一心急着求死?
    莲华朝上挑起了眼,直勾勾地盯着玄螭,发出一声嗤笑。
    这样毫无自由、也毫无尊严的活着,和死有什么区别?
    你的命是我给的,是生是死,都轮不到你来决定。
    玄螭身形不动,内心却有无数情感正在横冲直撞,
    我早说过,我不需要你死。夺舍一事,昆仑胎就是最好的容器。
    玄螭擒住了莲华的手腕。
    莲华即将刺向他的刀刃,就这么硬生生僵在半空。
    他用力挣动着手腕,神情烦躁,一口浊气不上不下,咬着牙道:魔尊陛下真不愧是人面兽心。
    是。可人又如何,魔又如何,难道人就比魔高贵?
    玄螭力道弓虽横,没有给他挣脱的机会,反倒细细地摩挲起他腕口的纟工痕,
    人族总是冠冕堂皇,说什么正义之类的空话,把魔族斥为异类可这难道不是因为,魔族别无选择?
    玄螭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看着他,
    难道你忘了,从前那些修士是怎样对待你的?你又是怎样口口声声说着,只想守护好身边的人、专心报答你的师尊的?
    玄螭步步紧逼,没有给莲华任何喘熄的余地,
    我就不该闭那百年死关,让你被伪善的世俗玷氵亏。真不知道你那妇人之仁的小徒弟是怎样给你洗脑的万万没想到,我和你之间,居然也会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莲华张了张口,像是要解释。
    玄螭又截口道:我头一回现出蛇身时,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从前不曾滥杀无辜,出关后却要血祭凡人?
    听见这句话,原本焦躁的莲华精神一振,现出肃容。
    这是十余年来困扰他最深的问题,便是玄螭为何会心性大变。
    他实在难以将那个滥杀无辜的魔头,和回忆里光风霁月的师尊,拼凑在一起。
    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莲华怀揣着即将揭开某个谜团的心情,既激动、又惊惧,只听玄螭说道。
    杀死太上长老那夜,我的境界才刚突破化神,他却已是大乘圆满,差一步便能登天。
    莲华瞳孔微颤,抓住了关键:所以你动用了禁术?
    自从夺舍人族少年的死躯、进入苍山剑派以来,我修习的一直是诛邪剑道,再未触碰过那些魔门功法这是不是很像禅宗的老和尚们,总爱挂在嘴边教导人的两句话:洗心革面、改邪归正?
    玄螭讥诮地道,
    直到那一夜,我为了杀死太上长老,祭出天魔真身与他对抗压抑的魔气一旦苏醒,便无法维持仙体。
    也正因如此,后来的那些年里,你坚持替我治病,我却始终不曾好转。直到我隐入后山闭关,在地底完成了蜕变,恢复魔躯。
    立地成佛,只要放下屠刀可从佛入魔呢?仅仅简单的一个过错,就能毁了多少年来积累的善果,把一个好人贬成恶魔、踩进泥里,永世不得超生!
    玄螭抬起头,望向昆仑海上空血色破碎的苍穹,像是对着天道,发出字字泣血的悲鸣控诉,
    天下大同、众生平等,你以为我不想吗?我身为天魔至尊,却坚持封印力量,从一个气窍不通的外门弟子做起,学习人族之道为的不就是找寻能让人魔二族融合的方法?
    可我错了,彻头彻尾的错了。人族不值得同情,人与魔也永远不可能混为一谈,不是吗?
    玄螭淡淡地看向了莲华,轻声道,
    莲华,你总说我是刽子手,可难道你以为你的手,就有多干净?
