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一锤子买卖,谁都不想再来第二回 ,多数人也经历不了几回,来买的若一知半解,免不了就要多问两句,听个讲究,图个新鲜。
    这些人多半都未必是关系很近的亲属,哭棺守灵,真正亲近的亲属都在做这个,而来买纸人纸钱什么的,都是稍微远一些的了,有的就是朋友邻居,帮忙顶事儿。
    若是烧了,我这里就不吝做得真一些,看起来也好看,不说给葬礼添彩,至少不会跌份儿,若是要埋,却又是另一种情况了。
    本来应该是两种情况的,那种生辰八字烧了画眼睛的纸人,灵性得有些诡异的纸人,也是要埋的,那种纸人便像是被拘了魂魄在里面,若是真的烧了,才是坏事儿。
    但这话却不好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那有钱的听说了,会不会专门为了面子好看或者怎样,去买童男童女回来,买了他们的八字,也买了他们的命,专门用来做墓葬的纸人,若真有如此,便是纪墨良心不安了。
    这是怎么说的?你给讲讲。
    来买纸人的是个年轻人,是那家办丧人家的邻居,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总是这种丧仪的主力,若是不能找到专业的抬棺人,他们这些小伙子也是要跟着出一把力的,当然事后的红包也会格外丰厚。
    有些还会顺势认个干亲什么的,都是各有算计。
    若要埋了,就不能往真了做,一定要假一些才好。纪墨见那年轻人略有不解,不等他问,继续说,纸人是魂衣,魂魄可以依附,若是做得真了,怕是要活过来吓唬人了!
    这话有些恐怖的意味,然而他是带着笑音说出来的,语调轻松,似有几分玩笑的感觉。
    都是年轻人,害怕的表情还不及浮现,就被这笑声引走了,你可真会吓唬人。
    纪墨笑而不语,是真是假,谁能说得清楚呢?
    反正那最后一档用得上生辰八字的纸人,可是真的有点儿古怪的。
    年轻人也跟着笑,似觉得这种时候笑了不太好,又收了笑容说:应该是要埋起来的,他们家有钱,又孝顺,就这么一个老太太了,怎么也不能没个伺候的也是可怜,一辈子没享个福,好容易儿子出头了,这又去了。
    这说的是那个死者,是个老太太,早年守寡,一个人辛苦万分地把儿子拉扯大,幸亏是个儿子,心里头有个盼头,儿子也争气,读过两年书,后来做了商人,天南海北地跑,一两年都未必打个来回,留下孤寡老娘和媳妇在这里,本来是准备搬走的,好住得近一些,对方在外头也有了好大家业,是那老太太说故土难离,不准备离了这地方。
    儿子还是想孝顺的,不走就不走吧,他把媳妇留下来伺候老娘,自己一个人在外勤来回几次就是了,谁料到这老太太大约是早年受累太过,老了多病,常年躺在床上不见外人,这次正赶在儿子在外的时候一病没了。
    行商书信不便,丧葬大事,他们这些邻里邻居的总要帮一把手,总不能让那商人媳妇抱着年幼的儿子操持丧事吧。
    别的不说,给钱可是真大方,你可往好了做,之前那一对儿,我们可是都看过了,若是没那个好可不行。你放心,价钱不差。
    年轻人大约是得了不少油水,说话间也有些财大气粗的感觉,这种生意,一贯是不能还价的,几档就是几档,买不起好的就买次的,总有一档价位满足所需,但价钱是不能讲的,忌讳。
    纪墨听着半懂不懂的年轻人这般说,犹豫了一下,点头应了:总还是不能太真的,该有个忌讳。
    那年轻人也不知道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跟他约定了交纸人的日子,就直接付了全款走了,时间紧,便是有提前准备的框架,纪墨也要加班加点地做,晚上点上油灯糊纸。
