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之人,难以跳出框架而寻得根源,而对纪墨而言,那种隐隐的责任感只让他觉得身上那无形的负担太重,重到让人喘息都要带着些沉稳,方才能够不辜负。
    越长大,他就越寡言,倒是少有这般长篇大论发人深省,纪清志听了,呆了一呆,许久方道:不过碎语,便惹你如此大志,倒是我小觑了你,你若是愿意,尽管传授他人,只看哪个能够领受。
    纪清志对此倒没有多少敝帚自珍的心,但想要此事能成,也不太容易,学医的要求不比考功名要小,而获利远不如功名为要,仅此对比,便知其中多难。
    大多数愿意传授医术的,都要挑小童,自小带在身边传授,一来是耳濡目染,增广经验,二来是习以为常,让其以此为专,并不分心他顾,纪清志对纪墨便是如此,从小就没给他第二条路的选择权,只此一路,你走是不走。
    纪墨听到纪清志如此轻易就松口,讪讪一笑,他心中早有此念,只是一直没由头说起,如今说出,还是有些试探之意,想要看看纪清志是何看法,祖宗尚在,不敢自专。
    再有,学了人家的知识,私下里不按照人家的要求来传承,反而授予外姓之人,听起来倒像是变相为盗。
    自家本就来路不正,这般寄居而反客为主,处理传家之宝,也着实是有些
    见纪墨讪然无语,纪清志也不挖苦他,只在日后,遇到有什么病症,多说几个方子让他记下,其中效用与否,就让他自己验证。
    纪墨对这些方子的验证已经不是当年,非要务实求证,得了方子之后,首看寒热,如同看诊,先把这方子的君臣佐使分割清楚,若能从方子看出是医治什么病症的,这方子就可暂归为效方一类,即理论上可行之有效的方子。
    其次再看配伍,是否有可合并的,可扩容的,再看分量上是否有所偏颇。
    医者也有促狭人,开了个太平方,知其无病,却又不喜这等浪费药材的病人,便在其中多多加入黄连等苦药,以其味道退之,这等太平方又有一个别名为退病方,让那等病人闻病而色变,自觉舌根发苦,不敢复也。
    另有些游医无行,对药方知道一二,并不具体,于是分量上,便自行填充,难免会有些头重脚轻之类的问题,让药方不仅不能治病,反而容易引发其他的问题。
    往年纪清志按方抓药,多有记下药方之举,一来也算是偷学典范,由别人家的药方触类旁通,须知名医药方,其价值不在医书之下,也可以此方窥得名医治病思路,是未病先防,还是已病防变,又或者已变防渐。
    医与病,若两军对垒,敌军冲刺,己军是防守还是冲刺,亦或者中军惑敌,两翼围杀。其中复杂未必甚于兵法,却也有相类之思,犹若弈棋,一进一退,莫不为了终局之胜。
    二来么,便是心有定计,以此观方验效了。那些病人,来往都是面熟,知道谁家谁人,多少日发病,多少日病好,是用了这样的方子,还是那样的方子,其中可能细节难明,但大体上的推论已经够用。若有效,则此方也可家传。
    这等简便积累经验的方法,纪清志告诉纪墨之后,纪墨只有竖拇指示意,他之前倒是想到一二,也不过是只想到方子上,哪里想到还能这样验证效果,果然,经验还要看实行啊!另,怪不得有些医者不爱开方,故作神秘,怕此窃也。
    第485章
    这段父子相议,不过片言,之后便不再提起,次日纪墨与纪清志同辞此处,又往别处游荡。这一走,便再无归期。
    每到一地,整理此地独有药草,独有药方,又遵照纪清志所授,悄然追踪病人,查看药效,暂做停留,略有所得,检验之后,便再走他方。如此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又不知多少寒暑已过,年华侵染鬓发,曾经日行三十里仍有余力的纪清志,竟是十里便已有不逮,不得不多做停歇。
    见此,纪墨便将家暂且安于一处小城之中,他们来往多选小城落脚,并不以乡村为居,乡人结党,宗族势大,外来者难入其中,多有祸患在侧,倒是小城,纵是偏僻,也多有商旅往来,并不孤寡,父母治下,少有祸乱,多能安生。
    纪清志这一套安全要旨早就传给了纪墨,若说过于谨小慎微,一路走来,未见大的风波,便知这些行之有效。
    事前多思,好过事后懊悔。
    人固有疾,非为身,即在心。纪清志自知年老,很多心中絮言不做积压,倾吐而出,便又说到纪家往事上。
    纪墨早有心探问,借此问清,方知早年间便是被他一言糊弄,竟是信到了现在。
    再看纪清志,就有些一言难尽,爹爹骗得我好苦。
    有何可苦?真当那是什么好去处?医涉有私,疑心难容,在尊侧,则动辄得咎,刀斧加身,在卑下,则意指不端,覆在顷刻蝼蚁小民,何须攀行权掌之中,五指难越,莫若回还乡野草莽旧日你阿爷曾言我,去也,去也,莫回,莫返。我遵行不悖,你却偏有大志,要成伟业,高墙深苑,难出亦难进,更难成事。你若执意于此,我不阻你,也不以子嗣相约,只叹我纪家门庭,自此绝矣
    古往今来同一理,催婚总是父母心。
    这几年,花式催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是这一次,这个弯儿拐得,纪墨差点儿都没转过来。
    你这样说,我可就真信了。
    纪墨这般应着,给纪清志预备了一盏清茶,果然听他这般说,纪清志便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嗽起来,纪墨忙把茶递上,看他咳得浑身颤抖,又是心软,不过是传承小事,敢不应命?
