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命的是,王大匠受了伤,都不能动弹,还要负责之后的营造问题,也就是说,如果验收再出什么问题,他这里仍然是要受罚的。
    可算是知道为什么会有木工厌胜的说法了,若要做工的人家都是这样可恶,也难怪工人们会心怀怨恨,偷偷地做手脚。
    纪墨不知道怎样安慰,就没有吭声,由着他絮叨几句,之后看他没喝酒也醉了的样子,安排他去睡下。
    自己去厨下收拾了东西,这时候天热,吃剩的东西要放到篮中,再把篮子吊在水井之中,取其凉气保管,一晚上的时间,还不至于坏掉。
    王九郎没睡着,坐在床上,闷闷地发呆。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没有话语权,只能任人摆布各行各业,若是没个魁首撑着,一盘散沙,也只会让人踩在脚下。
    不要说古代总是拉帮结派,连朝堂上都结党,实在是有些幼稚,可人本来就是群居动物,一群一起,哪里能够没个群头?
    以前,营造师就是匠人们的群头,若有个什么不妥当,到他们身上就算是追责了,他们深知各种工匠都是怎样的,能够为匠人们挡一挡那些不合理的要求,现在,没有了这个缓冲,外行领导内行,指望外行出类拔萃,如文官当将军打了胜仗一样,是难得一见的。
    文官之中,或有一二对营造有兴趣的,能够说出来个一二三的,但更多的,大部分的,还是那种不懂装懂的。
    他们只当营造是搭积木一样简单,觉得有手就行,工期什么的,既然都这么简单了,何必要那么长的时间呢?
    以工期来卡脖子,还算是普通的了,若是多说一说,好的上官,就会给延期,坏的上官,只会觉得工匠偷懒。
    再有采买来的材料上,这些事情也是不让工匠沾手的,自来采买都是出油水的活儿,哪里能够便宜外人呢?
    少买多报,以次充好,这些都是最常见的,没有一个正经的营造师压着,大匠不过是匠,说话也不那么管用,而上头的文官,你问他那种木头适合制造什么,他恐怕都答不上来,又如何知道材料的好坏。
    王九郎打开了话匣子,把这些年遇到的不公事儿,都倒苦水一样倒了个干净,听得纪墨瞠目,还真是没想到这里面有这么多花活儿,可仔细想想,也的确是如此。
    好了,不要想那些了,那些都是上头的事儿,暂时还落不到你头上,只要你以后不那么冲动就好了。
    纪墨想到王大匠,再看王九郎这坑爹货,也有些想要劝两句,你的脾气太急太冲了,老实做活还行,做别的,就不成了。
    王九郎负责的那一块儿,工期怎么会那么快的,就是他一个劲儿的督促,他只想着赢了纪墨,快他一步,哪里想到被催促的人是否愿意,看王大匠面子忍着他,听着他大嗓门招呼,实在是
    纪墨:我是一定要当营造师的,你以后可以跟着我干,不要跟那些文官打交道,应该会好些。
    谁要跟着你干!我自己干!王九郎不满,反驳。
    纪墨微笑,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一切皆有可能嘛!
    第633章
    王大匠并不止王九郎一个儿子,这次的事情也可算是王九郎惹的祸,所以这次他出来,除了散散心,也是要避一避的意思。
    纪墨没理会那么多,既然是打着拜祭的旗号来的,就老老实实去拜祭好了,他领着王九郎上了一次山,在孙爷爷的墓前拜了拜,他给王九郎讲了讲孙爷爷从前的行事风格。
    不是说要就此给孙爷爷以前做的事洗白,让人觉得他做得对,让王九郎就此释怀父亲被打的憋屈,而是让王九郎明白,这样一个人,不会因为私仇就做什么恶事。
    这样的话,他们两家,本来就没什么私仇了。
    嗯,我已经知道了。
    王九郎低头,在下山的路上,他没有多言,这些事情,王大匠是给他讲过的,不过是在纪墨走了之后,给他讲了讲那过往的恩怨,父辈们似乎总有一种默契,自己的爱恨情仇不应该告诉子女,于是,子女们就总是被表相迷惑,莫名地陷进去,走不出来。
    我爹、也是那样的。
    听着别人的故事,找到熟悉的地方,发现,原来自己的身边,也有这样的人存在,这种感觉,对王九郎来说,像是通过王大匠而间接熟悉了孙爷爷,不觉得他那么可恶了。
    两人之前算不得朋友,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说完了这些,就没什么好说的,纪墨不想冷场,就说起了营造上的事情,对各色营造法式,王九郎也是熟悉的,一说起来,算是王八绿豆对上眼了。
    王九郎在这里停留了半月有余,跟纪墨说着那些营造上的事情,也做起了模型,一双粗大的手,做起这种小东西来,却很精致,纪墨自己也不遑多让,两人合力做了一个园子的半边儿,没有完全完工,王九郎就要走了。
    你以后要是有空,可以去找我爹,他那里总是缺人的。