    不是什么好油,烧起来黑烟多,不够亮,但对糊纸这种活儿来说,已经够用了,大半夜终于把纸人糊出一个样子来,纪墨打了个哈欠,明日再细细描绘就好,不能太真,就只有在衣服上下功夫了,画得好看些,应该也不会挑理。
    纪墨要做纸人买卖,怎么可能不去提前市场调查,他早就看过了城中棺材铺的主营业务,汇城小,棺材铺就那一家,相当于垄断了,纪墨第一单生意没拜码头,事后补上了一份礼,两家也说得明白,他这里只做纸人,连捎带手的纸钱都不弄,那头又是棺材又是纸钱又是花圈又是金元宝的,再有若干寿衣孝服,倒是也不怕少了纸人这块儿。
    这纸人不好提前做出来摆着,往往都需要现做,哪怕其他有现成的,对那年逾五十的掌柜来说,也是个辛苦活儿了,关键是赚得还不够多,如今有人愿意分担,虽像是虎口夺食,但这零碎塞牙缝的,还真不是太在意。
    纪墨这边儿补足了礼,说明了手艺家传,祖宗的根本不能丢这种能够获得世人认同的话,又有酒铺掌柜的当个中间人说和,两头就这么含糊过去了。
    那边儿懒得接的纸人买卖就会直接请到这边儿来,这边儿纪墨也不胡乱揽活儿,除了纸人,其他的还是请到棺材铺,你来我往,有了些良性发展的双赢意思。
    对方摆出一副懒得为了蝇头小利计较的意思,但纪墨还是明白的,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技术过关,那棺材铺掌柜做的纸人跟他一比,简直就是小孩子涂鸦,实在是难看得太明显,毫无竞争力,对方直接不做了,倒也少了露丑。
    这话是酒铺掌柜说的,同是汇城的本地人,对方的根底,多少年下来,总也能听说一二的,再者,也是见过的。
    纪墨还是相信酒铺掌柜的话,如此,无需太过担忧,唯二的买卖,好做啊!
    吹熄了蜡烛,纪墨衣服都没脱,躺到床上就睡了。
    第二日起来,他就拉过纸人开始描画,这方面手熟速度就快多了,快中午的时候,已经完成大半,他现在的习惯是头脸剩到最后画,有那么点儿画龙点睛的意思,眼睛也是要留到最后的。
    屋子不大,唯一的一张桌上搭了块儿板子加长,让两个纸人能够并排放在上头,剩下的地方就是一张床和长凳了。
    纪墨没在自家吃饭,他去隔壁给大娘做饭的时候捎带着做了自己的,和对方一道吃了,半点儿也没不好意思,自他赚钱之后,每日米粮都是他买的,邻居大娘就是他在照顾了。
    他也跟左右打听过这大娘的来历,对方身边儿不见个儿女,也不知道以前都是靠什么来活的,痴痴呆呆,有点儿让人心怜。
    然而左右都是生活不积极的人,活今天不管明天,有点儿钱都能换成酒肉填肚子,哪里管得着周围怎样,连个八卦的妇人都找不出来,也没个问话结果,最详细的也只说某一天就见到这大娘了,对方也不是全然的痴傻,让她给缝衣服什么的还是能做的,而且极为便宜,给口吃的就行,为这个那些闲汉都不欺负她的。
    他们说得不具体,纪墨却能想到,自己那时候受到大娘赞助的窝头,说不得那些闲汉困窘的时候,这反应有些迟钝的大娘也给过他们吃的,雪中送炭莫不如此,人啊,总还是有点儿良心的,受了好,不至于再去落井下石,这才有了大娘的安稳日子。
    第167章
    吃了饭,大娘就自觉开始收拾碗筷,她的年龄大了,动作就不那么利落,走路的时候还有些小鸭子似的摇摇摆摆,像是立足不稳随时都要摔倒一样。
    按理说,纪墨本不该袖手旁观,应该帮一把的,然而习惯了女性独立自强的纪墨在某方面又有些迟钝,并不觉得自力更生有什么不好,能走能动,也能听话交流,何必非要把对方当残废对待,那样反而坏了心性,只会愈发不好了。
    他的这一条观念来自于自家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明明年龄也不轻了,耳背,眼花,腿脚不好,就是拄着拐杖都要往外走,凡能自己做的都不愿意让别人插手,硬要帮忙还要发脾气的。
