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地方,文人骚客常往,倒的确是需要一些乐师伴奏,给个缠绵气氛的。
    纪墨主动上前温驯,他穿着整洁干净,举止有礼,又还年轻温文,那老鸨看着他,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显出来了。
    要,要,要,哪里有不要的呢?刚好,我们楼中一个乐师前些日子摔了一跤,伤了手,你若是会弹琴,就先顶了他的位置,钱的话,好说!
    她的话含糊,纪墨却是要问清楚价钱的。
    两个说了一阵儿,老鸨笑着嗔怪:你这是来我这里做生意的呢?我还没听听你弹得如何呐!
    然后,纪墨就到琴前弹了一曲,在这种地方弹琴,纵然也有焚香,那份心情总是不一样的,所需要的情绪也是不同的。
    纪墨没有选择什么旷远之音,而是弹了一首比较舒缓的,曲子好不好的先不说,这份熟练就足够当一个乐师了。
    谁来青楼这种地方是专门听一个男乐师弹曲子的呢?
    若是真要听,也要听那些色艺双全的佳人弹奏才是。
    老鸨听着还算入耳,也没深究,跟纪墨说好了具体的活动范围和工作时间,费用等之后就没再理会纪墨了。
    百花楼是青楼,这青楼可不是只有夜里才会开放,白日里,也有人来,但白日里对乐曲所需不多,纪墨若要弹,可以随便弹弹,连贯顺畅即可,若不想弹,就可等到晚间,固定的时间百花楼是有表演的,那时候才要弹奏,具体什么曲子,也是有些要求的。
    以前纪墨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青楼,现在看来,管理还是很严格的,纪墨活动的这片空间跟前面是隔着竹帘的,这竹帘是固定死的,并不能够打开,除了身后的门,两侧都是木墙,并不能够通行,隔开了跟楼中姑娘们的距离,同样,也不会给乐师冲撞贵客,或者冒充贵客的可能。
    琴是楼中自有的,算不得什么好琴,所要弹奏的曲子,也跟暖场的一样,都是很寻常的那些,难见技艺。
    纪墨看了看,轻叹,还是自己想得太好,什么练琴,这些曲子想要练琴撑死了能够练个熟练度出来,真的想要有点儿功底的,不能是这样基础而寻常的曲子。
    趁着白天没有硬性要求,纪墨就开始弹奏一些曾经练习过的有难度的曲子,有些还算得上是高雅之乐。
    只不过这些乐并不在百花楼要求的范围之内,没有准备相应的香,纪墨便干脆没有焚香。
    他一向是觉得某种心境上的契合和熏陶,不需要借助外物,非要沉浸在那袅袅香气之中才能让自己琴声高远的,总是落于下乘。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跟况远说的。
    不知道从几时起,弹琴就必要焚香,宛若传统一样,况远看似不规矩,却又在某些方面是传统的捍卫者,绝对不可能支持纪墨的离经叛道。
    纪墨心知这些想法况远未必认同,就干脆不同他说,没让师徒之间出现这种没必要的小矛盾。
    前面人若有要求,会从竹帘那里传话过来,纪墨从竹帘也能隐约看到外面,寥寥几人,都没什么正经的客人,他便自在弹奏。
    弹一曲,歇一曲,手中虚弹,复习指法,又想想旁的乐器该如何,同样的一首曲子,换到旁的乐器该如何?
    那些乐器已经熟悉在心,没有在手边儿,也能虚弹,只不过这样光做手势的虚弹也是况远不太认可的。
    手中能有多少准头,若是错了一丝半点儿,对不上真正的琴弦该如何?
    总还是要在实物上弹奏最好,可手指头也是有磨损的,总是弹,弹得多了,手上的皮都是要磨掉几层,流出血的。
    纪墨想要弹好,却不想无端端损伤自身,又明白自己对尺寸距离的把控不会出问题,所以这样虚弹,也能保证每一个指头都出现在正对应的位置上,不会错指法,同样不会错琴弦。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做法独属个人,并不好推广,也没跟况远坚持。
    况远说的才是通俗的练习法,也是有钱的练习法。
    除了况家,哪一家的乐师,能够每个人都有摆满一个房间的乐器呢?
