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里的衣裳当被子,鞋子当枕头,还真是没点儿浪费的东西。
    若是枕头不够高,就在鞋子下方垫石头或者木头,将就着也能睡了,睡到半夜不讲究的,说不定就把谁谁谁的胳膊大腿的当枕头了,还有那等抱着脚丫子睡的,醒来必要呸呸呸几声的。
    纪墨年龄小,又软绵绵的,当真是合适的抱枕人选,在师兄之间一睡,早上醒来,身上都要多两条手臂的,偶尔半夜还会被拉锯战惊醒,最怕某位师兄半夜春梦,哼哼唧唧地扰民,白天也要被嘲笑一番的。
    相处久了,有点儿三观炸裂,这浓郁的雄性激素的氛围,啧啧
    第401章
    在要检修的第一座石桥那里,纪师傅的几个弟子已经等在那儿了,他们先来一步,已经照着往年的例子把桥检查了一下。
    还好这石头不怎么样,不然,恐怕石狮子头都要掉了。
    这年头造桥匠也不是单一工种,需要做的很多,其中隐含在内的木匠活儿,烧砖活儿,还有熬胶的活儿,此外就是雕工了,这种雕工当然不能跟纪墨当雕刻匠时候的专业比,但也比中等水平更高一些。
    自古以来,江河就是波涛不休,总会在丰水期的时候给两岸带来一些麻烦,这让人们对这种自然现象颇有敬畏,脑补出水神河神之类的,要叩拜,要祭祀,要香火,自然也会产生一些相应的民俗,如镇水兽之类的。
    镇水兽是一种统称,其常见的镇水兽有铁牛,石犀,石狮等,其用法也各有不同,可以直接沉入水中充当桥墩的替代品,支撑造桥时候的架子,之后架子移除,沉入的镇水兽也只当是祭品,其具体的作用或许也有填充某个水下旋涡,人为平铺河床的功效。
    也可以在桥头当做装饰,具有祈愿的意义,如很多石桥上的造型布景,走一段距离,就能看到那栏杆上凸起的地方是个小小的石狮子蹲着,看上去颇为可爱。
    无论是怎样的,镇水兽通常采用蹲坐姿态,偶有站立的,也是不动如山,以示坐镇之意。
    镇水兽若是沉水的那些,个头大,体积重,搬运不便,也还罢了,不会有人起偷盗之心,也不好做手脚,但蹲坐在栏杆上的那些石狮子,却没有那么好运了,总有些,试图把石狮子偷走的。
    凿开石栏杆的交界处,若是不能够从底座移开,拿走一个完整的,光偷一个狮子头也好,也不知道他们偷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古代有很多风俗,都令人难以理解其中具体的因由,若说,就是跟迷信有关。
    比如有一则迷信就是这样的,说是这等石桥上的石狮子有镇魇之效,拿回家中摆放到固定的位置,比如枕边床头,能够安神或者改善什么风水,是风水局中的必然之物。
    有了作用,就有了价值,便是这等看似普通的东西,也有人谋求了。
    当然,人们基本的审美还是在的,这样的东西,若是雕刻好看,雕工精湛,再加上石头的材质好,细腻纹理什么的,那就等着一夜之间全被偷光吧。
    便是这等普通的,也有那些买不起贵的就要买便宜的替代品的看得上眼,所以,这一次过来看,石狮子的头又少了两个,也在情理之中了,好在也就短了两个,只要石桥稳固不出变故,就不会有更多的麻烦。大家习以为常,见了也只当没见了。
    要是这石头材质好,恐怕都立不到现在。
    这话透着几分辛辣的讽刺。
    纪墨这般点评着,想到的却是雷峰塔的倒掉,一人抽一块儿砖,看似每人所得都不多,结果呢?