    不必纪清志言说,纪墨也早有传承之念,出去一趟,不到晚间,便带回四个孩子来,他们都已经洗刷干净换了新衣,脸颊虽瘦,却也可见精神。
    我家子嗣,不落人后,长者堪使,幼者可教。
    四个孩子之中,年长的那个已经有十一二岁,半大小子,足可当半个劳力使唤,剩下三人,序齿而立,若那护堤之柳,根基牢固。
    还不见过祖父!
    随着纪墨一声,四个孩子直接冲着纪清志行礼,纪言/纪念/纪君/纪安见过祖父!
    纪清志看着这四个孩子,眼中晃过一丝失望,却也在抬眼之际化作慈爱笑意,好,好,都是好孩子。
    等打发了四个孩子下去学习,问及纪墨才知道他行医走动的时候见过这四个孩子,都是流民遗孤,落于此城之中,混沌度日,难得还有几分操守,并不一味好勇斗狠,或以偷盗为荣,而是努力自强,试图转为商贩,可惜野果野花,少有其利,勉强度日罢了。
    若是没有纪墨发现他们,可能这四个孩子会因为生计,渐渐沦为他人工具,失了本心,便是纪墨发现之时,也已经晚了些,只看他四人彼此相护,殊为难得,这才救下这四个情有可原的偷儿,让其能够有机会改过自新。
    新名字,也该有个新气象。
    当然,并不是他们原先的名字弃而不用,理直气壮给人改名,好似对待自己的所有物一样,纪墨还没有那般的自若,这个名字不过是学名一般,多给一个,他日也可用自己的名字,只在门下如此。
    说是义子,也是弟子,师门之中同姓而名,约为兄弟,也不算什么。
    我是说不得你了,随你吧。
    纪清志一叹,有些无奈,他当年再是年少无知,也不曾如纪墨这般,不过,不以私情挂怀,倒的确是能做大事的样子。
    爹爹格局小了,纪氏一姓,于天下,沧海一粟,何足轻重,然医术可传,天下皆出此门,便是济之天下,天下谁人不知纪也?如此,门庭何足困?展翼遮云,承光而下,足耀也。
    老调重弹,舒缓心结,纪墨愿意为此多费唇舌,情知是自己任性,辜负长辈厚爱,论调诸多,不过是一点私心,求得宽宥。
    罢了,你总是有理,我就看你如何展翼。
    纪清志应承一句,看着年富力强的儿子,心中也是有着期许的,子孙传人,拘于血脉,窄也。诗书传人,杏林广布,宽也。以医道传人,普济天下,阔也。
    大事无动小情,却足以称量眼界,既已看到天上,又如何怜取微尘?
    这是纪清志最后一次跟纪墨催婚,以后再没提过,只督促四个孩子学习医术知识,这方面,他不得不再次接过育人重任,让纪墨有足够的时间去筹措生计,编写文字。
    幸得这四个孩子都不是愚笨之人,这等机会于他们太过难得,没有不用心的,进境之速,让纪清志略略展颜。
    如此,当这座小城之中的纪家医馆再次小有名气的时候,纪清志溘然长逝,若一梦不醒,未有片语只言。
    纪墨所著书册,正在枕边,似是夜间还曾翻阅,遗落于此,书印有痕,宛若在时。
    父亲莫要过于悲切,此事祖父早有所料,必不愿见生人毁瘠。
    纪言是老大,在这种时候,很有能当事的样子,主动开解纪墨,纪墨转头,扯动唇角,只是一笑,我很好。
    世上谁人不忍离,此日或长短,此情或短长。
    最小的纪安在这一年也有十岁有余,送葬纪清志之后,纪墨不再于此地停留,带着四个义子复行他方,一路劳顿,只把当年纪清志教他的,又细细教了四人,如此,又是二十余年。
    这一年,纪墨也老了。
    医者技艺问白须,首看年龄次看方,未知效验先闻声,辨气察容信几分。纪墨捋着垂在胸前的白胡子,根根分明,已是时年不短,蓄此赘物,不过是为了世人第一眼的尊重。
    世有尊长,医尊老者,如此看诊开方,旁人总是要多信几分,以此为凭,多年积累的名声也能当个敲门砖,叩开富贵之门,登堂入室,更得几分看重,事至此,可求进也。
    医师果愿传业?