    便是纪墨所需,小时候能够有专门制作的小笛子什么的,现在想来,恐怕也是纪辰出钱,该记对方一份好的。
    可惜,那时候纪墨并不知道这个,还有些排斥纪辰那个总是无端端就来到家中的况远的朋友。
    现在看来,实在是自家无礼。
    连那无端排斥,也显得异常无礼。
    中午的饭是下人送来的,一个食盒拎着,看起来还算不错,有荤有素,那下人爱说,还问了问纪墨的来历,听到纪墨以前住在山上,还当时什么乡下人,有些炫耀地跟他说起这百花楼的好。
    的确是好,菜色不错。
    纪墨吃了一顿午饭,下午就要忙一些了,有些客人是下午就开始来的。
    来了的客人并不都是被请到楼上,有些会在一楼坐了,就看着前面台子上的表演,表演什么,配什么样的乐,有人提前跟纪墨招呼,还会问他会不会弹,若是不会也不要紧,另一边儿有人能够补上。
    百花楼这里是真的有钱,连乐器班子都是两套,纪墨这个乐师,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以防万一的后手罢了。
    毕竟有些有钱客人,想要单独听什么歌舞之类的,那一套乐器班子是会跟着表演的姑娘一同上楼的,纪墨这里就不行了,只能在台子一侧,给台上的舞蹈伴乐。
    第687章
    百花楼的工钱是日结,纪墨等到夜深,拿着钱回去的时候,发现况远屋子的灯还亮着,走近了,就被叫进去,况远和纪辰竟然都在,况远直接问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见到况远眉宇间都是担忧,纪墨感到一丝暖意,直接把怀中的钱交上去,我去赚钱了。
    钱袋子并不鼓,一日的工钱其实没多少,也就是百花楼,给的能多些,其他地方,更是不如。
    你去什么地方赚钱了?况远询问着打开钱袋子。
    百花楼。
    这个回答谁让纪墨犹豫了一下的,他怕况远不高兴。
    况远果然沉了脸,好多年不来府城,他还是知道百花楼是什么地方的,他们况家之人怎么能够况远看了一眼纪辰,纪辰没有表态,仿佛没听到况远父子俩的话一样。
    你怎么能
    况远还想说什么,又看了纪辰一眼,后面的话没有说,把钱袋子扔在一旁,不想再看了。
    既然人回来了,我就不留了。
    纪辰这样说着,就起身要走。
    况远也没留,看着他走开,也没说要送一送,纪墨站在门边儿,让了一下,本来没想送,却被纪辰点名,你跟我来。
    纪墨看了一眼况远,见他摆手,这才跟着出门。
    纪辰也没带着纪墨走远,就在院子里,跟他说:那种地方,以后不用去了,钱的事情,也不用你管。
    他这样说,俨然像是在保证什么,可紧跟着出来,站在门口的况远听到,紧抿着唇,似乎很是不悦的样子,我还不至于让一个孩子出头赚钱!
    这话说完,门就被狠狠关上,那木质的门框年久失修,都跟着震了震,落出些灰尘来。
    纪辰往那里看了一眼,又对纪墨说:陪着他就行了。
    这一句说完,也没再说别的,直接就走了。
    纪墨看着他,半天摸不着头脑,这纪辰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说古代的好友都是这样的通家之谊?钱财上他完全包了?
    这纪辰到底是做什么的啊,也太有钱了吧!
    扪心自问,纪墨觉得自己对朋友,恐怕都很难做到这般,交一个朋友,管对方一个家族,除非财大气粗,否则,真的是管不起。
    况远屋中的灯在关门之后就灭了,总共也没多长时间,纪墨知道他应该没睡着,过去招呼了一声,道了个晚安,就直接回了隔壁自己房间睡了。
    好长时间不熬夜,今天还真是有些累了。
    有了纪辰的话,况远又不高兴纪墨去百花楼,纪墨就没再去了,本想陪着况远等消息,哪想到次日就见到况远独自出门。
    纪墨要跟,况远没让他跟。
    你就在这里待着,别在乱跑,都什么时候了,还添乱。
    说着自己出门去了。
    况远一个大人,对府城怕是比自己熟悉多了,听到他这样说,纪墨也没反驳,安安静静待在房间之中等消息。
    晚间,况远回来了,一身酒气,又哭又笑,真是没想到没想到
    他没想到什么,纪墨不知道,只知道扶着他上床的时候,从他的怀中掉出了一包的金元宝,那一个个,不知道要顶纪墨几日的工钱。
    很久以后,纪墨才从纪辰那里知道,为了他一个赚钱的提议,况远跟当年看不上的那些权贵低头了,也唯有去权贵家中奏曲,方才能够得到这样多的赏钱,仿佛出卖了尊严的赏钱。
    知道的时候,心有瞬间的钝痛,像是他为难了况远,可那个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
    况家的案子判下来得很快,正如纪辰说的那样,在看到况家没什么力量活动之后,又看到出了名高傲的况远也不得不为了钱财低头之后,不知道满足了多少人的心理,让他们没再把况家赶尽杀绝。
    流放。
    罪名下来之后,人心莫名安定了些。
    纪墨听到流放地点是一个气温酷热之地,只当是岭南一样,还有些羡慕,南方的水果好吃啊!