    他还想到一件真实的例子,是姥姥曾经给他说过的,他们居住的那处老旧小区,以前是没什么小区绿化可言的,毗邻大街,只有道路两旁的树木还算葱绿。
    后来改革变化,日新月异,便有领导在路旁比较宽敞的地方放置石桌石凳,有些仿古意思的石桌石凳用的是一种看着莹白的石头,在阳光下还有点点碎光的感觉,颇有高级感。
    结果,只见了一天齐整的,第二天再看,便已经有小半不见踪影了,之后就是一天比一天少,再后来,就一个都看不见了,不知道是被谁偷偷搬到了家中,消失无踪。
    本来筹划的小区内活动场所,也因此不翼而飞,再后来,又曾谋划什么健身器械的,姥姥还专门去那儿看了看跟脚,发现是固定在地面上的,这才稍稍放心,说是这回可不会被人搬走了。
    那话听着好笑,当时纪墨还笑了,觉得姥姥算是杞人忧天的典范,谁会搬那种东西,可结果打脸的事情来得太快,其中一个小的器材,貌似还有几分趣意,没过两天就不见了,姥姥就说不知道是谁搬到家里去了。
    这种占公家便宜的事情,在监控不全物质匮乏的时代,还真是稀松平常的感觉。
    现代都有那样的时候,古代就更不用说了,一座桥摆在这里,大家都说桥有用,可就有那等看着桥上的砖石,觉得这砖石挪到自家更有用的,便不顾公众的利益,直接撬砖石带走的。
    这等专门破坏的,真是防都防不住,年年检查,也不过是把看到的情况报上去,没有更差(桥塌了)就已经是很好了。
    行了,结构还在,不必管。
    纪师傅亲自看了一圈儿,把几个关键处看了看,发现没什么问题,也就不理会了。
    这些小事儿,追究不来,也不是他们可以去追究的。
    之后再走,就有弟子不跟了,又有弟子在第二座桥那里等着,一样的检查,各处都看了,确定没问题,再走的时候,又有人跟着,有人不跟。
    纪墨看了好一阵儿才明白,这有点儿像是大学的自由选题,这么多座桥,难道每座桥都是自己不擅长的吗?总有擅长的吧,擅长的就不用看了,不擅长的,跟着看看,查漏补缺,再听听师父讲什么,看看具体的关键在哪里,大家的进度不同,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来就行了。
    纪师傅对此不做要求,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弟子们用心不用心,都是他们的事情了,有能耐的出师就自立门户,没能耐的,一辈子当个弟子,任劳任怨,吃饱穿暖,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来来回回,一圈儿走下来,纪师傅身边儿总是跟着些人,这些弟子的来处不同,消息也是五花八门,小到鸡毛蒜皮,那些女人以为男人不会关注的事情,他们其实都在意,大到官吏换届,是好是坏,他们都能略说几句,偏一点儿的还有花边新闻,哪个寡妇门前不清净,哪个老头子乱搞,家长里短,也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偶尔还夹杂着对梦中情人的畅想,男人么,酒色财气,想要当个圣僧也要先提升文化水平啊!
    他们这些粗汉子,在家的时候少,在外的时候多,说是见多识广,也有几分,说是没文化,那又是肯定的,眼睛所盯着的事情,除了技艺上的,就是周围哪家的好颜色好吃食,总也不过那么两样。
    其中,对未来的畅想都寡淡如水,不外是学成之后自己造桥,威风,能耐,具体其中能够赚多少,需要怎样与人交道,又没有几个能够说得明白的。
    纪墨看着他们,想到的就是一个词质朴,与其说很多人都有匠人精神,知道一生专注一技,不如说他们所见浅显,便只有眼前一技,不专注也没其他法子,专注了好歹能够吃喝有靠。
    也正是这样的一群糙汉子,才能够十几年如一日地干着同样的活计,而不会得陇望蜀,期待那些他们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东西。
    满脑子就这一技,就这一事,想要多好,受限于个人能力,恐怕天赋所限,未必能够,想要不好,除非是不专心的,否则不好程度也有限。
    这样培养下来,普遍都是中等水平,既不太高,也不太低,若是有肯钻研的,以后未必不能更高,但那也不是纪家的技艺了。
    纪师傅对此很看得开,他着重培养纪墨,便把纪墨带在身边儿,其他弟子,随他来去,就这么地,随着路线变化,渐渐就往深山里头去了,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就是修了桥铺了路,跟外界的联络也少,民风便显示出几分闭塞来,透着些排外感。
    他们到的时候,正是丰水期之前的祭祀仪式,这村中有巫师在,来之前纪师傅就跟纪墨说了,让他别乱跑,还叮嘱了王石柱把纪墨看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要被那吃小孩儿的老虎逮了去。
    纪师傅吓唬纪墨,他少有说这样的话,故作的厉色也唬不住纪墨,但既然这样说,必然也是有缘故的。
    纪墨老老实实应了,估摸着这山中恐怕有些虎豹豺狼之类的,说不得便是怕自己被这些野兽叼了去,野兽的嘴也是刁,老人枯柴,青年精壮,唯有小孩子,又容易捕猎又容易下嘴,总有些野兽愿意朝人类的小孩儿下手的。
    结果到了那儿,正好碰见祭祀,他们便没往前走,纪师傅领着人,很是谨慎地停在了远处,并不上前。
    纪墨看着那边儿岸上身穿黑袍,头戴彩羽的巫师指挥着人把祭品往河里扔,托盘上的祭品分明就是小孩儿,四五岁的样子,嘴里塞着红布,哭不得,只是呜咽,身上捆着红绳,直接被扔石头一样投入河水之中。
    湍急河流,几乎顷刻间就没过了孩子的头顶,让那孩子在波涛之中再不相见。
    岸边儿似有人哭,又似在祝祷一样,悠长的吟唱声,伴随着缭绕的香烟,就在那桥旁,分明像是演绎了一出幽冥离断。
    纪墨震惊地睁大双眼,当课本之中的某一幕出现在眼前,却没有一个睿智的官员来叫停的时候,他们能做的也只是看着罢了。
    第402章
    先别过去。
    纪师傅不让他们再往前,甚至还略后退了一步。
    有师兄在一旁嘀咕:就怕他们这个,当初来造桥的时候,他们还说要打生桩,幸好师父给阻了,不然
    有师兄在一旁说,打生桩这个词引起了纪墨的注意,细问了才知道,造桥铺路之前必有祭祀,而祭祀所用仪式各有不同,普通的焚香烧纸即可,不然再加鞭炮齐鸣,其上才是猪牛羊祭,更上便是人牲祭祀了,其中,又有活人桩,即打生桩最为骇人。
    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东西想好,就要有魂。这魂不是平白来的,必然是要有灵性的东西赋予的,而人为天地之灵,这看似是天地主宰一样的话也决定了在祭祀等级上,活人祭从来都是最高等的。
    若要剑魂,当焚活人,若要画魂,当融人血,若要路魂,当垫尸骨,若要桥魂,当葬人身
    造桥匠,隐含而又必然的另一段专业知识,便是这纯粹技艺之外的迷信相关。
    再具体来说,其实古代的各个技艺都有些类似的迷信相关,像是各行各业必然有的拜祖师爷的仪式,也可算作其一,在此之上延伸出来的各种规矩,像是戏班子禁这个忌那个的也算其一。
    恐惊鬼神不敢语,又愿一曲动鬼神。
    对鬼神之说,又敬又怕,便有不得不信之因由,现代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归为神学,也是某种无可奈何之后的必然。
    不能说它不在,没有证据,不能说它在,同样没有证据,那么,该怎么办呢?
