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法华寺的钟声响彻山林,一声又一声,绵长中若有淡淡的哀伤,逝去矣,清风送。
    第579章
    千年一梦醒,余烬未曾清。传经未必真和尚,法华亦曾见刀兵
    小巧的木匣子打开,里面不是书册,绸布之上,竟然只有这一纸文字,纸色发黄,纸质发脆,打开来,还能看到一些斑驳的墨色,像是喷溅上去的血点,让人不觉皱眉。
    师父,这是什么?
    纸张小心展开,放在匣子中,年轻和尚询问自己的师父。
    阿弥陀佛,这是谶语。
    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扫了一眼,便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一个木盒子,传承千年下来,早已不见当初的颜色,连同这纸张的分量,也轻了很多。
    不过,算一算,好似也有千年了。
    手指掐算之中,自有章法。
    年轻和尚见了,有些奇怪,又看了看那谶语之中的千年一说,奇道:莫不是今天?
    老和尚微微摇头,不知道是不知道,还是在说不是。
    年轻和尚也没再问,并没有把这件事记挂在心上,原样收好了纸张,依旧去收拾别的东西,今天是大清扫。
    明天有一场法会,极其重要的法会,法华寺主办的,邀请来了附近好多寺庙的和尚,还有远方的高僧大德,据说都会参与其中。
    盛世当兴佛,乱世,也当兴佛。
    此际时节,说乱不乱,让人有些看不明白。
    陈朝传至今朝,已有三百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一个王朝都疲惫了,有很多东西都透着陈腐,连同那些官员,都少了几分锐意为民之意。
    若不是陈朝兵锋尚厉,牢牢地压住了所有的边疆小国,恐怕国内之乱,还要更盛几分。
    远的一些个民乱,官逼民反之类的就不说了,就说近的,随便一个富户好像都能欺上瞒下当一个土皇帝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着实是透着一股子迫人去死的味道。
    这些年,当和尚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年年递增的僧众,已经让一些大寺庙都感觉到些许压力了。
    如此大的势力,似乎都能跟那些叫得出名号的反王掰掰手腕了,即便还坐地一方,并不乱动,却也免不了一些人的目光聚集在这里。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佛家广开方便之门,这门,也是不少人的求生之门,就说那些孤儿,若是没有佛家收拢,又有几个能够长大成人?
    而这些长大成人的孤儿,对佛家自有一股虔诚和忠心不能破,他们广为传教,得到的结果就是收回来的和尚越来越多了。
    其中很多都是半途来投的,有被官员破家灭门的小商人,也有失了土地的农民,还有一些不流凡俗以至于俗流难容的清流,更有些乱兵盗匪之列,无家可归,没有山头可依仗,见得佛家势大,也一并投了山门之中。
    这些人,能够拒之门外吗?
    不能。
    那么,尾大不掉的必然又是什么呢?
    佛家的制度很好,管理很好,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臃肿腐败来,宛若人间净土一般,这样的情景就更吸引了一些有识之士来投,不知不觉,佛家之中多了一股声音。
    虔诚的信众总是希望做点儿什么来实现自己的理想的,早到佛祖东渡,再有如今的再造天上佛国。
    法会上,这个概念的提出,顿时一片哗然。
    真真敢想啊!
    年轻和尚在一旁听得目眩神迷,这不是他能够开口的场合,可听得那青年和尚的一番宣讲,他也不觉热血沸腾。
    佛门之中本来就有武僧,这样的存在在最开始就是一个自保的力量,寺庙总在深山老林之中,跟红尘俗世隔着一段距离,这样的距离,不说防人,起码要防一防野兽,没有些力气武艺,是不可能做到自保的。
    开始武僧还只是兼修,后来就成了专门的一批僧人习武,发展到后来,武僧就成了佛门护法,必然有的存在。
    有些寺庙之中偏重武僧,他们还会接一些护送商队的活儿维持寺庙生计。
    放在大寺来说,如法华寺这等,从来不曾偏重武僧,但随着收入的人员越来越杂,总有些人难舍旧业,画家依旧画画,武人依旧习武,曾经统帅一方的人,自然也不甘平庸,想要重建自己的队伍。
    随着人才的汇聚,这样的小团体越来越多,多到现在已经无从忽视其中一部分人的声音了。
    陈朝的衰亡,现在谈还有些早,但以佛门的势力,难道不能成为一方的势力主吗?