    莲华整个人浑浑噩噩,如遭雷击。
    玄螭情绪激动,说得语无伦次,他却明白其中的含义。
    亢龙峰顶的道藏里,曾经记载过这个秘法。
    是以魔魂离体,灌入人类躯壳中,从此后便能以人身生存于世。
    前提是要封印真魔之力,不能再使出魔族功法。
    否则前功尽弃,将会变成半人半魔的怪物,遭受万蛊蚀心之痛。
    唯一的出路,只有重新转回魔身,从此再不能以正道修行,必须依靠血祭、杀戮,方可让凝滞的修为得以突破。
    而在杀死太上长老之前,黑尾环蛇便已养在后山。
    玄螭早已准备好了蛇蜕的容器,炉鼎之体对他而言并无用处。
    师尊完全可以不救自己。
    可玄螭却依旧舍命相护,甚至因此放弃了一统天下的伟业。
    原来一切杀孽,皆是因他而起。
    原来早在那时,他和师尊,便已是心意相通。
    疑惑解开的刹那,莲华终于明白,师尊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肯把真相告诉自己。
    他的师尊,自傲得近乎自负,往往打落牙齿和血咽,也不肯低头。
    玄螭有自己的坚持,习惯了默默承受一切,永远给人一种稳重、可靠、而又高不可攀的印象。
    不会通过喊苦喊累,来引起重视。更不会像那些毫无包袱的少年郎一般,在爱人跟前自然而然地撒娇,流露出真实而软弱的一面。
    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即便没有自己的呵护照料,他也能过得很好。
    所以在感情的较量之间,最容易吃亏受伤。
    宿命阴差阳错,蹉跎了许多。
    他自以为是最懂玄螭的人,却还是落入了偏心的俗套。
    莲华心中发出一声哀叹,支撑不住地跌坐在地,紧闭的双眼间,似有止不住的泪水涌出。
    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怎么,后悔了?
    玄螭看着逐渐四分五裂的神情,本该扬眉吐气、生出极大的报复心理。
    但他却没有生出丝毫快慰,反倒酸涩莫名,静静地想,
    现在的自己,姿态一定难看极了吧?
    简直像是个哀怨的弃妇,以付出作为要挟,逼着对方回心转意。
    错已至此,挽留又有什么用?
    还不如一错到底。
    血色的飞剑凭空幻化在他手中。
    剑尖挑起了莲华被泪水打湿的下巴。
    天下苍生,你渡的过来吗?
    玄螭的身形逆着月色,晦暗不清,只有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冷冷地吐出似笑非笑的话音。
    不如,先渡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无常:玄螭,我对你心生感激,对玉蝉意存怜惜,对佛父一向敬重,对牛头马面totally don't care,但对昆仑却是却是刻骨铭心的相爱。
    玄螭:我问心有愧,而且偏要勉强:)
    第60章 苍山负雪,瀚海凡劫(二十二)
    苍山之巅。
    空旷华美的大殿里, 一个少年正在打坐。
    少年峨冠博带,装束正式, 眉心隐有疲倦, 显然刚应付过一场极隆重的庆典。
    然而他正在做的,却仍是一件十分劳损心神的事。
    剑意从他的身体内部倾泻而出, 奔腾如江河。
    外放的神识并没有很快收回体内, 而是汇聚成了一条条金龙,延伸向大陆各处。
    与寻常的修行吐纳不同。神识离体, 是将修行者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在外, 随时有可能遭受攻击。
    整个过程充满凶险, 若非天下无敌, 断不敢轻易尝试, 但少年却无比熟练。
    甚至就连他难舍难分地睁开眼、目光哀恸, 长叹出一口浊气的动作, 也是那样的熟练。
    这十余年来, 昆仑一直在坚持找寻莲华的下落。
    中州大陆很大,藏一个人很容易,找一个人却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何况他们本就失散于昆仑海。深不可测的海底, 隐藏着多少角落, 是化神期修士的神识也无法企及。
    昆仑从未放弃过希望。
    但当希望一次次地燃起、再破灭,再燃起、再破灭, 周而复始,如同一场漫长的凌迟时。
    再坚定的希望也会变成绝望,如同命运和他开的玩笑。
    啪
    寂静的空气中, 忽然传来金属破碎的声响。
    马面握着铜钱的手怔在半空,正对上昆仑投来的视线。
    少年摩l挲着横在膝间的剑,喃喃道:还是失败了吗?
    马面张了张口,半晌,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摊开了手。
    这十余年来,他也一直在想方设法,推演莲华的下落。
    但用以占卜的三枚铜钱,往往还未抛到空中,便应声而碎正如此刻一样。
    好事多磨,大概是贼老天特意想考验我们的诚心吧
    马面嘴上这样宽慰着,其实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莲华踪迹不明,显然是某股力量在刻意为之。
    但天道又哪会管这些鸡毛蒜皮?不过是强横专断的某位尊者,在向千里之外的他们宣誓主权。
    昆仑眸光渐暗:玄螭他想逼我们现身。
    你又要冲动?马面侧目道,都忍了十几年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吗?
