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儿子也找了镇上的大夫来看,看了只说是风寒,一直在吃药养着,断断续续,再没好起来。
    纪墨听着,心中大恸,生离死别总是难免,何况纪师傅的年龄那么大,便是这个年龄去了都是喜丧,可
    我知道了。
    没有再跟纪师娘说什么,对方脸上的神色分明已经过去了,生活么,不就是要向前看?
    纪墨专程买了纸去纪师傅坟前祭拜,特意自己制作了两个纸人一并烧了,他跪在那里,看着那在火堆之中渐渐化为黑灰的纸人,想到的却是一次次的生死相隔,没见到最后一面,怎么都不敢信就这样作别了。
    面上的神色已经淡淡,黑眸之中沉淀着的是一次次生离死别的墨色,若被什么压着一样,死死地沉淀在下面,无法翻涌而上。
    我只想人生少些经历,专注技艺,旁的都不再侵扰,以后回家,仍是少年,可,人生,又哪里能够毫无经历呢?
    系统选定的师父,是注定的牵绊,有了牵绊,就难以再洒脱离去,哪怕那牵绊总会死在他的前面,让他送别,让他看着那风筝断线,他确实看不到那断了线的风筝飞向了哪里,落在了哪里,无从寻觅,但那线头,总还有一端落在他的身上,一个又一个的线头,让他也如被抛弃的风筝一样,孤单零落。
    师父,我来迟了。
    师父,请走好。
    师父,我去造桥了。
    纪墨在坟前叩首,额头沾着泥土,那泥土似乎都能感受到前面烘烤的热度,纸灰在飞,像是飞了漫天似的,呼吸中都是黑灰的味道。
    再起身,离开,转身而走,纪墨想,他又一次无牵无挂了。
    五年后。
    山区多雨,这雨水有的时候都未必是来自于天上,而是阴天所聚集的潮气汇聚在林木之上,那叶片如承露珠一样,禁不住不断汇聚的水气,一翻滚,便是点滴落下,像是下雨一样,落在行人的身上。
    穿过林中,就能看到一处亮堂之所,山岩凸出来一块儿,光秃秃的,并不与其他接壤,对面似也能看到些许光秃秃的山岩,两座山峰并不相连,却能遥望。
    好了,抛过来吧。
    一条柔韧的丝线系在箭杆上,箭来,线来,线头的后面系上稍粗的绳子,等到对面不断拉拽,让两座山峰之间的悬空距离完全被绳子所取代,又会换上更粗也更重的绳子继续,之后是锁链,铁做的锁链。
    锁链的两端都被深深的楔钉钉在了地面深处,足够牢固的地基之上不仅浇铸了镇兽,还在镇兽之上压上了巨石,确保不会因为承重而导致铁索崩断。
    一根铁索稳固之后,另外一根铁索就无需这样费力,有胆大的直接攀着铁索而来,自然就把另外一根铁索送过来,用同样的方式稳固之后,就是铺设木板了,一块儿块儿准备好的木板被铺设在两条铁索之上,固定好,再在两边儿加上绳子编好的栏杆,系在两段用来做桩子的巨木上。
    一端,还在镇兽上建了一个桥亭,上书望亭二字,其意,有且望且停之意,只要胆大,不快速过桥,在桥上短暂停留,望着这一片山峦景秀,也是极美的。
    没有云海那么高,却也多了些仙气,这铁索桥,就是山区特有的风景了。
    一切建造完成,一众汉子看着自己的杰作,心中都是欢喜。
    总算是完了,可真不容易。
    是啊,这都多久了!
    这种桥,建造的时间看似并不很长,但准备材料的时间就长了去了,尤其纪墨精心,每一环节都要看到位,便难免在有些事情上亲力亲为,而他的全能,也让一众汉子对他叹服不已。
    纪墨行走在桥上,站在桥中间,看着两侧风景,宛若凭空而立的仙人,欣赏世间葱碧。
    身上的短褂少了些缥缈,脸上的沧桑少了些仙气,可那渺小一人,能够立于两峰之间的感觉再想到未来,不知道多少人会见到这座桥,然后惊叹它的险峻,就有一种难言的感慨。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这许多年啊!