    不说直接跟朝廷对着干,跟朝廷争锋,只说附近,起码就能让很多贫苦百姓有了一条活路。
    这等世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活命的,那些无立锥之地,又无商贾之能的,又该从哪里求一口饭吃。
    不是所有人都吃素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抛家舍业当和尚的,妻子儿女,总是舍不了的责任。
    一种诉求已经形成,一种势力已经壮大,那么,就该做点儿什么了。
    青年和尚在说信仰,在说理想,在说光大佛门的愿望。
    这样的时候,佛家若是能够站出来,庇护一方,造福的又岂止是方圆百里,他们是能够创造一片乐土,引来天上佛国的。
    如同奢望,却又仿佛触手可及,是真真切切可以实现的理想。
    好。
    年轻和尚握起拳头,在心里为这样的话喝彩,就该如此,正该如此,他们这些有能力的,就应该为周围的贫苦百姓做些事情,舍粥又能舍多少,若是他们遵循自家的法度,方才能够普度众生。
    修行,度化。
    这是和尚必不可少的功课,那么,口传心授是度化,武力说服,又何尝不是度化。
    佛家也有那种拘着杀人犯,使其褪去杀念,最终不再为恶的故事的。
    法会几乎成了青年和尚的个人专场,宣讲之后,又有人再上台,说得也是类似的事情,一个又一个,不经意间,很多正值壮年的和尚都表了态,唯有一些年长高僧,还在沉默不语,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场面一时僵住了,忽而年轻和尚想起了什么,他悄悄回返,找来了那小木匣,直接带到了法会之上,取出小木匣之中的纸张。
    千年之前,便有高僧大德曾经预言此时之事,我等后辈,自当依此预言,砥砺前行。
    千年一梦醒,算来正此时。余烬未曾清,热血犹未冷。传经未必真和尚,武僧亦可做法王。法华亦曾见刀兵,始知刀兵亦弘法
    年轻和尚的一番解读,把场中人都在镇住了,不知道是谁捏断了线,失了念珠,那一颗颗圆滚滚的念珠落地的声音,犹如玉碎之声,颇为不详。
    轰然而起的叫好声,压住了所有微声。
    在老和尚皱眉沉吟之中,法会结束了,气氛依旧很热烈,所有人,好像找到了新的目标,新的方向,兴致勃勃,意气高昂。
    垂眸合十,阿弥陀佛。老和尚没有再说话,其他几个曾经皱眉的大和尚也没再说话。
    势如水火,已不可阻。
    人后,老和尚问年轻和尚:你可知什么是谶语?
    一语成谶,多为凶兆,但在此时,便是喜讯。
    年轻和尚不以为意,千年前的预言,能有几分准确,他信,也不信,为了心中的理想,为了坚持的信仰,总是要做点儿什么的。
    度化众生,人人为佛,难道不好吗?
    年轻和尚的想法是如此天真纯善。
    我以为好的就要分享出去,让大家都知道。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若这种分享带着武力胁迫的成分,那么,又有多少人会感念这其中的善意?
    更不要说
    你可知寺中如今有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读过十本经书?
    法华寺这些年,僧众是越来越多,也是越来越杂,老和尚记忆犹新的就有一次,是一股败军来投,从将军到小兵,全部都说要皈依我佛,主持收了,不敢不收。
    在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乱兵盗匪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杂,这么些人,官府都来不及办度牒,寺庙也跟那些大地主一样弄起了隐户。
    点滴入海再难寻。
    水入江河亦入海。
    这些隐藏在寺庙之中的和尚有多少是甘心当一辈子吃素的和尚的呢?以前还有不少和尚会考虑还俗的问题,现在,若不是外面的世道实在是活不下去,恐怕会有更多的人还俗。
    即便如此,寺庙之中偷偷吃肉的和尚也还有不少,该怎么办?
    乱象已经存在,总有爆发的时候,这一天,就在此刻了。
    师父常与我说,修行在心,在日常行走坐卧之中,并非全在经书之中,怎么如今师父又反过来了呢?
    年轻和尚的反问没有问题,这世道,终究是穷苦人多的,不可能人人识字,尤其是那些半路出家的,更是文化水平低了些,偏又已经成人,也不愿意耗费时间学习文字,能够看懂一本经书的都少,更不要说十本经书了。
    老和尚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再次垂眸,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此后默认一般再不开言。
    病虎威犹在,捻须必送命。朝廷容得民乱如癣疥之疾,却不能容得僧兵造反,容不得天上佛国,必要斩草除根,灭佛之事,轰轰烈烈,以法华寺为首恶,除之勿尽。
    转轮法王,正应谶语。
    第580章
    唢呐吹奏的哀乐声传八方,飘洒的纸钱开路,一个个白皤,恍似要立起白色丛林,一行行人,举着幡子走在两侧,大红的棺材在中间,深沉的红色下方似有些发暗。
    作孽啊,怎么就死了呢?