    王九郎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在相处了几日之后,就发现纪墨在这里有点儿没根底。
    这年头,离了地的人,就像是没了根的树,看着便是衰败之景,孙爷爷有地,但那地在孙爷爷死了之后,是会给他儿子的,以男人的性子,不会让纪墨无吃无穿,但自己的和别人给的,总是不同的。
    王九郎不太理解纪墨的想法,儿子花老子的,简直天经地义,但,想要凭借自己做点儿事情,也是该支持的。
    听到这种缓和得像是要应允自己过去一起做工的话,纪墨笑着道谢,却没应承,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准备直接去依附王大匠,直接把人情当便宜占是长久不了的。
    回去替我向你爹问好,我这里暂时还走不开,等到闲了,必然会去拜访他。
    纪墨嘴上这样说着,心中想的却是,等到自己实在闯荡不开,去找王大匠,未尝不是一条路子。
    一条比较平顺的路子。
    好。
    王九郎应下,离开了。
    次年,纪墨跟男人打了招呼,也要离开村子了。
    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男人问着,有些沉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总要去外面闯荡闯荡,我听说,边城的风光独好,准备去那里看看。
    纪墨说到此的时候,目光有些遥远,好像已经看到了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还有些怀念,曾经,他也在那样的环境之中成长过。
    如果一定要建一座城,就要建在那里,如同插入敌人腹中的利刃尖刀。
    人心啊,总是有偏向的,他偏向地大物博的中原,偏向那更能够让他产生文化认同感的民族,其他的,不至于赶尽杀绝,却总是要在排序上吃点儿亏的。
    在某些想法上,也会更乐于见到中原得利。
    纪墨已经想得有些远了,男人却皱起眉头来:怎么非要去那么远,你若是还要做营造,这镇子上也不是没有,那刘员外家就正要建一个园子,虽不大,却也挑剔
    男人是一片好心,他想让纪墨有个更加稳定没什么风险的营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得见摸得着的。
    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儿子,若说直接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待,有些假,可他的确是没有旁的儿子了,不当亲的,也是亲的,何况两人相处还不错,再加上纪墨是老父亲定下的孙子,在老父亲去了之后,他就像是怀念老父亲的老照片,看到他就会想到已经故去的老父亲。
    男人不舍得他远离。
    纪墨一笑:我还是想要建一座城,让我先去试试,若有机会就最好不过了。
    一个两个的园子,听起来不错,似乎也能流传的样子,现代多少名园不也是古代流传下来的吗?
    可,古代跟古代也是有着时间间隔的,汉代的园子跟唐代的园子能一样吗?明代的园子和清代的园子,哪个留下来的最多呢?
    历史是如此多变,一次战火就可能直接改变很多东西,毁于战火之中的名园,从阿房宫到圆明园,令人痛心疾首之余,也要想一想以这样的作品来参加考试,有多少可能留到后世。
    园子如此,普通的建筑也如此,雷峰塔都曾经倒掉,更不要说曾经毁了的明楼之类的。
    算来算去,最稳妥的竟然还是城,若有一座城,纵然风沙侵蚀,废弃掩盖,断壁颓垣,却到底是一座城,一座具有极大考古意义的城,会让后世的考古学家,对着那一块儿好容易挖掘出来的砖细细考究其来历,考究那砖上的刻痕是经历了什么,又或者是一个窑厂一个工匠的暗押。
    能有什么机会!
    男人不以为然,可到底是说服不了纪墨,一叹,同意了。
    他跟纪墨本来就不是正常的父子关系,父亲的权威在纪墨这里,可以说几乎从来没有过,并不会特别强硬地规定纪墨做什么不做什么,这种相处,有的时候都过于平等了。
    纪墨感激他的放手,不管怎样,这是名义上的父亲,若是对方死活不同意,他这里就算能够偷偷溜走,到底名声有碍。
    在古代,没有一个好名声,可谓是寸步难行。
    更何况,营造师,终究是要得道多助的。
    纪墨是跟着商队走的,一个小包袱背在肩头,跟着商队就往边城走,边城那边儿特有的皮毛药材之类的,都是商队盈利的大头,从中原地区运过去的一些东西,也很受那边儿的人欢迎。
    小小年纪,就开始做生意了?