    古代,掌握这个话语权的就是巫师或巫婆,他们与巫祝一脉相承,有着别人没有的解释权,能够说明一些道理的同时,带来一些好处,比如说一些民间偏方,说不出其中的科学原理,可就是有用,这就很厉害了。
    像是被封为圭臬的本草纲目,其中也有完全不可理喻的寡妇床前灰和孝子衫这样的中药名目,无法做出科学的解释,却又切实能够对治病起效,信,还是不信?
    对普通民众来说,他们没有更多选择,指望字都不认识的老农去分辨这药因何起效,不是笑话吗?
    所以,这样的存在,天然便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无从分辨其中具体有效的是什么,便也只能相信巫师巫婆们的解释了。
    而神学就像是专为解释这些科学之外的东西而设立的所有不懂皆是神。
    在纪墨想着这些,在辩证其中的道理和存在的必然时,那边儿河岸边儿,祭祀已经走向了尾声,吟唱停了,那滔滔的河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似乎真的有几分平缓的趋势,还在奔流,却少了那种逼人的湍急感。
    那边儿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在散开了,巫师是最先离开的。
    纪师傅见状,再次迈开步子,意思是能够过去了。
    遇到别人祭祀,不管明不明白,都不要贸然靠近,这是以防无意中打断祭祀结仇的意思。
    但等祭祀结束之后,就可以上前了,只有一条,刚才见到的事,不要乱说、乱问。
    纪师傅特意叮嘱了一句。
    有师兄心大,嚷嚷:放心好了,我们都知道,哪里会乱说了!
    是啊,师父放心吧!
    纪墨知道那一句专是叮嘱自己的,忙也应了。
    王石柱抱起纪墨,一并走过去,村民还没散完,看到人来了,便有人找了村长过来招呼,一个村子的话语权只能有一人掌握,在村长没发话之前,对外来者,村人都不会过多搭理。
    纪师傅也不是个爱说话的,见到村长,就说了是来检查石桥情况的。
    好着呐,好着呐,我们年年祭祀都没有省。
    村长似吸足了香火一样,红光满面的,说着,干巴巴的脸上还笑开了,夸着桥的好处。
    这是年年都要扔一个孩子进去?纪墨想到来之前纪师傅反复叮嘱不要乱跑,恐怕就是为了这个,谁知道他们祭祀用的这些孩子都是从哪里来的,若不是这村中的,便是外地来的,拐来的,或者
    想法越来越不好,面上的神色也有些难看,纪墨垂着头,并不让自己的脸色显露出来,免得引发什么意外的问题。
    他们不是官府中人,无从处置这些愚昧的村人,何况在古代的官府看来,祭祀也是应当应分的事情,把孩子当做祭品的事情,只要不闹大,也没有哪个官员会过来管,一句民俗足够解释一切。
    官方看法如此,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和权力来挟制对方呢?
    纪墨心情沉重,他看见的只是这些人,可还有更多的人,并未被他所见,能救吗?
    眼前尚且无法,何况其他。
    无怪乎许多穿越者一到古代就大发神威割据造反,实在是有些现象真的看不惯也真的难以忍受,不能同流合污,便只能逆流而上。
    纪墨在看到刚才那一幕的时候,多想自己能够像个睿智的官员一样,机智地把巫师投入河中,让他去跟河神沟通一二,可结果,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就在原地,一动不动。
    理智告诉他自己的不动是对的,人小力弱,便是好似站在他身边儿的这些师父师兄,也不会真的跟他一起对抗那些村人。感性,却让他不忍看,又不得不看。
    看过之后最好的想法,竟然是,希望这个世界真的有个河神,不枉费这番祭祀,枉费那个孩子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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