    专业知识点早就满百,纪墨却没有马上考试的意思,他建造的桥还不够多,所谓的经验还流于表面,他还想多看看这世间的风景,多品味品味内心深处的感受。
    又十年,纪墨被官府征用去建造浮桥的时候出了意外,应该是吸血虫病,这种病让人死的时候宛若干柴,好像身上的血都被吸干了一样,便是壮汉,病死的时候也如枯柴一样,干巴巴的。
    不知道这种吸血虫到底是怎样的,纪墨曾经的知识放在这个世界并不通用,那么,就是这个时候了。
    让弟子离开,纪墨独自一人在房中,这是临时住房,并没有多少亲切的摆设,简单的屋子之中有床有桌子,除此之外,连凳子都没有,地方也小,空气中似乎都能看到那薄如轻纱的白雾,从木板房的空隙之中钻进来,游离不散。
    这种,好像也被称之为瘴气。
    就到这里了吧。
    【第一阶段学习结束,是否接受考试?】
    是。
    早就等候的问题终于得到了答案,考试来临。
    【第一阶段理论考试,时间三十分钟请简述各类造桥法式在技艺上的优劣之处。】
    题目好像有点儿难度了。
    纪墨这样想着,却也知道这难度并不在文字描述上,所谓优劣还是要从各个数据的角度来衡量的,好比现在建造的浮桥,纯粹就是为了方便快省,真正的载重还是不如的,也就是能够让人不至于直接落水淹死的程度了。
    同样,吊在两座山峰之间的索桥,所跨越的并非是江河而是山涧缝隙,有着作为桥的沟通作用,却无需考虑是否会被洪水冲走能够飞到半空中的洪水,是不存在的,此外需要顾虑的则是风力对桥的影响,这也是为何这座索桥采用铁链而非简单的麻绳的缘故,风雨侵蚀,是必然要考虑到的问题。
    作为最常见的拱桥,难易程度则是各有不同,有的技艺简单,有的技艺高深,若虹桥,便是难上加难的一种,也不太常见,纪墨除了跟在张师傅身后建造过一回,再后来,也不过是又跟着其他人建造过一回罢了,想要独立完成,显然没有那个条件,如今想来,也可算作憾事了。
    一边想着自己建造过的桥,自己参与建造过的桥,还有不曾建造却也听纪师傅讲过具体的桥,一边对这些桥做出各项数据上的对比,还要描述清楚这些桥所适宜的环境,一心二用,那字迹却分毫不乱,仍然按照纪墨的思绪在往下走,很快,一篇字迹整齐的文字就书写完成了。
    不等纪墨再检查一遍,卷子直接被收走,时间到了。
    【请选择考试作品。】
    一个个光点在眼前闪烁,仿佛夜幕之中的星辰,每个都有自己独特的光芒,纪墨看着它们,不由一叹:又到这个环节了,总是让人无从取舍,该选哪个好呢?
    明明应该是很严谨的考试,却因为考试的形式,更像是在赌运气,便连此刻,都不确定哪个才能走到最后,纪墨不由扶额,且看看吧。
    第410章
    如同之前几次一样,纪墨还是写了一本书,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条件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学习文字,约略会的那些,都是见缝插针在造桥的时候请教当地士绅学到的。
    每逢造桥前后都会有祭祀,这时候就会有当地还算比较有名望的人出场,小到读过几年书,认识些许文字的文化人,大到退居田园的祖上曾有人当官的后代子孙,也就是这样不大不小的身份,才能方便纪墨这个匠人向其请教,即便如此,多问两个字也会被嗤笑,并不会认真传授什么。
    承载知识的文字本就昂贵,纪墨也不以为意,能够免费学得几个字,已经很好了。但在写书的时候,这样的词汇量就注定了不可能长篇大论,所以,这本书,是以图画为主,不是那种写意的画,而是一贯的写实做派,有的还是简略的示意图,标明重要节点的位置,更像是需要画辅助线的数学题。
    这样集成的一本书,不敢说完善,却也尽可能地把自己所知的专业知识都记录在内了。
    让纪墨自己来评价,也可得详实二字。
    看着那个放大的光点,看着其中的书本形状,纪墨略过它,又去看其他的,他这些年造的桥,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没有现代化的机械辅助,纯人力造桥,效率还是低下了些,哪怕是纪墨会机关术,能够造出在搬运上省力的机关也不过是滑轮组那种类型的而已,有些鸡肋。
    不是钢筋水泥的大桥,单从重量上说,这些石头木头的材质,沉也沉不到哪里去,又不是整体拼装,都是一根根木头,一块块儿砖头搬上去的,单个论起来,哪个也没到沉得抬不起来的程度,人力是不值钱的。
    所以,这些光点的数量,还是很容易数清楚的
    梁桥,拱桥,又石拱,木拱,虹桥,这个竟然也算,只是参与的部分吗?看到虹桥的时候,纪墨微微皱眉,这虹桥的难度高,他所负责的部分并不多,算不上一个完整的桥,若以这个论,出名倒是出名,厉害倒是厉害,但是否能够传承千年,实在是不好说得很。
    以他所在的现代类比,若能传世,早就传了。
    索桥,浮桥目光转移到后面,纪墨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选择了拱桥,不是木拱,而是石拱。
    潜意识,总还是觉得石头更加坚韧一些,起码破坏起来也有些困难程度。
    决定一下,其他的光点都消失不见,只剩下那一条包藏着石拱桥的光点明耀依旧。
    【请选择时间,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
    五十年。
    毫无意外,循序渐进,纪墨的性子渐渐养出来了,不再急躁地想要知道最后的结果,也在享受过程中的故事
    师兄,咱们怎么办?