    商队的人看着纪墨年龄小,有些意外,路上跟他攀谈。
    也算是吧,要做空手套白狼的生意。
    纪墨笑着说,商人没有小看他,反而佩服他的胆气,有心想要多问两句,但见他两手空空,只怕还真是要套狼的。
    那里的生意可不好做,蛮子们,厉害着呐。
    商人去过边城,给纪墨讲着那里的事情,主要是一些风景和某些冲突,没什么教导于人的意思,说着打发时间。
    哪里的人都厉害,咱们也很厉害啊,这样都敢跟他们继续交易。
    纪墨笑着把话拐了个弯儿,不动声色地捧了商人一下,商人笑起来:咱们这算什么,小打小闹的,皮毛和药材才是大项。
    这年头,没有正经的商业税,商业却算不得繁荣,原因很简单,走过路过,总是要被关卡剥一层皮,商人就给纪墨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某人去边城买了皮毛拉回来卖,他都不敢买多了,怕人给自己当肥羊宰,不过三五件,却也不正经装成货物的样子,而是干脆当做褡裢一样披在身上,腰间以绳子捆绑。
    这样过关的时候,就可以说自己没有做买卖,只是买了自己穿的,以此逃避剥削。
    纪墨听得神色微妙,他好像听说过类似的事情,是某人出国旅游,给朋友带了些商品,哪里想到带的太多,硬是被当做买卖的给收了税,回来叫屈。
    这个听起来,似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你们会往草原上走吗?最远到哪里?那里买东西,是不是会更便宜一些?
    纪墨询问的问题,好似都跟商业有关。
    商路是很难问出一个具体的,各家的路线怎么走,这种机密是绝对不会告诉外人的,但这样笼统地问,似乎就可以说一说了。
    商人吃着纪墨自制的小零食,吃人嘴短,就难免要说一些真话,纪墨在一旁听着又问:去那里的人多吗?能过夜吗?会不会有人攻击?
    蛮人们都聪明,一般不会攻击商队,咱们还算安全,就是夜里的狼吓人,嗷嗷嗷的,轻易不好招惹。
    商人说着,仿佛心有余悸。
    狼皮不是也能买卖吗?
    凡是能够买卖的,不瞬间转变为濒危就是不错的了,成群结队的狼,难道不是成群结队的小钱钱主动找上门来。
    诶,不一样,不是这样算的。
    商人明白纪墨想什么后,失笑着否定,有机会,带你看看,你就知道了。
    好,我就等着跟大哥长长见识。纪墨顺势攀上关系,算是找个导游带路同行。
    第634章
    久经战火的边城是完全不同的丰茂,纪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那小土墙就是边城的城墙了。
    你们怕是在逗我!
    经过跟同行商人的确认,纪墨才知道这座边城的历史已经足够悠久了,久到朝廷已经有了新的城,这里之所以还有官兵驻守,不过是因为不想失了这个前站罢了。
    其实,各方面的后援都是短缺状态。
    官兵们也可怜啊,要不是咱们,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商人虽会在经过这里的时候被扒一层皮,却也是真的可怜这些当兵的,好好的人,谁愿意当兵呢?谁又愿意在这里呢?
    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有不得已的地方。
    这些兵士不伤人命,要的过路钱也不是很出格,大家就都还能忍受,有些关系格外好的,一同喝酒吃肉,还真像是亲兄弟一样。
    为什么不把这座城重新建起来呢?
    纪墨来到这里,就在转悠,能够看得出这个边城已经退居历史很久了,很多陈旧的痕迹重叠着,能够看到前朝的影子,还有更前朝的那些风格,一层又一层堆叠着,如同密密麻麻重叠的补丁,一个盖着一个,稍不注意,就会以为所有都是同一时期的。
    新旧是不同的。
    重建?小孩子说什么傻话,朝廷都不要这里了,谁来建?
    商人们说起这事儿来,也是有些怨气。
    一个国家的强大是方方面面展现出来的,他们自诩是更高等的文明,跟那些蛮子买卖,不说自降身价,起码也是纡尊降贵,可结果呢?因为某些方面的原因,他们却需要提心吊胆,不敢展现自己的富有和能耐,只怕被惦记上成为蛮子的刀下亡魂。
    我们可以自己建啊!
    纪墨这一句话,惹得大家发笑,怎么就自己建了?
    周围有些人,本来正在喝酒的,听到这样的话,也跟着笑起来,不知不觉,集中了一些人的注意力。
    为什么不能自己建呢?
    纪墨反问,难道所有的村庄都是朝廷给建的吗?
    所有笑声都有些卡壳,这话说得,倒不是没有道理,最初的村庄就是大家族聚族而居,住的人多了形成的,再有就是一些战乱逃亡而来的人,自发地聚集在一起,找了能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地方落了户,之后再被县里的人核查收税。
    可以这么说,本来有些地方是荒着的,什么都没有,有人过去了之后,种地了之后,收获了之后,才有朝廷过去收税,顺便安排一些治理的人才,把这些人管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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