    若能广传,便是功德。
    医师也信来世?
    不为来世。功在尊上,德在民心,我所践行,愿天下操此业者,更有先进教我,莫陈窠臼,盘旋不出。
    医师是来求名?
    名广能传,所以进至尊前,言语所愿,或可求得许可,自当奋行不辍,老骥伏枥,不改千里之志,壮士暮年,不惜奋进之心。白首庶民,亦有功业之念,愿得尊上成全,莫成遗憾。
    医师既有此念,自当玉成。
    多谢尊上。
    纪墨跪地而拜,垂首间只叹王爵低微,此后能继几年,还要看后来者了。
    被搀扶着站起,再次躬身拜谢之后,纪墨便离开了此间,此后五年,不见河阳王,只在小院之中,带着若干弟子,检验各类方子效用,先以动物为试,再以死囚试之。
    有些疾病难以制造典型,便只有普通病症更易验证,药方有效,则着人进上,广为传播,编入医书正册,又有副册,全做补余,以后若可验证,正确的也可再入正册之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汇编正册所选又是两本医书,纪墨这些时间也并不是光在实验上耽误,弟子可代为打理,他只验看即可,更多时间,他也向府医请教家学,赌咒发誓,要把那些医术要点带入坟墓之中,才仗着年老,觍颜得赠,其中知识点,应有,却已经不被系统所录了。
    【主线任务:医师。】
    【当前任务:专业知识学习(100/100)】
    早在三十年前,纪墨便已经满足了考试的条件,但他并未马上考试,而是继续学习,其一是为了验证方子效用,践行当年在纪清志面前许下大愿,其二,也是真的想要做些事情。
    人皆有功业之念,往日所学,技艺或精或繁,多为小道,得之,无损世情,失之,不碍性命,与民生,似近实远,最近的,便是药植,也要有制药师方可惠及大众,不若医师直接,可济天下。
    这倒不是纪墨执念天下如何,立意过大,若好高骛远,不过是试试也无妨,又何妨一试?拼却一条性命,博得好大名声,名高方能传广,说不得,名通古今,便在济世之余,又全了考试成绩。前者理想,后者现实,倒是可以兼顾了。
    【第一阶段学习结束,是否接受考试?】
    是。
    第486章
    【第一阶段理论考试,时间二十分钟请简述医师技艺的要点。】
    几乎可以被总结出来的经验让这道题早在纪墨的猜题范围之内,如今看到,了然于心,不假思索地落笔成文。
    医师技艺的要点,便是医师所要掌握的知识要点,在这方面,纪墨写成的书册之中早有诠释,大致可分为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就是对药材的掌握,药材的药性如何,还有各种药材所适用的病症范围,了解这些,才知道在药方之中如何配伍,即便是温寒混用,也要讲究一个道理在,而这些道理,根据的就是药材本身的性质效用。
    第二个方面则是对病症的理解,正如之前说过的,疾病如掠地,治病如攻城,两军交接,哪里有不知己知彼就胡乱用兵的呢?而要知彼,便要能够看出病症来,这里面就是看诊的问题了,四诊之要,在此之前,巫医盛行,茫茫然不知其所以,在此之后,医亦有道,寻得病理根本,方可百发百中。
    第三个方面就是药方了,这方面可以说是真正的指挥学,把所有的药材小兵合理分配,对症下药,方才能够解危救困,为病人求得一线生机。
    这里面又有一个一病多方的问题,不同的地域,不同的饮食习惯,同一病症对药材的需求也是不同的,再有各人的特点不同,比如老弱妇幼,都要有所偏重。
    以此三点为要,每一点又可扩充若干,不过时间短暂,也只提出最重要的部分,简单概述即可。
    等到纪墨写完,时间刚刚好过去,他连再检查一遍都来不及,便看着那卷子若被无形大手卷起,消失眼前。
    【请选择考试作品。】
    这倒是不用考虑了。
    纪墨微笑,他的考试作品,只有一个。
    便是那书册。
    几次装订,几次拆分,陆续整理,最终成型,这本,不,部,这部书册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几册为主,而是包含若干分类,若干本册的真正意义上的大部头著作了。
    房间之中,一个书架,满满的都是医书,而这些医书除了总名《纪氏医谱》之外,更有分册别名,如《伤寒篇》《外感篇》《温热篇》《脉经篇》《本草篇》《脾胃篇》《圣方篇》等多个分类,其中每个篇章,若是病症较多,不能几本论之,也会续开分类,再逐一描述,若树大分枝,不知不觉,已有枝繁叶茂之盛况。
    《纪氏医谱》。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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