    纪墨是看着父母被训斥的,就是他自己,伸手帮忙也会被说上好几句什么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以后动不了了,躺在床上了,动不了了,你再来伺候,现在还用不着之类的话,听得多了,竟也觉得那般真的躺着动不了了,才是伺候的时候。
    日常起居,也就不胡乱伸手了。
    这等收拾碗筷,本来也没多复杂,她多是捡出去泡在水盆中,若是她自己,多半就是下一顿饭用的时候再从水中取出来,而如今有了纪墨,下一顿饭前,纪墨都是要自己冲洗一遍的,倒也没有什么劳累大娘的感觉。
    只看着对方那背影,忽而想到了自家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回家的心又坚定了些,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在害怕,若是自己回去那日,他们早已作古,来不及伺候他们了,又当如何?
    便是真的回去了,时间也还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但,他的记忆中,这些是否还会一如当初?那被暂时搁置的感情是否还能不变?
    这些只有自己知道的若干个世界的经历对他的改变也是巨大的,便是样貌不变,气质上,感觉上,总还是会不同的吧,纪墨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化大,那么,那时候,彼此相见,是否都像是在看陌生人的模样呢?
    目光有些涣散,看着门口的方向半天没动弹,直到大娘从厨房回转,他这才醒过神儿来,还有纸人没完工呐,你好好歇着,我先回去忙了!
    大娘缓慢地点点头,纪墨已经起身走到门口了,回头又冲她笑了一下,挥了挥手让她不要往外走了。
    纸人是做熟了的,记忆一旦开启就不曾生疏,而手上的动作,可能因为换了身体有几分不适,却也早在之前几个纸人的时候就调整过来了,如今再做这对儿,就顺利很多了。
    傍晚前,纪墨已经完成了除了眼睛之外的所有步骤,等着明天人来的时候再点上眼睛,约好了是天亮前来取,也是点眼睛的好时候。
    纸人是不能见光的。
    连送葬仪式,都是要在天亮前办好的。
    年轻人来得准时,这方面的忌讳,他倒是记得,看到纪墨先点了眼睛,听了其中说头,道:你倒是讲究!
    年轻时候,对这些总是不太信的。
    纪墨专心描绘好了眼睛,他对眼睛的画法也是不同的,好歹也是正经看过漫画,知道些卡通人物动漫人物古风人物的,这方面的画法自然也不是单纯点上个黑点儿就行了,眼睑眼睫眼线瞳孔瞳仁儿,能想到的都会画上去,细致描绘之后,还真是画龙点睛,其他都不看,只看一双眼就有了五分真,更不要说连起来看,冷不丁都能把人吓一跳。
    年轻人之前站在侧面,等着纪墨画好,让开位置,他就往正面走了两步,见到之后倒吸一口冷气,迟疑着说:你不是说不要太真吗?
    是不真了啊!
    动漫人物那种卡哇伊的大眼睛,难道是真人能有的吗?那长睫毛好看是好看,几个有那样长那样卷翘?纪墨放下笔,收拾好颜料,头也不抬地说着,再不真,也不能凑合啊,那不是砸招牌吗?
    哪怕城中就他一个专门做纸人的,算上棺材铺掌柜,撑死两个,也不能因为垄断生意就完全无视产品质量啊!看死人好糊弄吗?他们还活着的亲属可不好糊弄。
    那啥,你看,这样真,我都不太好下手,本来今天还有一个人跟我一起来的,他昨日吃坏了肚子,就我一个,本来以为不太大,挺好拿,现在看,要不,你跟我走一趟?年轻人不敢再看那一双眼,心里打着鼓准备拉上纪墨一起,还咬牙道,走这一趟的钱,我给你!