    哀乐声混合着哭声,有些私语声也顺风而来。
    可不是么,八个月了,一尸两命!
    有人嘀嘀咕咕,不知道是旁观这一家子的惨状,还是看那少见的艳红棺材。
    所以说,是要生邪性的,这才要风光大葬!
    似有一人知道几分缘由,在这里卖弄一句,啧啧艳羡。
    值了,值了,这要花多少钱啊!
    沿路,很多人在围观,隔着一定的距离,远远地看,看那风中的尘沙混沌了送葬人的身影,看那一行队伍渐行渐远,看那飘洒的纸钱纷纷扬扬,好似一场大雪,只不过那雪花大过铜钱。
    有些人避讳,并不靠近,只远远地观望,有些人,却是头一次见,稍微站得近了些。
    乐声哭声不断,却有一道声音刺耳逼人:我娘没有死,你们打开棺材,打开,我娘还活着,还有弟弟,都活着!
    一个身穿青衣的小丫头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横插到路途上,试图捉住每一个从身边儿走过的人。
    我娘没有死,没有死,爹啊,你救救娘,她没有死!
    十来岁的小丫头,似还未曾完全褪去童音,尖锐的嗓音震彻一片昏黄,让那素白的队伍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秀娘,秀娘
    在小丫头跑来的方向,一个男人跌跌撞撞也跟着过来了,他高呼着妻子的名字,完全不顾及旁人的目光,就要往棺材上扑。
    有壮汉拦住了他,一个婶子模样的人走出队伍,苦口婆心地劝说:文翰,我们都知道你伤心,可逝者已矣,你就不能让人安心地走吗?秀娘是生产时候大出血死的,不吉利,就要速速下葬才是,你莫要阻拦,免得误了时辰,反而害了秀娘
    她的话,自有一套道理在,男人还在伤痛,神色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听从,他听说妻子死了就昏过去了,醒过来便是大葬,恍然若梦,哪里、哪里就有这么快了?!
    我娘没有死,你们就没看见,她还在流血吗?死人是不会流血的!
    小丫头指着棺材下头,那点滴血珠落在黄土地上,风吹沙走,很快就被掩埋,可,的确是在流着的。
    抬棺材的汉子们有些踟蹰,脚步都停住了,他们可从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更不可能助纣为虐,若是人还活着
    傻丫头,这不过是血未凉罢了。
    那婶子说着就要去拉小丫头,还给随后跑来的婆子使眼色,连个小丫头都看不住,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就在两个婆子发狠,要来抓起小丫头的时候,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之声炸响,是从棺材之中传出来的。
    砰砰砰,棺材里似乎传来了敲击声,那震动传到杆子上,抬棺材的汉子们不约而同手软了一下,直接放下了棺材。
    哎哎哎,棺材是不能落地的,不能
    婶子高声喊,可已经晚了,棺材已经落地了。
    落地升官的兆头出来,好也不好,场面一时僵住了。
    开棺!
    被拦住的男人难得有气魄地大喊一声。
    开棺,我娘还有活着!
    小丫头也来了胆气,高声喊着,在婴儿的啼哭声中,她也早就泪流满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棺材不开也要开了。
    血淋淋的婴儿从棺材之中抱出,他的母亲却没有办法走出来了,睁大的双眼已经浑浊,眼角的泪水未干,不知死去时候是怎样的伤痛。
    棺材的内壁,一道道抓挠的血痕在那里,合着她血肉模糊的十根指尖,看得那男人一颤,不觉往后退去,本来叫着秀娘的悲痛似也散了,连叫声都不闻了。
    晦气,棺材子。
    婶子这样说了一句,瞥了一眼男人,男人像是傻了一样,木呆呆地,似乎只差一道风就能再次昏倒。
    眼看着男人翻了白眼儿,便有汉子接着他,扶着下去了。
    娘,娘,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小丫头高声喊,她想要叫醒她的娘,可惜,不能够。
    婴儿离开了棺材就小声地抽噎着,没有再哭了,他的眼还看不清,却能听出这一场大戏的热闹。
    在他出生当日,生他的娘死了,有人说是活活在棺材里憋死的。
    在他满月当日,算是救了他一命的姐姐,那个小丫头死了,不小心掉落水井之中淹死的,据说找到人的时候,都是头朝下的。
    在他周岁当日,他的亲爹,那个叫做文翰的男人新娶了妻子,那敲锣打鼓的热闹与他无缘,他被人悄悄抱着送出了家门,离开了高宅大院,送到了一处简陋小屋之中。
    这孩子命不好,棺材子,属阴,咱们这样的人家是养不活的,只能舍给姑姑,随姑姑怎么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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