    宛若从高空俯视,看着下方一众忙乱的弟子。
    纪墨这些年断断续续收了不少弟子,自从他服从官府的调令往南边儿来,那些师兄,就没有跟着他的了,本来他们跟着他也只是服从师命,顺便赚钱,但既然师父都不在了,没有听一个小师弟的道理,这又不是武林门派,还能搞继承的。
    没了纪师傅,纪墨也不好狐假虎威,再命令这些师兄做事儿,便各自散了。
    再然后,纪墨就开始从帮工的之中挑徒弟,这件事一点儿也不难,拥有一技之长的人就是金子,那些人也不傻,总有些人愿意找着由头跟他亲近,说说话套套近乎,然后跟他学习什么的。
    最开始,他年龄小,总有比他年龄大的拉不下脸来,等到后来,他的年龄渐长,收徒就更容易了。
    不用自己多费心,就有人主动凑过来,希望拜师学艺,以后也能凭手艺混口饭吃。
    这样的学习目的可能在一些人看来是不纯粹的,值得贬斥,但在纪墨看来,实在是无可厚非,肚子都没吃饱,讲礼义廉耻,不是笑话吗?
    他也不计较这些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来跟他学习,只要学了,他都愿意教,技术要点也毫无保留地教出去,其中也不乏那种在此时看来坏透了的弟子,学了些就出去另立门户,跟师父打擂台。
    其他弟子为纪墨愤慨,纪墨却不是太在意,这种态度,难免也冷了一些弟子的热血,连带着少了学习的热情,但这些也不太要紧,总有人补上来。甚至因为纪墨这种好似包子一样的性格被传扬出去,更多的人来跟纪墨拜师,希望求一个速成。
    比起那些拿捏着关键点,几年不教正经东西的师父,纪墨这样的师父真的可谓是业界良心了。
    活儿还没干完,只能先安葬了,以后再说吧。
    当大师兄的这位很有决断,这样说完之后,众人都开始忙活起来,很简单的安葬,毕竟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做这件事,造桥是有期限的,还是官命。
    简陋到有些寒酸的安葬让几个弟子面露不满,红着眼瞪着大师兄他们,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默默忍了。
    桥造好了,便是分崩离析,这也几乎是常态了。
    一个师父,就如同一棵树,树活着的时候,树上有藤攀附,有鸟筑巢,有猴嬉戏,有虫子在其上繁衍生息,还有小动物不时过来落脚,但,树死了,便是树倒猢狲散,什么都没有了。
    也是情理之中。
    这般感慨一句,纪墨没在意,死后哀荣固然很好,可自己到底不能说是真正死了,只是结束了这段旅程而已,为了送葬而开心,是不可能的。
    若是这丧葬费花多了,还有些过意不去,像是骗了人一样,哪怕他不可能再出现在这个世界,对很多人来说,就是真的死了。
    纪墨出了会儿神,再回过神来,已经不在身死之处,而在那座拱桥之上了。
    被纪墨选择的这座石拱桥不是什么名桥,没有因为下方流经的江河而出名,所在的环境,周围也不是什么繁华之所,反而是比较安静的一处古镇,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大街并不是商旅必经之路,也谈不上热闹,零零散散的行人只让那份幽静更加唯美。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显示出古镇的富裕,一座又一座的牌坊不多,却也比那门前的石阶更显眼,表明这里的文化底蕴。
    那朱红色的大宅门里头,出过几位官员,一个两个三个这座小小的古镇,因为这个也比较有名气,文化氛围浓郁。
    纪墨对这里记忆犹新的地方就在于过来造桥的时候,帮工的汉子说话都有着文绉绉的感觉,四个字四个字的成语运用得极好,连那好似带着钩子的尾音都格外悦耳。
    一条小河在镇中穿行,拐过了两道弯儿,分隔了两侧民居,弯弯的石拱桥好似那连通两家的门户一样,方便了行人来往。
    又有游船,撑着竿子的船夫立在船头,腿上一弯,双臂用力,便举重若轻地让那游船前行,若逆行之箭,穿过拱桥下方,到另一侧去了,号子一样的吆喝声,若有人听了,便推开窗来,叫住那船夫,用绳子系着的篮子从窗口垂下去,一卖一买,顺畅便捷。
    还有顽皮的,会从不高的窗户之中跳出来,直接落到船上去,搭一程顺风船,到附近的朋友家去玩儿。
    有的打开的窗户之中,能够看到那顺滑的黑发若缎子一样垂着,临窗的少女一手拿着梳子,梳理才洗过的长发,侧着头往水面上看,似乎是看那对面的少年,又似乎是看那被游船送来的情郎。
    探入水中的石阶上,生满青苔的墙边儿,有的人家还摆放着鲜艳的花,拎着木桶来取水的时候,顺便给花上浇上一些,多余的水自会向下流回到河中,偶尔也会有上游的人家倒下脏水来,被下游的高声骂。
    片片漂浮的花瓣,惹得下方的鱼儿散乱,不知道是哪家倒了花架,碎了鲜花,让那粼粼波光都添上了些香艳之色,惹人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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