    已经十几年了。昆仑摇了摇头,我怕我等不及,更怕师尊等不及。
    马面撇了撇嘴,正想劝他几句,忽然脸色巨变,五指收紧,捂住了胸口。
    昆仑:怎么了?
    话音传到马面耳朵里,只剩下了一连串尖锐的嗡鸣。
    他佝偻下腰,心头剧烈的刺痛,就好像是被人硬生生剜下了一块肉。
    马面神情惊悸,立刻意识到这是孪生子之间共通的心灵感应!
    牛头他瞪大了眼,喃喃道,牛头出事了!
    昆仑的右眼皮不合时宜地跳动了一下,豁然起身:你去哪!
    马面反手揩去嘴角涌出的血线,跌跌撞撞地化作原身英招,双翅扇起流火,腾空而去:昆仑海!
    昆仑暗自咒骂了一声,心头涌起不详的预感。
    正当他提起剑,打算一同追上时,游离在外的神识忽然传来波动。
    昆仑硬生生地刹住脚跟。
    中州大陆四面八方的景象,透过神识一齐汇聚进他的脑海。
    有涛声、有蝉鸣、有天风、有花开。
    尘世广袤的喧嚣被他隔绝在外。
    昆仑意念深入,锁定了一道微弱而纯净的气息。
    那好像是莲华的魂魄?!
    昆仑海底,依旧是那样死寂。
    在被玄螭押解回来的路上,莲华已经停止了哭泣。
    事实上,即便是方才,他也只不过是声情并茂地干嚎了几声。
    但眼眶难免微红,兔子似的,格外惹人怜爱。
    浅灰色的瞳孔被水雾打湿,趋近于透明,却有些冷,泛着扑朔迷离的光,像是倒映着另一个世界的风景。
    莲华的脸孔很是平静,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玉蝉窝在莲华的心口,小心翼翼地觑着主人。虽然看不透对方的情绪,却因此更加好奇。
    无常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这个问题困惑了玉蝉很久,答案总是自相矛盾。
    说多情,自然是多情的。
    诸天神佛里,无常是最格格不入的一个。
    他做事随心所欲,一向不遵循规则,更不懂何为绝情弃爱、六根清净。
    明明出身尊贵、毫不费力就能过着无数凡夫俗子梦寐以求的生活,却又能为爱堕魔,毫无留恋地将荣华舍弃。
    无常爱很多人、爱很多事。
    无论那个人出身高低贵贱、又或者是路边的一株野花野草,也无论那件事是风雅高尚,还是某些被嗤之以鼻的低亻谷癖好。
    但凡能让无常动心的,他都会一桩一件认真对待。
    这样的主人,却也是最无情的。
    正如酆罗地狱里那个艳名远播、又恶名昭著的鬼差,无常以玩弄人心为生,以他人的爱欲为食。把别人对他的好,都当做理所当然。
    这般招摇的行事风格,说是恃靓行凶也不为过。但偏偏如此,三界六道里却有数不尽的生灵被他吸引,一个个抱着不信邪的想法,前赴后继、妄图得到无常的真心。自以为能将人驾驭,最后反倒成了沉陷泥潭、不可自拔的那个。
    相比之下,无常的生命里,就没有拖泥带水这四个字。
    他的爱只给自己爱的东西。爱便爱得义无反顾,断也断得利落决绝,留给世人的只有一个潇洒的背影,就好像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伤的总是他人的心。
    咔
    玉蝉默默地握紧了拳,望向不远处的动静。即便心知此刻的念头有些傻,却还是没来由地相信,自己会是那些排着队想要打动无常的人里,最特殊的那个。
    黑暗的洞穴里,玄螭拿出了一方黑色的玉匣。
    玉匣表面尘封着两道白色的符篆,上面以鲜血密密麻麻写满了梵文。
    莲华终于缓慢地动作了一下,望着那方泛着诡异色泽的黑匣,毫无生气的眼瞳里,竟泛起贪婪的光。
    他感到一种心跳加速的错觉仿佛只要等到匣子被打开,就能触碰到天道的终极。
    玉蝉的心也跳得飞快,却不是因为激动,而是紧张。
    回到深渊的路上,无常告诉了他制作活傀儡的方法。
    是将人的魂魄从肉身之中剥离,然后封存在一方玉匣之中。
    这样做既能不让魂魄消散、区别于真正的死亡,又能抹消人的意志,使原本的躯壳变成一副听凭调遣的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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