    行啊。
    纪墨答应得爽快,送货上门,对大户也是应该的,顾客是上帝嘛!
    年轻人听他答应得痛快,反而有几分不乐意:你这钱可是真好赚。
    熬夜做出来的,哪里又容易了。
    纪墨只当他说的是扎纸人这件事,这般说了一句,见他脸上那点儿气色平和下来,心中为自己叹气,总不好为这个生怨。
    年轻人觉得女纸人阴气重,不肯拿那个,让纪墨自己拿了,他托着一个男纸人往回走,胳膊有些别扭,把袖子拽出来一截垫手,手肘就要曲着点儿,又要努力拉开纸人和自身的距离,愈发显得古怪。
    纪墨行动就自如多了,自己做的,又不是夜半三更鬼蜮之时,便是真有什么不妥当,回程的时候晒晒太阳,也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心中全无担忧,脚步也轻快,跟着年轻人到了地方,正是要送殡的时候,两个纸人都没怎么摆放,就又要被托起来了。
    还是年轻人跟纪墨两个,一人一边儿,跟在棺材旁,那披麻戴孝的年轻娘子被两个妇人一左一右地托着胳膊肘,似无力走路被拖行一般,哀哀切切的哭声之中,她的孩子,一个眼神机灵的小子被另一个妇人抱着,跟在了身后。
    偌大的麻布兜帽扣在头上,前面垂下的阴影都挡住了半张脸,又是晨起光线最不好的时候,纪墨晃了一眼,没看清那年轻娘子的样子,倒是后面那个不识愁滋味,满目好奇的孩子看起来更活泼一些,与这等仪式有那么点儿格格不入。
    莫名违和。
    时下妇人虽能在外行走,但这种年轻娘子,总是不好盯着看的,纪墨很快收回了往那边儿看的目光,跟着走了一道,送到了外头。
    外头已经有人挖好坑了,红漆棺材被放到土坑中,纸人也摆放在棺材边儿,一左一右,是个伺候人的样子。
    几个拿着铲子的汉子刚开始填土,那年轻娘子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哭声,扑上前嚎了一嗓子娘,刺破拂晓之光,颇为瘆人的感觉。
    冷风吹过,周围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宽大的麻布孝服被风吹起一角,隐约于藏青色之中露出一抹水红,像是裙子的内衬,非礼勿视,纪墨避开了目光,虚虚看向那边儿主场,年轻娘子被那两个妇人扶起来连声劝慰,说老人家受了很多苦,如今去了,也是喜事之类的话。
    年轻娘子用帕子挡着脸,抽噎着默默点头,像是在赞同她们的话,等到两个妇人劝声暂停,她这里才盈盈一拜,说是让大家劳动了,稍后会有红包送上云云。
    年轻人凑在纪墨身边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说:一会儿你别吭声,他们给你就接着。
    纪墨愣了一下应了,等到红包到手后一掂量,还真是有钱人,之后就是酬谢大家的饭食,足足摆了几大桌,年轻人拉着纪墨一起吃,吃完了送他出门才说:那红包就当我给你的酬劳了,绝对只多不少。
    好吧,纪墨也不计较,点头应了。
    看他好说话,年轻人又觉得有点儿亏,纪墨都走了两步还听到他嘀咕早没想到亏了之类的话。
    不定是纪墨的冒领给了他什么来钱的新思路,可惜,下一个人傻钱多不计数的怕是没这么好找。
    糊里糊涂去给人送了个殡,得的钱还不少,纪墨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职业送殡人了,若是没个忌讳,还真是体面又赚钱的买卖。
    只看今日那几个操持丧事的是何等管家气派,就知道这里头的说道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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