    古代自然不同于现代,车马都是满的,何况流放也不能坐车,只能徒步,这一路上何止千里,但凡差役有个不好的,都能让他们饱受折磨。
    所以,打点是必须的,给钱一定要给到位。
    况远没让纪辰出钱,他把那几个金元宝拿给纪辰的时候,纪墨也在场。
    你拿去吧,若是不够用,也就这样了。
    况远的话很是冷清,像是一下子不管纪家死活了一样。
    纪辰看着那些金元宝,目光复杂,你又何必呢?
    我况家的事,自然是我来出钱。
    况远很有骨气地说。
    纪墨当时听了,还觉得有些欣慰,像是看到巨婴终于成长了一样,能够不依赖别人,独立自主,便是极好的。
    纪辰当时什么也没说,兜了那些元宝离开,再后来,就得到消息,带他们去送一程。
    在牢里关了许久,也没办法洗漱,身上更是一点儿钱财都没有,况家的这些人看起来便是穷困潦倒,两个差役在旁边儿亭子里坐着,纪辰给他们递了钱财,还准备了茶水点心,让他们吃着歇着。
    这会儿时间,况远就能够跟家人说话。
    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小时候我那么疼你,你竟是不能将你侄儿换出,莫不是没有买人的银子!
    你怎么就不知道跟上面通融一下,多少低低头,当年你的乐可是有大人喜欢的!
    都怪你,都是从你开始,我况家走了背运
    人多了,七嘴八舌的,况远都听不到况父的说话,他们都在责怪况远,一个个,目光之中都是仇恨一般。
    况远冷然一笑:我能做的都做了,做不了的,我也管不了了,爹,你也不要说我不孝顺,实在是我现在也是个当爹的,走不开,陪不了您了!
    说完,他就拉着纪墨转身上了马车,并没有再跟况父多说,可马车的帘子才放下来,纪墨就看到况远的眼都红了。
    心痛吗?
    伤心吗?
    咱们其实也没必要非要回山上,不行就跟着后面慢慢走好了,不管别人,总要给爷爷打理一二,不让爷爷难过。
    纪墨从旁出着主意。
    况远摇头:不行的,你也看到了,他们都不让我靠近父亲,又哪里能够容我孝顺父亲呢?不把那些嘴喂饱,我的父亲就会饿死,可若是我不出现,他们总也不能太过分。
    不患寡而患不均。
    任何事情,都是如此。
    若是全族遭难,连着况远和纪墨都未能走脱,况家之人,恐怕又是一种互相扶持的风骨了。
    可现在,眼睁睁看着有人不受苦,自己又凭什么一定要受苦呢?
    世间的事情,最怕的就是一个不公了。
    差役从亭中走出,要上路了。
    他们扯着锁链,那锁链上的人,就好像是一个串一个的蚂蚱,再也蹦跶不起来了。
    杂音远去,那些人顾不得埋怨愤恨了。
    纪墨抽出身上带着的笛子,缓缓吹奏起来,悠然一曲小调,全当送别。
    马车是纪辰准备的,况远从一旁的箱子中取出琴来,香气冉冉,琴声袅袅,悠然而远,权做送别。
    这件事完了,他们也没有再回城,马车直接回到了山上的宅子去,比来时的急切,回去的时候就轻松多了,心中了了一件事。
    我们为什么不在府城定居?
    纪墨终于能够问这个问题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都没顾忌纪辰也在马车上,直接问了。
    况远还没回答,纪辰先皱着眉喝止了他的问题,况远就顺势不说话了。
    沉默似乎也是一种回答。
    纪墨没有再问,乖乖跟着回到了宅子之中,不用况远吩咐,该练习练习,他有着完整的学习计划,耽误了这几天,补上就可以了。
    况远和纪辰在厅堂坐下,许久无言。
    这一去,恐怕是回不来了。
    纪辰先开口,说得是况父。
    多年相伴,两人之间的确是心意相通的,某些话,不用细说,就能让对方听明白。
    况远沉默许久,我知道。
    父子之间的感情该有多深呢?
    他从来不理解他。
    他同样也不理解他。
    没有对错,只有想或不想罢了。
    你若要定居府城,那个院子,我也买下来了,住在那里就可以了
    你要赶我走?!
    纪辰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了况远极富有生气的怒瞪,像是为此而委屈愤懑一样。
    不是。
    纪辰张了张嘴,只觉得几天不来,这里的下人就懒了,厅堂之中的灰尘之气,太大了,让人觉得嗓子干痒,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你若是愿意住,就继续住着吧。
    这一句之后,纪辰起身要走。
    况远轻轻呵了一声,像是一个回应,他不肯低头,在这个人面前,他不能低头。
    也就不能说那一声谢,否则,他这么多年的愤恨,就像是一个笑话,让他再难支撑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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